雪芹知道是十三龄所为,他急忙收拾了书稿、状纸,趁着拂晓天色未明便离开了江宁知府衙门。
张吉贵折了一夜的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怎么想也不明白,曹雪芹怎么会知道在江边打死施清泉,又放火烧了他的房子难道没有烧死李家伯侄?不能啊,没见他们往外逃啊!如果他们逃出来了,一不见在江宁地面活动,二不见到两江总督衙门告状,唉!都怨我当时为了避嫌,放完火之后就跑,没敢到火场去看看。也怪曹佩之这只老狗,一怒之下把我给押起来了,当真押了我七天七夜,没有牢头可怜,给我口吃的还真把我饿死了呢!出狱之后只顾养身体,哪还顾得上火场不火场啊嘿!张吉贵越想越懊恼,越想越不安,杀人放火,主意是我出的,又是我领着头干的,三条人命啊!张吉贵想到这儿再也躺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儿就蹦起来了,不行,我得找曹雪芹去,把这事儿问个明白。他抬头看看窗户,窗户纸已然泛出了灰白色。
张吉贵披上衣服,三步两脚来到了雪芹住的小屋,门是半掩着的,张吉贵走进屋里,屋中空无一人。他磨头跑到大门口,问回事处的人,看见曹师爷没有?回答说早就出去了,怎么也有一顿饭的工夫了吧。嘿!张吉贵一跺脚,心里凉了半截。
卯时未终,张吉贵匆匆忙忙来到曹佩之的卧室。说了声:“大人起来了吗?我有急事回禀。”
曹佩之衣冠不整地迎了出来:“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张吉贵看看屋内有丫环、婆婆在侍候大人、太太洗漱,只好上前与其耳语。
曹佩之听后大惊失色:“他跑了?能上哪儿去呢?”
“两江总督衙门去告状啊!”
“糟了!他家跟尹大人是世交啊!快!快!快!你去把他追回来,只要他回到知府衙门,哼哼,可就由不得他啦。”
“嗻嗻,我马上就去。”张吉贵刚刚要走,曹佩之的太太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糟了,糟了,大人,咱们丢了银子啦!”
“丢了多少?”曹佩之急切地问。
“一千二三百两吧。”
“啊!难道说曹雪芹是大案贼?”曹佩之自言自语。
“大人,”张吉贵说:“此时此刻,曹雪芹不是大案贼,也是大案贼!”
曹佩之心领神会:“着!那就捉拿曹雪芹!”
张吉贵一安到地:“嗻嗻!捉拿曹雪芹!”
雪芹与嫣梅来到毗庐寺的寮房见到李鼎,二人上前请安。
嫣梅说:“表哥给了妓院老板千两纹银。咱们再不欠他的了。”
李鼎问:“立了个字据没有?”
“立了。您放心吧。”雪芹回答。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多亏了十三龄。”雪芹把包袱解开拿出字笺给李鼎看:“还有百十两的富裕,足够咱们的路费了。”
“阿弥陀佛!嫣梅总算灾除难满了。”
“大爷,老方丈怎么说?”
“方丈慈悲放我回京城,还给我写了一封荐函,让我到北京的海淀刚丙寺挂搭,刚丙寺的主持是如今安徽巡抚白马将军白准泰的大公子。”
“噢,这却不凡。”
“此人法号大空,壬午年进士出身。金榜题名之后也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啦。”
“可真是位奇人。”
“不错。”
“大爷,十三龄让速离江宁必有所谓,咱们还要到两江投状,表哥还要祭奠温老伯。”
“好,走,我已然收拾好了。”
张吉贵带着两名从人下了轿车,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大门口。
张吉贵向回事房的窗口请了个安:“列位辛苦,在下是江宁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这儿有几两银子,请买包茶叶喝,我再跟您打听一件事儿。”
“你说吧,不必客气。”窗内有人答话。
“有个叫曹雪芹的北京人,可来投过什么诉状没有?”
“你是说今天吗?”
“对对,正是今天。”
“没有。”
“没有?”
“当然没有。从昨天晚上我该班儿,就没有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好好,多谢多谢!”张吉贵向回事房的人恭恭手,转身离开了。
张吉贵边上轿车,边对从人说:“你马上回知府衙门,禀告知府大人,曹雪芹没上这儿来过,我如今上江岸码头,再去找找。”
从人答应了声:“是。”调转马头迅速而去。
张吉贵的轿车刚走不久。曹雪芹他们轿车就到了。
“表妹跟表大爷甭下车了,我去递了状子咱们就走。”雪芹说完直奔回事房而来。
“劳驾,把这份诉状呈给尹大人。”雪芹说着在诉状上押了五十两的大宝递给窗内的人,那人见钱眼开,眉飞色舞:“这位先生您可姓曹,大号雪芹?”
“您怎么知道?”
“嗐,刚才来了个两腮没有四两肉,还长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说他是江宁府的刑房师爷,打听您来没来投过诉状。”
“噢。那个家伙不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好人坏人一瞧一个准。您这份投诉必有要事,曹先生您放心,我马上就给你呈上去。”
“好极了,拜托!拜托!”雪芹与其恭手作别。
回事房的人一手拿着诉状,一手托着元宝,嘴里哼叽着:“这就叫,天上丢下个馅饼来!”然后把元宝揣在怀里。把诉状呈给尹大人。
尹继善看完雪芹的诉状,问回事房的人:“还有呢?”
“没有了。”
“这诉状上明明写着有曹知府给他的赃银五十两啊。”
回事房的人心里一惊:“哟!敢情不是给我的,狗咬尿泡——空欢喜。”他只好把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尹继善怒气冲冲:“把曹知府传来。”
“嗻——”回事房的人赶紧退下。
雪芹三人来到江边,李鼎、嫣梅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三间茅舍已成一片废墟,有些杂草丛生,春绿秋枯更显得凄凉破败,令人触目惊心。
嫣梅哭倒在废墟前:“清泉,清泉,你死得好屈好惨,像你这样的大好人,竟落得个尸骨难收,死无葬身之地呀!”
雪芹也跪下给清泉磕了三个头。
李鼎引着雪芹来到温剑臣的墓前:“这就是温老夫子的墓地。”
雪芹屈膝跪倒,拜而又拜:“温老伯,墨云说是她没伺候好玉莹姑娘,我听了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救了玉莹的是曹家,害了玉莹的也是曹家,这真是‘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温老伯,您要惩罚就罚我吧,我甘愿领罪,甘心受罚。”他一头撞在石碑上,嚎啕大恸。
刹时天边乌云疾走,电闪雷鸣。
雪芹的哭声,嫣梅的哭声,激起江涛翻卷,白浪滔天。是泪雨,是雷霆,吞波吐浪尽倾哀声。
李鼎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老天爷睁睁眼吧!”
雪芹、嫣梅、李鼎他们终于离开了江岸,一行三人手提包裹行囊,来到下关码头,雪芹正与船家议价,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传来。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江边围着一伙百姓,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从中传出的哭声惨不忍闻。
雪芹挤进人群,见有一男一女两具溺水而死的尸身横陈岸边,张福老汉呼天抢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阿江!阿江!”
雪芹跑过去扶住老人:“张老爹,这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三次逃出张永茂家,自知没有好结果,就跟她没过门的女婿双双投江自尽了!”
“曹知府没有过问吗?”
“嘿!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张老汉一言未尽,拥来一伙官兵将两具尸体坠上巨石,意欲重新投入江中。
雪芹抢上一步:“你们要干什么?!”
“护卫龙舟的头一批金甲武士就要到了!岸上留着这玩艺儿能行吗?!扔!”随着话声,两具尸体被抛入江中。
张老汉悲痛欲绝:“你们逼死人命连尸身都不让收啊!”
“闲人散开,不走的就拿鞭子抽!”当官的一声令下,皮鞭像雨点儿似的打在众人身上、头上、脸上。李鼎拉上雪芹挤出人群。
雪芹一声长啸:“唉!——又是南巡!”
雪芹一行三人登上航船,船家撤去跳板,船身徐徐离岸,就在这个时候,张吉贵一步赶到:“曹先生!曹师爷!知府大人请您回去!船家回来!回来!”
船家一时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着雪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农民打扮的汉子,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照定张吉贵的后脑勺就是一砖,张吉贵应声倒地,那人向船家一扬手,船家会意,一篙下去船入江中飘然而去。
雪芹在船上望着李家伯侄:“是十”
嫣梅碰了他一下。雪芹没再往下说。
曹佩之站在尹继善签押房的门外说了声:“回事。”屋里有人回答:“进来。”
曹佩之走进签押房单腿打千:“卑职江宁知府曹佩之给大人请安。”
尹继善把雪芹的诉状扔给他,曹佩之看了一遍,急忙回禀:“这都是曹雪芹捏造事实,一派胡言。”
“哼!扇子呢?”
“卑职带来了。”曹佩之站起来,将扇子呈上。
尹继善看了看扇子,频频点头:“回衙听参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走到门口止步回身说了一句:“给你出坏主意的人,理应难脱干系呀!”言罢离去。
曹佩之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唉声叹气:“传张吉贵!”
“卑职在,卑职在。”张吉贵头上裹了一条白布,犹有血迹渗出。
“你不是说曹雪芹没去告状吗?”
“是啊,我去问过两江总督衙门的回事房,还给了五两银子。追到江边亲眼得见曹雪芹上船逃跑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一砖头,您瞧”
“难道这是尹大人自个儿写的吗?”曹佩之把雪芹的诉状摔在张吉贵的脸上:“这回踏实了,让我回衙听参啦!”曹佩之气冲牛斗,拿起茶杯摔在地上。
“大人请息怒,请息怒,不要紧的,我有主意。第一,给尹大人送一份厚礼,四筐桔子,内装十万两银票,听参一节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给您表兄陈辅仁送去一封信,就说曹雪芹偷了您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婊子赎了身,让他岳父还您钱。如何?”
“哈哈,哈哈”曹佩之一阵狂笑:“尹大人说了,出坏主意的人也难脱干系,来人哪!”
“喳!”二衙役应声而入。
“把这个出坏主意的东西抓起来,打入死牢!”
“哎,大人,大人!”张吉贵像只小鸡似的被抓走了。
曹佩之追到门口喊:“把这狗日的押起来之后,再去买四筐上好的桔子!”
雪芹他们所乘的航船行至中午停靠岸边,船家喊道:“众位客人,船停一个时辰,众人可以下船打尖用饭了!”
雪芹他们随着大家俱都弃舟登岸,李鼎说:“张吉贵追来必定不怀好意,咱们不坐船了,走一段旱路如何?”
“我怕你们伯侄太辛苦了。”
“不不,真要把你抓回去就麻烦了,走累了,还可以再搭船。”嫣梅说完率先向着前方走去。雪芹和李鼎回到船上,去取随身携带的行囊包裹。
雪芹一行三人怕张吉贵他们追上来,所以尽量走乡间的小道,走荒僻的山路,可是走来走去前面是一条河,还有纤道。李鼎看了看跟雪芹说:“看来咱们还没有离开江南地界,还不能改走水路,水路盘查比陆路更容易,快过了河,抄近路走。”说完之后三个人直奔石桥。他们看见在这烈日炎炎之下,纤道上只有一名年老体弱、骨瘦如柴的纤夫拉着一只货船逆流而上。那纤夫几乎是在地下爬着走。雪芹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帮那老纤工拉过一段浅滩。雪芹问那老者:“怎么就你老一个人拉呀?”
“给的钱少,没人干,我是家里有病人。”
“这一天的工钱也不够请医买药的呀?”
“总比日不进分文强啊。”
雪芹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碎银子给了老者,老者千恩万谢,继续拉着纤绳远远地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间小路,田亩干裂一片荒芜。走到中午只好在路间田头吃点干粮,他们找到一棵大树下,倒是浓荫匝地。正好有一家四口也在吃饭,但彼此推让的只是一块红薯,最后把那块红薯还是给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没舍得吃,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把红薯揣在怀里,站起来下地干活去了。看来是老奶奶的儿子,双手捧起一只瓦罐,喝了一气凉水,拍拍肚子,笑了笑:“饱啦!”
雪芹他们继续往前走,几天之后是越走越旱,天气也是越来越热,可田地里仍然有人干活儿,这一家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把着犁锄,她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艰难地拉着绳套,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