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三老爷吩咐过,不许四老爷跟四老爷家里的人,进芷园一步。”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说不清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顺子,是三老爷家的听差。”
“三老爷眼下干什么哪?”
“嘿!官不大,财可进的不少。”
“这话怎么讲?”
小顺子回过头去,朝里边瞧了瞧,没什么动静:“侄少爷,咱们在门道里聊聊,这还可以,您可别往里边溜达。三太太可挨家哪。您别砸了我的饭碗子。”
“好,君子一言。”
“得,驷马难追。您请进。”小顺子让开一条路,曹霑进了大门,可惜迎面是一座大照壁,挡得严严实实,院里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小顺子拿了个小板凳给自己,让曹霑坐在春凳上:“侄少爷,我也甭给您沏茶了,门房里没开水。”
“行行,甭客气,你说吧。”
“嗻嗻。您这位三大爷自打南边回来,花了大钱啦!活动了一个九品官。”
“才九品?”
“您别小瞧了这九品,可是内务府管银库的。”
“哦!能往外偷银子?”
“哎——您不偷,您也没练过那种功夫啊,是库工偷。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库工们进银库搬银子、运银子,都得光着眼子进库,光着眼子出库。”
“有人看(kān)着吗?”
“没人看(kān)着还得了,您三大爷就是看着他们的。”
“那还怎么往外偷啊?”
“这门功夫可是有师傅、有徒弟的。从四岁就得练。”
“怎么个练法?”
小顺子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凭的就是这儿啊。”
“凭屁股?”
“哎哟!我的傻爷,屁股上不是还有个眼儿吗?”
“啊!”这种事对于曹霑来说,真是闻所未闻,他立时惊呆了。
“您猜,一回能带多少?二十两一个的元宝”小顺子伸了四个手指头。
“你你胡说!”
“我要是胡说了半个字,让我死后进割舌地狱!”
“当真吗?”
“嗐!侄少爷,我要是胡说,今儿晚上,灯灭我就灭,行了吧。”
“那三老爷能得多少?”
“对半撅。”
“嚄!这也够缺德的!”
“看怎么了哎!这话可不是我先说的。”
曹霑用手指点着小顺子,俩人会心的都乐了。
小顺子接着说:“我的活儿是白天看大门儿,晚上刷元宝,元宝上有屎,那是必然的,可有好些个元宝上头,还带着血筋儿、血片儿、血块哪!”
“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也太惨了,惨无人道嘛。我看我还是走吧,三老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曹霑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问小顺子:“这附近有个唱戏的,叫十三龄,你认识不认识?”
“十三龄?”小顺子摇头:“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吗?”
“他是这一带的老街坊,有个妹妹卖给宜老爷家当丫头”
“叫明珠,对不对?”
“对对对,叫明珠。”
“嗐,我们俩人是发孩儿,差点儿没订了娃娃亲。”
“别信口开河,你就不怕缺德。”
“嘿嘿,嘿嘿”小顺子把曹霑送出大门,用手指着:“他们家就在芷园的后身儿,她妈死的时候,我还跟着忙乎了两天哪。芷园后墙的东头,对过儿头一个门儿。那院里住着一位陈姥姥,是她干妈。”
“那就没错儿了,我走啦。”
“我就一个人看(kān)大门儿,要不能把您送了去。”
“我能找的着。”曹霑说着下了台阶儿,顺着芷园的院墙走了。
曹霑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陈姥姥的家。街门大敞四开,曹霑上了三层台阶,刚要迈腿进门,就听见院里有个老太太——想必是陈姥姥——跟谁在说话儿:“孩子,到柜上可得有个眉眼高低,跟谁都要和和气气的,谁说什么都得给人家一个笑脸儿,多委屈的事,都不许跟人家使性子,眼里得有活儿,常言说:‘不打那勤的,不打那懒的,单打那没眼的!’有活儿多干,抢着干。再熬个三年两载的,你就出师了。咱们攒点钱,把明珠赎回来,明珠可是个好孩子,跟你从小一个院长大的,知根知底儿,我跟她妈早已说定了这门亲事”
“妈!”
“把她赎回来,妈就给你们成亲,过了年儿添个大孙子,妈就掉在蜜罐里喽!”
“要是添个孙女呢?”
这句话,差点儿把街门外的曹霑给逗喷了!他赶紧捂住嘴,想听听老太太以何言答对。
老太太说了:“孙子是宝贝蛋,孙女也是宝贝疙瘩!当你妈会偏心眼儿吗?”
“行啦,妈。放我走吧,哪回回来您都是这一套儿。我走啦!”陈姥姥的儿子说完,夺门而去。
“虎子!虎子!把这几个茶鸡蛋带上!”老太太追出大门,仍在呼叫。
曹霑犯坏,借机偷偷地溜进院内。
虎子边走边喊:“茶鸡蛋留着您自个儿吃吧,柜上吃的挺好的。”
“唉!这个王八犊子,让我白忙活儿了半天!”
曹霑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感触良多,他自言自语的说:“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哪。娶个儿媳妇,生个孩子,老太太就知足了。就掉进蜜罐子里了。真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陈姥姥听见院里有人说话,觉乎着奇怪,她赶忙回来,一看眼前站着个小伙子,可又不认识,老太太有点生气:“咦?你找谁啊?”
曹霑只听说陈姥姥如何如何的热心肠,疼人,爽快,性子也开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太太是个大高个儿,精瘦精瘦的。腿脚还挺灵活。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洗的干净,虽有破处但补的整齐。
曹霑只顾打量陈姥姥,忘了及时回答问话,只是看着老太太傻笑。
陈姥姥更火了:“嘿,跟我这儿耍滑头是怎么着,你瞧着我乐什么呀?我问你找谁哪?听见没有?”
老太太一火儿,曹霑醒过味儿来了,赶紧请安:“嗻嗻,我找龄哥,啊,就是十三龄。我叫曹霑。”
“嗐!”陈姥姥一拍大腿:“敢情是霑哥儿,我眼拙!我眼拙!我琢磨了半天啦,瞧您这身打扮,也不像溜门子的小偷啊。”
“哈哈,哈哈”遇见这么一位老年人,又这么会打哈哈,曹霑发自内心的大笑。笑过之后他问:“陈姥姥,我龄哥呢?”
“上街了,买什么去了呗,我瞧着他还拿了个小沙锅,八成是买烧羊肉去了,烧羊肉汤拌过水面,他就爱吃这一口,说话就回来。屋里热,您就院里坐吧,树荫底下凉快点,我给您沏茶去。”
“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住。刚才您送走的,那是”
“儿子,小名儿叫虎子,小的时候长的虎头虎脑的。在书局子里学刻书,倒是风吹不着,雨洒不着的,就是费眼睛。”陈姥姥一言未了,十三龄回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鲜荷叶的包儿,里边是烧羊肉跟烧羊杂碎,一只手托着一个小沙锅,里边是烧羊肉的汤。他进门看见曹霑大为意外:“哟!霑哥儿,您怎么来啦?还真找着了,有事吗?”
“没有,没有。纯粹是误打误撞。我刚才围着天香楼转磨,脑子里一乱,先撞到芷园,才找到你这儿,还真”
“您先等等。”十三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陈姥姥,跟曹霑都坐在小板凳上:“您围着天香楼转磨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说格格的事儿,有所泄露?”
“泄露倒是没泄露,不过,也是她的事。”
“什么事儿?”
“她,嘿,我还真不好意思张嘴。”
“咱们是谁跟谁呀?你说你的。”
“我”
“这么着,你别瞧着我,冲着我的耳朵说,如何?”
“好了。”曹霑在十三龄的耳边,把卿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十三龄并未表示惊讶,他缓慢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儿,然后说:“不能,我觉乎着不能够!”
“有理由吗?”
“有!不过,也不是真凭实据。”
“那也可以说说嘛!”
“是这样”
十三龄刚要说话,陈姥姥端着茶壶茶碗来了:“你跟霑哥儿先喝着茶,我去打点儿酒去,待会儿咱们是烧羊肉汤、抻面条,行不?”
“行行,您瞧着办吧。干妈。”
“好了。”陈姥姥乐呵呵地走了。
曹霑看着十三龄,二人良久无语。最后还是十三龄先张了嘴:“霑哥儿,我在江湖上混了这多年,不敢说知人善相,可也有点经验。你看戏文里的好人都是净脸黑须,关老爷‘忠义两全’,包老爷‘铁面无私’一个紫面长髯,一个是黑脸,这都是圣人。咱们再看看卿卿格格,一团正气,天真无邪,她从没接近过不三不四的人,怎么会不懂得‘发于情,而止于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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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边有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十三龄接着说。
“什么话不明不白?”
“有人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谁?”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那”曹霑话未出口,突然明珠一步闯了进来:“哥!五老爷找你。哟!霑哥儿来啦,给您请安。”
“找我干什么?”
“三天后,小平郡王来降覃恩,宜老爷想热闹热闹,找你商量办堂会的事儿。”
“好啊,买卖来了,霑哥儿,你坐着,我讲完了买卖就回来。”言罢兄妹二人出门而去。
曹霑一个人坐在院里,环境是那么安静,可他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想来想去还是以走为上。他把街门倒扣上,自己回家了。
曹霑脑子里乱,身子也乏,再说也不认识回家的道儿了,索性雇了辆轿车。
一进家门还是直奔西厢房的里间屋。挑起门帘来一看,只有紫雨和墨云在做针线活儿。
墨云看见曹霑,打趣地说:“得,又来咬耳朵来了,紫雨,咱们还是走吧。”
紫雨瞟了一眼曹霑,发出一阵冷笑:“这回该他走了,耳朵没在屋里。”
曹霑急切地问:“上哪儿去啦?”
“在脖子上边,脸蛋儿后头。”紫雨故意气他。
曹霑只有无奈,叹了口气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原来玉莹在这儿练小楷,曹霑喝了口凉茶,不等玉莹发问,便将十三龄的说法,如实地告诉了她。
玉莹放下笔沉思良久反问曹霑:“你对龄哥的说法,以为如何?”
“我,我看不准,‘发于情,止于理’故是一说,如果她不止于理呢?像你说的,生性执拗,狂傲不羁,就会做出越礼之事、不轨之行。那天她喂我点心吃的时候,也曾说过,自己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要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她看我的眼色,真所谓柔情似水,还要趁五叔不在家的时候,让我上天香楼”
“别说了,说得我都糊涂了。不过,有人缠着她是什么意思?幸亏龄哥听得仔细,我也忽略了这一层”
“还说是个几十岁的老东西”
“啊!”
“难道指的是”
玉莹急忙捂住他的嘴:“无凭无据,有的话是不能出口的!”
“天哪!”曹霑自劈一掌:“三天后,小平郡王去宜老爷家降覃恩,我必然要去,这回我一定得问个清楚。”
“我的天哪!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这种事能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吗?”
“哪怎么办?”
“吁——”赶车的把式勒住缰绳,轿车停在宜老爷家的大门外,曹霑先自跳下车来,然后扶着曹也下了车。
今天的宜老爷家可非同往昔,大门上搭了架子,架子上悬灯结彩,还请了一伙八个人的吹鼓手,在门外摆了方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曹最怕这种场面,因为这能让他想起江南遇祸的情景,到如今还是个待罪之身。所以他低着头、皱着眉急匆匆地走进大门。看门房的家人给四老爷请安,曹也不加理睬。
曹霑跟在后边,觉着挺别扭,便急着向看门房的家人伸手、点头,表示请起和还礼的意思。
父子俩走向大厅。这时曹霑心里在想:玉莹和龄哥都对有人缠着卿卿产生疑问,这件事她既然能够跟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问呢?她如果改主意不愿意说了,另当别论。倘若说了,也落个明白。再一说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很多了。对,非问问清楚不可。
曹霑心里盘算已定,跟着曹也已走进大厅,他们给曹宜请安之后,彼此见礼,大家坐定,曹霑跟曹颀说:“五叔,您带我去给五婶请个安吧。有些日子没给怹请安啦。”
曹颀面有难色:“这”
“去吧。”曹宜的回答很果断:“百善孝当先嘛,应该带他去给婶娘行个礼。”他板着脸说得正颜厉色,可好像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曹颀十分无奈,答应了声“嗻”,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