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船娘,自然学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唉——惭愧,惭愧。一世无成,就是这舌头还管点事儿。吃喝玩乐几十年,就说票戏吧,我在苏州做了白、黄、红、绿四台守旧。每台一万两银子,一共四万两啊,如今咱们要是有这四万两银子,哈哈!大财主喽!”
“说点儿别的吧,大爷,富贵云烟。”嫣梅突然想到:“对了,龄哥,给我们唱一段吧,助助酒兴。我先敬你一杯。”
“对对对,展歌喉,助酒兴,我也敬你一杯!”曹霑举杯相敬。
“也算我一个。”明珠也举起杯来。
“你也跟着起哄?”十三龄佯责明珠。
“哥,我还没听你唱过呢。”
“好,唱就唱,我还真带着笛子呢。”说着从腰间取出笛子:“李老爷,这个,您还没忘了吧?”
“还凑和,还凑和”李鼎接过笛子,吹了起来,音量不高,但音韵悠扬,十三龄合着节拍,压低了声音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鼎的情绪来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满怀的接唱道:——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唱得力竭声嘶,满头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龄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按着肚子,抬不起头来。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连连地恭手说:“表大爷,实在是不敢恭维,您唱的,但分比杀鸡的声音好一点,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敢不给您拍巴掌!”
逗得在场的人更加发笑。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这么说你表大爷哪!要是你阿玛在,准得又是一顿好训!”吴氏佯怒。
“就是嘛!”嫣梅陡然而立:“表哥,你敢挖苦我大爷,说唱的声音比杀鸡的还难听,其实啊,我大爷唱的比杀鸡的好听多了。对不对,大爷?”
“啊”李鼎一时没明白嫣梅的意思。
“侄女儿还有一言相劝。”
“嗯,你说,你说。”
“您再唱,别在这种场合唱。”
“噢,上票房唱去。”
“不是,您上天坛边上,找那没人去的地方唱去。”
“呸!——”李鼎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嫣梅的身上。
大家开怀大笑。那笑声几乎要震破了屋顶。
夜阑人静,客人们俱已散尽。
吴氏和紫雨、墨云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书斋中只有曹霑和玉莹两个人。
玉莹有点累了。曹霑把短榻上的小炕桌放在地上。让玉莹斜靠在短榻上,他自己仍然坐在自己书案后的圈椅上。二人品茶闲话。
曹霑说:“你想想自从江南遇祸之后,咱们还没有这么高高兴兴的乐过一回呢。”
“何只是江南遇祸之后,自从我们三个人被救到府上以来,好像就没有过,苏州祸事在先,老祖宗就整日提心吊胆,扬州借钱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无宁日。”
“不错,不错,这样算来疾风苦雨已然十多年了。故而今日之举真让我感触良多。”
玉莹品了一口茶:“咱们俩人又想到一块儿去啦。”
“那好,你先说,我来洗耳恭听。”曹霑说着站起来,他想坐在短榻边上,靠近玉莹显得亲热些。
玉莹抓住他的手,用力推开曹霑:“请坐回原处。”
“嘿!”
“你坐在我身边,得分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这会儿那俩丫头一步闯了进来,尤其是那个大的,那可就有古可说啦!三天三夜我都别想踏实。”
“你说起丫头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题。”曹霑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看看,今天有多少个丫头。紫雨、墨云是丫头,明珠是丫头,表妹嫣梅,她老祖可是广东巡抚、封疆大吏,如今也是丫头。所以我说尊卑贵贱没有定准贵则未必贵,贱则未必贱。”
“你说是凭命中注定?”
“好像亦不全是”
“哪是凭什么?凭天?”
“凭什么,一时我还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全凭什么命啊、天啊的。与其说是凭命,不如说是凭‘政’!”
“你指的是朝廷?”
“我问你,什么叫‘民为贵、君为轻’?君王要尊重的是民意,而非一意孤行。民意者,老百姓自己主宰自己。她们谁愿意给人家当丫环,谁不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你、我像是主子,其实什么也主不了!”
“往下说,你这想法挺新鲜。”
“可惜,说不清楚啦。我还得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
“那让我说。”玉莹索性坐了起来以示郑重:“听表大爷说,做了四堂守旧,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吓了我一大跳,要票戏光守旧不行啊,还得有文武场面,行头戏装,前后台的执事,陪着唱的戏子两个四万两够了就算不错。如此的奢侈靡费,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怪不得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说苏州的舅老爷大手大脚、挥金如土。”
“是啊,舅老爷在苏州人称李佛,这一个‘佛’字,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致使才有今日的下场,细想想也不足怪。也不为冤。”
“所以才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说。”
曹霑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们不单挥霍无度,而且在伦常上也颇不尊重,舅老爷不单三房四妾,跟大儿媳妇还不清不白的。”
“就是表大爷的妻子?”
“听说是上吊自尽的。不说人家,咱们家的三太太就不守妇道,跟护院的通奸,我就撞见过,半夜三更的从三太太院里出来一个男人,直奔了花园。”
“你看真切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我懂,所以除去死了的翠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头一个人。你可别跟那俩丫头说。”
“我疯了,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懂了?”
曹霑看着玉莹一阵坏笑:“你承认这是你的家啦?”
“除非你不承认我。”
“我的天!好姐姐,我天胆也不敢!”曹霑说着又凑了过来。
“又来了!我还是走吧!”玉莹站起来欲走,不料却被曹霑拦腰抱住,一阵亲吻。
玉莹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你喝醉了,还是疯啦?”
“好姐姐,凭良心,你愿意不愿?”
停了一会儿,玉莹主动地投入曹霑的怀抱,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玉莹推开他:“天不早了,放我走吧。”
“你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件大事跟你说。”
“那得规规矩矩的。”
“行。你还靠到榻上去。”曹霑自己也回到了原位:“我经常看野史小说,也经常想把曹、李两家的事,也写成野史小说,一个鼎食钟鸣之家,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终于一败涂地,抄家问罪,供世人淫卧醉饱之后一读,岂不发人深省?”
“这倒真的是件大好事,目前还只是一个想法,真要写起来,还得建提纲,立回目,决非三朝两夕的事,你能持之以恒吗?”
“能!你要不放心,咱们俩人一块写。”
玉莹把正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而且笑得双肩抖颤,乐不可支。
“怎么啦?”曹霑直瞪瞪地双眼看着玉莹,莫明其妙。
“你真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一阵阵的懵懂不堪!我问你,你见过谁家的女孩子、大姑娘写过这种骄奢淫逸的野史小说来着?”
“噢!——”曹霑自劈一掌:“我真是一阵儿一阵儿地犯糊涂。”
曹霑一言未了,房门猛的被推开,紫雨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当她看到玉莹也在屋里的时候,大吼一声:“我的天哪!我上哪儿去呀?难死我了,还是得走!”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站住!”玉莹一声断喝,紫雨只好站住了。
“你说什么哪?风是风、火是火的,咱们屋里怎么不能待了,让你跑到这儿来儿犯疯魔,说胡话?”
“哎哟!我的姑娘啊!你可冤枉死我喽!我跟墨云在咱们屋里待得好好的,谁能料得到,他来找她来啦!”
“谁找谁来了?”曹霑又犯糊涂了。
“唉——我的大公子,咱们这院里住的还有谁啊?自然是你们那位少臣哥了。”
“哦,原来是他,好,好。”
“还好哪?”紫雨接着说:“我们在屋里待着,窗户外头忽然有个又粗又顸的声音叫了一声”——紫雨学着那又粗又顸的声音——“‘墨云妹妹,你在屋里吗?’你们说可怕不可怕,把我吓得一机灵。”
“墨云哪?”玉莹问。
“她也吓了一跳把脸都吓红啦!”
“哎——是吓白啦。”曹霑依照常理为其更正。
“唉。”玉莹乐了:“我们这位紫雨姐姐说话呀,向来都是反着说,要不就是转着弯儿抹着角儿的说。她的意思是说‘羞红’啦。”
“噢,原来如此。好,紫雨接着说。”
“说什么呀,小墨云大哥哥,大哥哥的叫着,把大哥哥迎了进来,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坐在炕上,他愣会没看见,只跟墨云说,‘你有工夫吗?我想求你一件事儿’,墨云往他身后指指,意思是让他跟我说句话,可这个傻小子,只在自己上身找来找去。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着。墨云还是往他身后指,这个大傻瓜仍然还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差点儿没把鞋脱下来。我是个慈心人,实在不忍再看他耍狗熊了,就假装着咳嗽了一声,他一回身,才算看见,脸涨得跟茄子似的,叫了声‘紫雨妹妹,你也在屋里?’我心里说废话,我不在我们屋里,能上哪儿去。”
曹霑一阵好笑。
“你还笑哪!”玉莹佯怒:“她专会欺负老实人。”
“我可不敢,赶紧让座:‘快请坐,快请坐,有什么事吗?’他说:‘我的小褂破了,实在是不能穿了,我想自己补可我又不会。再说也没有布头儿,故尔,我想求’这时候墨云赶紧咳嗽了一声儿。谁知道这个傻小子,傻到那头又傻回来了,你们猜他说什么?”
曹霑心急嘴快:“说什么?”
“他说:‘我想求墨云妹妹,帮我补块补丁。’”
“唉——”玉莹也叹惜少臣太憨实了。
“墨云叫了一声:‘大哥哥!’下边的话,当着我的面,自然没法出口喽。我一看这阵势,还是得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赶紧说:‘对对,墨云妹妹的针线活儿,做的又细又好,应该求她帮你。’说完之后我下了炕,就出来了。你们给评个理儿,这俩人一个也没说一句‘你再待会儿吧’,这这这”
“该!谁让你没眼力见来着哪!”玉莹故意气紫雨。
“哼!出来我虽然是出来了,可是我并不死心,我在窗户纸上舔了个小窟窿,你们猜怎么样,好戏果然在后头。墨云的小脸儿像初绽的桃花,跟少臣说:‘大哥哥,自然是我来给你补,刚才我咳嗽一声的意思,是告诉你让让紫雨姐姐,意思意思。’少臣说:‘哎,都怨我笨,不明白事理,墨云妹妹,你别生气,我没有你心细,以后还求你,多,多哦!会说了,多多指教。’墨云又喜又羞:‘大哥哥,我可不敢当。’丁少臣突然从小褂儿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块,递给墨云:‘墨云妹妹,你吃糖。’墨云拿了一块先递给少臣。然后自己也吃了一块。傻小子问:‘甜吗?’墨云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不单嘴里甜,连心里都是甜的,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曹霑也不明白。
“可惜大傻瓜未必懂得这份意思。”
“哎呀!这是多好的意境啊,他若不解岂不太可惜了吗?”曹霑想了想:“不行,我得告诉他去。”说完起身欲走。
幸亏玉莹手快,一把抓住:“天哪!你就做做好事吧!何苦惊扰一对鸳鸯!”
玉莹一言提醒了紫雨:“罪过!罪过!我又惊扰了一对”紫雨没把鸳鸯两个字说出来,转身便走。
“紫雨!你就不怕我撕了你的嘴!回来,坐下,让霑哥儿给你上新书。”玉莹拿出主子的架势,紫雨只好从命了。
曹霑看了紫雨一眼,想出来一句话,然后装作一本正经的说:“新书,今天只怕是学不下去了。”
“怎么?”玉莹不解。
“她的心都浮上来了。”
“心怎么浮上来了?”玉莹似懂非懂。
“是啊,没人给买糖吃啊!”
“哎呀!姑娘,你看他!”紫雨一跳老高。
“好了!好了!”玉莹从中解围。
“什么好了、好了,你们俩合伙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玉莹一声讪笑。
曹霑急忙赔不是:“今天不上新书,我教你一段小曲如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