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墨云心中一阵高兴:“好!好!我去找老主持借纸、借笔。”转眼之间文房四宝均已借到,摆在一张小炕桌上。墨云扶着骨瘦如柴的玉莹,强自挣扎坐起,墨云给她披上一件衣服。然后为其磨墨。
玉莹握笔在手,满腔的忧怨、凄楚、苦难、哀伤、新愁旧恨、离肠别绪一齐涌上心头。墨滴未着泪先落,纸面已呈洇润痕。
玉莹展尽平生文采、满腹豪情,洋洋洒洒立成长歌一首,她虽然边写边哭,泪水难抑,但是百韵长歌竟然一挥而就。展尽平生才,也耗尽了平生的血和泪,当她放下毛笔的时候,已觉通身冷汗淋淋,上气不接下气,她强自从怀中取出为曹霑抄写的书稿,和第三支湖笔,回身捧给墨云:“你务必要把这三件东西,亲手交给他,妹妹难为你啦”说到这儿她觉得嗓子里一阵发甜,原来是一口鲜血喷出唇外,情急之下墨云抓了一块绢帕去接,原来那绢帕正是紫雨送给玉莹的赠物,物在人亡更引起玉莹的一阵心痛欲裂,她大叫一声:“天哪!——”便溘然长辞这苦难的人间啦!
在鹊玉轩的堂屋里。
曹坐在太师椅上,小红低着头跪在地下。曹横眉立目怒不可遏地问小红:“老丁哪?”
小红吓得面色如土:“不是赶车送玉莹姑娘她们走了吗?”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道啦。”
吴氏赶紧从里间屋出来,为小红解围:“老丁送走了玉莹主仆就没回来,车是让他们街坊赶回来的,说是心口疼的老病又犯了,跟老爷告个假,得歇几天。”
“哼!等他回来再说。小红!”
“老爷。”
“玉莹她们主仆出家的事儿,不许你跟人说,要是从你这儿传到曹霑的耳朵里我就扒了你的皮!”
“是,奴才不敢。”
曹转对吴氏说:“嘱咐底下人,谁也不许走漏风声,有走漏风声的,我把他送到慎刑司,先打他个骨断筋折!”
乾隆四年的春闱在三月末开试。这一天早上,曹让一个家人捧着曹霑的衣帽,和吴氏一起来到悬香阁。
陈姥姥见曹和吴氏来了,赶紧请了安,站在一旁。
曹掏出钥匙打开锁,进入屋内。
曹霑迎上来请安:“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好了,好了。”曹和吴氏各自落座。曹跟曹霑说:“明天是今年的春闱,开科取士,今天举子入闱,一切报考的程序都已办妥,三篇文章可就看你的啦,怎么样?你心里有底吗?”
“请阿玛放心。”
“好,愿你金榜题名,从此一帆风顺,换衣服吧,我亲自送你到贡院。”
“嗻,但则是我想先跟玉莹告个别,我去赴试她不是也高兴吗?”
“哈”曹一阵纵声大笑:“孩子,我们曹家是行武出身、屡建战功之家,一声军令下,跨马提刀上阵杀敌,还有工夫跟家小抱头痛哭、难舍难分吗,如今虽非战乱年代,你去赴试之前,先告别这个,这个,妻不妻、妾不妾的人你就不怕让人传为笑谈吗?惹得同窗、亲友们耻笑吗?奇男人、大丈夫总得提得起、放得下,不要这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啦!”
“这”一番话说得曹霑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不要婆婆妈妈的啦,快换好衣服,咱们走吧,千万不能误了入场。”在曹的威逼之下,曹霑只好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赶赴考场。
数日之后,芷园大门口外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敬慎堂内,紫檀雕螭的大条案上,一对红烛高烧,厅内所有的桌围椅披,全部改用大红缎子做成。十余人的乐队檀板轻敲,丝竹扬韵,弹奏着欢快的乐曲。
衣冠楚楚、顶戴堂堂的男宾,和梳着两把头,穿着花盆底的堂客,川流不息,往来盈门。
宾主相见俱都恭手,请安:“恭喜!恭喜!曹老爷!”
“承蒙光临,同喜!同喜!”
曹夫妻殷勤接待着一个个笑逐颜开的贺客们。
吴氏找了个空隙,把曹拉到一边:“老爷,我自打霑儿一下考场,这心里就不踏实。”
“你担心他考不中?我不是已经托人疏通好了吗?”
“不是,我是担心今天给他成亲的事儿。”
“男婚女嫁,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说是这么说,可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办法啊!”
“他敢!”
这个时候忽然跑过来一个家人,兴冲冲地给曹请了个安:“回老爷、太太,霑哥儿高中了,正在门口下车哪。”
“是吗?”曹看了一眼吴氏:“好,好。我们去迎迎他。”
曹和吴氏刚下了敬慎堂的台阶,只见曹霑神采飞扬的从对面走来,一见曹、吴氏迎了出来,赶紧跑了几步上前扶住,然后是按照旗人的礼法,后退三步,再进两步,单腿单千一安到地:“请阿玛安!请奶奶安!”
曹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用手搀起曹霑:“我的孩子,中了第几名啊?”
“第五名,阿玛,凭孩儿的文章,本不该是这个名次”
“好了,好了,知足吧,知足吧。”
“知足长乐嘛,霑儿。”吴氏有意的补上一句。
“是,奶奶。”
“快进去,快进去,拜见拜见诸亲好友。”曹拉着曹霑的手边往里走,曹霑边问:“阿玛,咱家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曹笑盈盈地说:“霑儿,咱们家今天是双喜临门啊!”
“双喜临门?”
曹接着说:“第一是你金榜题名。”
“噢,这第二喜”曹霑略加思忖:“我知道啦!”
吴氏一惊:“什么,你已经知道啦?”
“是阿玛夙愿得偿,官复江宁织造。”
“哈哈,哈哈”曹朗声大笑:“傻孩子,如你所说,那就是三喜临门啦!”
“那,这第二喜?”
“是给你成亲!”
“给我成亲?真的!”曹霑感到意外的喜悦:“奶奶,阿玛,我”
“哈哈,哈哈”曹跟吴氏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儿子高兴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啦!”
吴氏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急忙低下头,转过身去用绢帕拭泪。
曹霑愣住了:“奶奶!您怎么哭啦?”
“我,我”吴氏这位善良的、从没说过假话的人,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做一番掩饰:“我是高兴的,为你高兴啊!”
“是啊!玉莹一定比咱娘儿俩还得高兴。我去瞧瞧她去。”曹霑说着抬腿就走。
“慢着!”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满脸的严肃,与刚才可掬的笑容,迥然不同,曹霑已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为什么却说不清楚。
曹继续说:“你找玉莹干什么?告诉你,我给你娶的不是温家的玉莹!而是陈辅仁陈大人家的千金,陈如伞!�
“啊!”这一句话对曹霑说来,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阿玛,这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曹把脸一沉:“这门亲事,是由我亲自做的主。”
“阿玛,您不能,不能这么办啊!”
“父母之命,自古皆然,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办?”
“那,那太夫人的遗言就,就不算数了吗?”
“你们一无庚帖,二无大定,当然不能算数。”
吴氏惟恐事态闹大,又在这么多的高亲贵友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劝慰曹霑:“霑儿,‘君子不跟命争’,你就认命吧,婚姻大事,人人如此啊!”
“奶奶,我不明白,玉莹有什么不好?”
“这”吴氏实在说不出玉莹有什么不好。
曹抢上一步:“我可以告诉你:她行为乖谬,不遵闺训,跟她联姻,有辱家门!如今陈、曹两家结亲,门当户对,还能保咱家青云直上,百福并臻!”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阿玛,您平日宣扬孝悌,可竟忘了母训。您平日宣扬忠信,可竟背盟悔婚,如今又以势联姻,希图直上青云,阿玛,您这么做对得起太夫人的在天之灵吗?对得起患难与共的孤女玉莹吗?对得起玉莹惨死泉下的父母双亲吗?”
当着这么多的亲友,曹被儿子指责得条条是道,痛斥得体无完肤、面红耳赤。他羞愧难当,暴怒难抑:“忤逆!简直是忤逆!”扬起手来,“啪!”地一掌,狠狠地打在曹霑的脸上,立时从曹霑的嘴角,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
“哎呀!”在场的宾客无不大惊失色。
“霑儿!”吴氏的心都要碎了,她一把抱住曹霑:“我的孩子!你虽然不是奶奶亲生所养,可是我心疼啊!心疼啊!”当着曹的面,吴氏怎么敢说出自己全部的心里话。
曹霑扶住吴氏,慢慢地用衣袖抹去嘴边的血迹。
曹过去一把将吴氏拉开:“曹家要娶的是‘红鸾星’!决不要那‘丧门星’!”
曹霑挺了挺胸,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正颜厉色地说:“我宁肯要‘丧门星’!也决不要那‘红鸾星’!”曹霑倔犟地一转身:“玉莹!玉莹!——”冲出敬慎堂,向榭园狂奔而去。
曹霑一路奔跑着,一路呼唤着玉莹的名字,他一口气跑进榭园:“噔噔,噔噔”跑上楼来,定睛看时,好像一切都变了样啦,尘蒙几案,梁结蛛丝,妆台迷影,空寂无声。曹霑像是失去了控制,他激动不已大声疾呼:“玉莹你在哪儿啊?玉莹!你在哪儿啊!”真如凤去楼空,毫无反应。他哀极痛绝扑伏于地声泪俱下。
稍顷,他忽然听到在楼下有人叫了一声:“霑哥儿!”
曹霑为之一震,他感到十分惊喜,站起来冲下楼去,原来是小红站在楼梯口旁边,这孩子可是瘦多了,小小的年纪显得满面愁云,还兼有几分憔悴。曹霑像见了曙光,见了希望,见了亲人似的,过去一把抓住小红:“小红,你们姑娘哪?告诉我,你们姑娘哪?”
“姑娘带着墨云姐姐,她们早就走啦。”
“走啦?”这句话真让曹霑迷惑不解:“她们又能上哪儿去呢?”
“她们出家做尼姑去啦!”
“什么?!出家啦!”曹霑一言未尽,吴氏一步赶到,曹霑迎上去:“奶奶,玉莹她们真是出家了吗?”
吴氏从怀里取出玉莹的长发,递给曹霑。
“奶奶,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吴氏“哇”的一声哭了。她只哭得撕心裂胆五内如焚。
“奶奶,她们主仆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吴氏断断续续地说:“香山,在香山”
“您还不派车去把她们接回来?”
“孩子,我做不了你阿玛的主啊!”
“好,我亲自去接!”曹霑说完磨头就走。
吴氏在后面追着喊:“你还是别去吧!已然与事无补啦!”
曹霑未予理睬,一直冲到门边,当他正要一步跨出屋门的时候,突然停止了脚步,继而是连连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吴氏和小红看着曹霑的背影大为惊诧。随着曹霑后退的身影,只见一个小尼姑缓缓地、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进门来。
曹霑也很惊异,他上下打量了半天还是认不出来,最后只好迟迟疑疑地问:“这位小师傅,您是?”
小尼姑一言未发,她二目睁着看了一会儿曹霑,突然先是扑簌泪下,继而则是大发悲音,动人心脾!
听声音,这一下曹霑认出来了:“墨云,你是墨云!”
“墨云!”吴氏首先感到惊奇。
小红扑上去抱住:“墨云姐姐,我的亲姐姐!”
曹霑急不可待:“墨云,你们姑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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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姑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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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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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她在门外,不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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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要紧,我去接她。”曹霑说完迈步就走。
墨云紧走几步,追到门边:“霑哥儿,你不用去啦。”
曹霑止步回身:“怎么?”
“我们姑娘已然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啦!”
“什么,你说什么?”曹霑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我们姑娘呕血而亡,已然死在香山的毓璜顶上啦。”
“哎呀!”曹霑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仰面跌倒,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吴氏跑过来叠声呼叫:“孩子!霑儿!”
墨云、小红也都围了上来,先扶曹霑坐好,给他盘上腿,吴氏用指甲掐人中,墨云、小红捶砸撧叫,过了好一阵子,曹霑总算醒过来了:“玉——莹——啊!我的亲人!”一声呼唤之后便是嚎啕大恸。
墨云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布包,放到曹霑手里:“霑哥儿,你先别哭了。这是我们姑娘临终时的嘱咐,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三件东西。一是她替你誊抄的书稿,二是最后一支牙管湖笔,三是她给你的绝笔长诗。”
“绝笔长诗!”曹霑接在手中立时展读,但见诗中写道:——
颤巍巍手执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