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急忙上前扶住,然后拉住玉莹的手,跟在曹身后,走进楼内。墨云、小红请安之后,侍立于侧。
曹自己居中坐定,然后跟玉莹说:“你也坐下,坐下好说话嘛,孩子。”
“是。”玉莹靠近吴氏身边坐下。
“墨云、小红。你们去给我沏碗茶来,多吃了几杯酒,有点口渴。”
墨云、小红心里明白,明是沏茶,实是为了把她们支开,所以二人答应了声“是”一齐退下。
大家坐定之后,曹笑容可掬地问玉莹:“玉莹姑娘,知道我们二老,今日所为何而来吗?”
玉莹颇有戒备地摇了摇头:“侄女不知。”
“哈哈,哈哈”曹一阵大笑,颇有老叟戏顽童之态:“玉莹姑娘,我们是给你道喜来的!”
玉莹有些迷惘:“侄女有什么喜事?”
“有,有。不单有,还应该说是喜从天降啊!”
“老爷!”吴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感。
曹心里明白,但是他故意岔开:“怎么,你跟她说。也好,也好。”
“唉——”吴氏只好背过身去。
“你看,还是我来说吧,工部侍郎祝大人有位公子,才华出众,貌似潘安,托了媒人前来求婚,侄女儿和祝公子得偕鸾凤,岂不是喜从天降嘛?”
玉莹听了之后感到一阵茫然:怪呀!不是说给霑哥儿下聘吗?怎么又来给我提亲呢?玉莹沉思片刻,终于明白了,噢,原来如此。她转过面来,问曹:“叔叔,不知道您是怎么回复媒人的?”
“我虽然没有十分答应,然而小定已然收下啦。”
“叔叔,婶娘,玉莹多谢你们二位老人家啦!”玉莹说着站了起来,给他们重又深深请了一安。
事出意外,吴氏感到十分惊奇,她看了曹一眼,曹也觉得有些费解,但是他也只好做了个搀扶的手式:“啊,不必,不必。”
玉莹继续说:“我谢二老十几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至于婚事嘛,侄女是碍难从命的。”
曹并不示弱:“祝家公子,你不满意,不要紧,咱们可以再选。至于婚事嘛,总还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吧!”
玉莹看了一眼曹:“叔叔,男婚女嫁固属常理,不过您也别忘了,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
“是,侄女久有皈依佛门之愿。”
吴氏闻言一阵心悸:“什么?皈依佛门!”
玉莹接着说:“请让我携带墨云庵堂落发出家为尼吧。”
“不不不!”吴氏走过来,一把抓住玉莹的手:“孩子,倘若依了你落发出家,让我们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双亲哪,不能,千万不能,如今咱们家衣食无虑,我愿意和你终老相依。”
曹瞪了吴氏一眼,然后转对玉莹:“是啊,好好地怎么能出家呢?玉莹啊,我跟令尊金兰结义,如今令尊已然作古,你就跟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不为你主婚,谁又来为你主婚呢?”
玉莹强自压住一腔悲愤,正颜厉色地说:“叔叔的好意侄女心领了,只是侄女矢志不移,愿在叔叔面前一表心迹!”玉莹说罢迅速地将外罩的彩衫脱去,露出通体素服,然后她突然抓起一把剪刀,将一条发辫“咔嚓”一声齐根剪断。
事出意外,曹、吴氏俱都大惊失色:“啊!玉莹!”
在厅外洞观动静的墨云,这时像闪电似的冲了进来,伸手扶住玉莹,悲从中来泪如泉涌,但是她也只能叫一声:“姑娘!”
玉莹没去理睬墨云,她双手捧着一束自己的青丝,缓慢地走到吴氏跟前,双膝跪倒,举发过顶,叫了一声:“奶奶,留个念想儿吧”
吴氏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青丝,哀极痛绝已然满脸是泪,泣不成声了。她一转身冲出门去,放声大哭,人虽去远,犹闻悲音回荡。
室内顿时变得一片死寂,连空气好像都凝滞了。
小红用托盘端了一杯盖碗茶,蹑手蹑脚的送到曹跟前,曹接过来喝了一口,突然把盖碗往地下一摔,“啷”一声摔得粉碎:“你想烫死我吗!”话到手到,“啪”地一声,一记耳光打在小红的脸上。
小红吓住啦!两眼饱含着热泪,只是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没敢哭出声来。
曹站起身来,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玉莹的声音很平静,像往常一样,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墨云,咱们走吧。这芷园,我一刻都待不下去啦。”
“姑娘,您怎么不跟老爷辩理呢?您跟霑哥儿的终身大事,是有太夫人遗言为凭的,当时人人都听见啦!”
“唉——”玉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心不正,公理难公啊。快去收拾两件换洗的衣服,咱们这就走。”
“姑娘!”
“墨云!”
墨云忍悲含愤,向楼上跑去。
“等一等,还有霑哥儿的书稿,和第三支湖笔。”玉莹说完转回身来,她向小红伸出了双手:“来,小妹妹。”
小红像一阵风似的扑倒在玉莹的怀里,“哇”地一声,她把多年来的积郁、悲愤、凄楚和忧怨都哭出来了。
墨云一手提着一个包袱,一手搀着玉莹,小红跟在后边,走出榭园。当她来到接近芷园后门的时候,丁汉臣手里抓着赶车用的鞭子,满面含嗔地赶了上来,他伸手接过墨云手里的包袱:“玉莹姑娘,老爷说了,香山毓璜顶上有座小庵,咱们常助香火,让您先去小住一时,散闷散闷,什么时候您想回来,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老丁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妆奁陪嫁保您满意。唉,我是真不想说这句戳人肺管子的话,姑娘明理,包涵我这奴下之奴吧!”老丁抹了一把眼泪,向玉莹一安到地。
惊得玉莹屈膝抱住丁汉臣:“丁大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托人求情救我出于水火,我怎么敢受此大礼,还是让侄女向您辞行吧。”玉莹说着就要跪下磕头,老丁怎么肯让,急忙伸手扶住:“事到如今咱们什么都不说了,走吧,我亲自赶车送姑娘到香山。”
“好,咱们走。”玉莹转身仍向后门的方向走去。
“玉莹姑娘,请走这边。您来时光明而来,咱们走的时候也要正大而去,我让他们把正中间的门全都打开了,让天下的人都看看,是谁堂堂正正,磊落光明。”老丁一阵义愤填胸,激动得大声疾呼。
重门垒垒,一道一道俱已打开。
墨云、小红一左一右搀扶着玉莹,后跟老丁,她们缓步走过道道重门,当走出大门口,玉莹刚要上车的时候,不意竟被墨云一把抓住:“姑娘,咱就这么走了吗?您就不跟霑哥儿再见一面啦?”
“再见一面?对,是应该再见一面!”玉莹说完回身冲上台阶,当她一手扶住门框,将要跨入大门的时候,突又猝然止步:“不!我不先走,他岂能定亲,不见了,不能再见这一面啦!霑哥儿啊,你我今生就此永绝啦!”言罢屈膝而拜,与此同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洒于地。
“啊!血!”把个小红吓坏了,不由得一声惊叫。
墨云上前抱住玉莹:“姑娘,要不咱先,别走啦!”
玉莹挺身而立,一把推开墨云:“不!就是死在十里长街,葬身沟壑,咱也走!”言罢迅速地上了轿车。
老丁抹了一把眼泪,纵身跳上车辕,举手扬鞭,“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鞭,车轮滚滚,疾驰而去。
“玉莹姑娘!——”小红哭倒于地,她的心像被一只粗大的手攥紧!攥紧!再攥紧!
一股冷风伴着细雨,飘飘扬扬,漫天挥洒。
此情此景诗人感怀成歌:——
西风愁锁碧云天,
冷雨凄风洒芷园。
风如刀啊雨似剑,
柔柳难禁苦摧残。
青丝斩尽红丝断,
好姻缘成恶姻缘。
老丁扬鞭赶着轿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轿车出了城门,在关厢一座柴门前停住。老丁跳下车来,揭开车帘:“姑娘,下车吧,到了。”
玉莹朝外看了一眼:“这是哪儿啊?”
“这是老奴的家,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盖了三间小屋,是为我养老之用。姑娘,您怎么能出家呢?过几天,我拼上这条老命,也得跟老爷辩个理,太夫人的遗言谁敢不遵,让老爷把您接回去。”
“大爷,您想得太容易了,老爷若能回心转意,也不会如此绝情,咱们还是上香山吧。”
“姑娘,不回去也罢,粗茶淡饭,布衣荆钗,老奴还能侍奉你们主仆。”
玉莹扭过身来跪在车厢里:“大爷,侄女感谢您的深情厚爱,可是不能啊,您还是送我们走吧!”
“您得等霑哥儿啊!我就不信,老爷能关他一辈子?”
“咱们就别难为霑哥儿啦,我此去香山落发为尼,也就断了他的念头,他和陈家姑娘结为秦晋,一家和顺,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让他们闹得父子反目,家庭破裂不可吗?”
“玉莹姑娘,老奴拙嘴笨腮,我说不过您,可这事与理不合呀!”
“不到香山脚下,我死也不会下车的。”
墨云泪眼扑簌地坐在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常言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大爷,您就送我们走吧!”
“嘿!”老丁一跺脚,重新跳上车辕,扬鞭打马催车而去。
轿车缓缓地行驶在通往香山的官道上。
经过一个村口,一阵鼓乐声中,从村里抬出一乘小花轿,新郎官十字披红,冠戴整齐,骑着一匹菊花青的走骡,跟在花轿后边,六人组成的乡间小乐队,起劲儿地吹打着《花得胜》,虽音韵欠准,节拍不齐,却是十分热闹。
送亲的、迎亲的人流簇拥着花轿缓缓而过,玉莹她们所乘的轿车,仍在原地不动。驾车的辕马自己走到路边,啃着油绿的青草,老丁呆坐车沿上二目失神,一腔忧怨。
过了好半天仍然不见动静,墨云只好轻声地说了一句:“大爷,赶路吧!”
丁汉臣如梦方醒,一抖缰绳:“驾!”轿车重新上路,轮声滚滚伴随鼓乐声声,阵阵刺人心脾。
一腔激愤、满腹离愁,再加上一路的颠簸,轿车到了香山脚下的时候,玉莹已然筋疲力尽啦,但是毓璜顶还在半山腰上,玉莹举目遥望满山的嫩绿,伴着去冬未落的红枫,好不感慨,这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里有什么不解之缘、不了之情。
墨云把她从车里扶出来时,便感觉她跟往日不同,往日只要搀一下、扶一把也就是了,可是今天,她觉得玉莹的身子很重,好像完全要依赖扶持。所以墨云一边搀扶玉莹下车,一面跟老丁说:“大爷,能找个地方住一夜再上山吗?”
没等丁汉臣张嘴,玉莹便抢先说:“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去过夜呀,墨云,你不许难为丁大爷,我能走,能上的了山。”说着她甩开墨云的手直奔山间小路而去。
丁汉臣明白墨云的意思,可是他朝四周围看了一圈儿,真是连个小村子都没有,荒郊野外,哪里会有旅店呢?看来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啦!处此境地老丁猛然想到,如果曹霑的生身父母还在,能让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皈依佛门,出家为尼吗?唉——别想了,想也无济于事,上山。
老丁和墨云两个人,连搀带架、连扶带拉,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总算上了毓璜顶。只见一座小小的尼庵,这尼庵真是小得可怜,三间正殿,每间也就是八尺见方,东西配殿各两间,一个不大的院落,正殿门外两株龙爪槐长得却很茁壮,如临盛夏必定是浓荫匝地,形如伞盖。
因为常助香火,所以老丁认得这庵中的主持。说明来意又给了银子,老尼自然百依百顺,安顿玉莹、墨云主仆在西配殿住下,老主持带上两个徒弟为她们洒扫安置停当。老丁临走之前来到玉莹榻前,从怀里掏出来四十两银子:“姑娘,这四十两银子给您留下,虽不算多,也还不少,望您多多保重。再晚了我也进不了城啦。过几天我一定再来”老丁话没说完抹了一把眼泪走了。
从此玉莹一病不起,面对青灯黄卷、古刹泥神,真是百无聊赖。一天吃不下半碗小米稀粥,似乎泪已流尽,只剩下长吁短叹,一言不发。
墨云急得团团转,问她十声九不答,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夜,墨云真的急坏了,解开包袱拿了一锭银子,换了衣服开门欲走。不意却被玉莹叫住:“墨云,你要上哪儿去?”
“我得下山,找霑哥儿,请大夫。”墨云的回答是那么坚定而果敢。
玉莹的脸上强显出一丝苦笑:“你等等,我想写封信,你给霑哥儿带去。”
一听这话墨云心中一阵高兴:“好!好!我去找老主持借纸、借笔。”转眼之间文房四宝均已借到,摆在一张小炕桌上。墨云扶着骨瘦如柴的玉莹,强自挣扎坐起,墨云给她披上一件衣服。然后为其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