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手,也轻握住她的手,合在了掌心。
掌心温热,并不用力。
唇舌相依,这样的距离,她曾经想都不敢想。他并不着急,甚至有种仔细而耐心的味道,在和她亲吻。一寸寸,一分分,抽走她的意识和思维,她不舍得离开,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就如此反反复复,持续了很久。。
到最后,他终于从她嘴唇离开,轻吻了吻她的脸。
悄无声息地,两个人分开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笑了笑。
时宜不敢再看他,很快偏过头,去看窗外掠过的风景。
车仍旧在平稳行驶着,不断有楼宇远去,也不断有灯火袭来。这样美的夜晚,就这样开下去,一路看下去,该有多好。
番外 美人骨(上)
她还记得,拜师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这一辈,她竟是家族正支唯一一个女孩,余下的大多夭折于襁褓时。而因家族权势正盛,她在母亲腹中,就被指腹给太子。据儿时的几个奶娘议论,倘若当时生下来是个男孩,应该会被偷梁换柱,换为个女孩,只为能入主正宫。
幸而,是女孩。
而不幸的是,这个女孩生来便不会言语。
是以,她才会拜小南辰王为师,这个坐拥七十万大军,最令皇太后忌惮的小王爷,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却并非是太后嫡出。据母亲说,此举可以让她有坚实的靠山,同时,也好以她的师徒名分,日后替太子拉拢这个叔叔。
一举两得。
一箭双雕。
这其中利害关系,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这个师父素手一挥,三军齐跪的霸气,仍旧满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见过他,她会以为,小南辰王是个三十有余的王爷,否则不会有战功赫赫,令皇室忌惮。
在众目睽睽中,十一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师的大礼,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茶杯,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轻男人。
水在杯内微微晃着,荡出一层一层的涟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举过头顶。
她想,如果是其余的弟子,应该尊敬地唤句“师父,请用茶”,但她只得安安静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茶端稳。很快,一只手就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另外一只手持杯,轻抿了口:“时宜,你在家中被唤作十一?”十一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轻轻颔首。
“恰好,我已有十个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没有自称“为师”,而是称“我”。
时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遥远处的母亲。
在母亲颔首后,她才又轻轻点头。她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师父和小王爷。
事后多年,她想起那日,仍旧能记得清楚。他身着碧色的长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阴日一道和煦阳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战功显赫,却又善待每个徒儿和兵将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后便是她的师,一生一世不再有变。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和寻常的师兄姐不同,在王府内独门独院,也有单独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门前两年,备受排挤。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动作,却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并不太在意,也是这样的身份,让她得师父宠爱,常单独伴在书房,甚至能让登上王府禁地的藏书楼。
而后,在师父的察觉和训示下,所有师兄姐终于开始慢慢接纳她。她不能言语,总是笑,笑的每个人都暖意融融,纵然容貌平平,却也招人喜爱。
只是,师父仍旧只允许她上藏书楼。有些师兄忍不住,拿来纸笔问她,藏书楼里到底有何宝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摇头,笑而不写,甚至目光偶有闪烁。
楼内不过三层,常年弥漫着松竹香气,不点灯时,光线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潜入,初入王府,就有邻国敌军大举寇边,师父领兵出征,她甚至没有第二个认识的人。所以,藏书楼里,有一整面的墙上,都有她写下的诗词,均是自幼跟着母亲背诵。
诗词意思,并不甚懂,却能流畅书写。
当周生辰归来时,藏书楼已被她写满了两面墙。
侍女在深夜寻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儿深夜失踪,若传出,便是满门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无主,周生辰便独自一人寻便王府,直到走到藏书楼的顶层,看到拜师时给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墙面上写下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洋洋洒洒,竟无一字偏差。
却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话上: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她手足无措,紧紧攥着毛笔,从竹椅上下来。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师父。“忘记后半句了?”周生辰走过去,单膝蹲下身子,温声问她。
十一抿起嘴唇,有些不甘心,但仍旧默默颔首。
师父忽然伸手,抹去她脸上的墨汁。
指腹有些粗糙,并不似娘亲般的柔软。可是一样的温热,也一样的温柔。
他笑了声:“后半句是: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她恍然抬头,欣喜看师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时,却觉得身子一轻,被他从身后抱起来:“写吧,我抱着你。”她颔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于这八个字写下来,和别的笔迹相差甚多。
她还要再写,师父已经把她放来下:“睡去吧,待你学成时,再补足余下的。”
是以,藏书楼内,有她未曾写完的诗。
她私心里甚至将它当作了秘密。
后来渐渐大了些,她方才懂得,这句词的真正意思。
女以色授,男以魂与,情投意合,心倾于侧。
每每师父离开王府,短则半月,多则三月时,她都会悄悄来藏书楼。有时候在午后打开窗,总会有风吹进来,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则冰寒一些。有风,就有声音,无论是风穿透数个书架的萧萧声响,亦或是翻过书卷的声响。
起初她个子矮,总会站在竹椅上,后来慢慢长得高了,再不需要竹椅。
不用她说,周生辰总会在这里找到她,然后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否有长高。她看到他忽然而至,总会开心不已,说不出,就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摇摇晃晃,不肯松开。
“十一,”他和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单膝蹲下来,很温柔,“你笑起来,最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她笑,嘴角扬起来。
日日月月,年年岁岁。
琴棋书画,她并非样样精通,却偏好棋和画。
前者,可在藏书楼陪师父消磨时间,后者,则可趁师父处理公务时,用来描绘他的样子。她不敢明目张胆的画,只得将那双眼睛,那身风骨,一颦一笑,睡着的,疲累的,亦或是因战况盛怒的师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
她不得出王府,自然不及师兄师姐的眼界开阔。每每到十日一次共用晚膳,总能听到已随师父出征的师兄,眉飞色舞描绘他如何剑指千军,身先士卒。而师姐又如何描绘,在市井传闻中,师父的名声。
“十一,你觉得,师父是不是很好看?”
她怔一怔,想了想,然后很轻地颔首。
若说师父不好看,这世上再无可入眼的人。
“有没有听过,‘美人骨’,”最小的师姐,靠在她肩上轻声说,“美人骨,世间罕见。 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们都说,这比帝王骨还稀有。”
师姐轻声说着,甚至说到最后,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话。
“小南辰王家臣数千,拥军七十万,战功赫赫,早该分疆裂土,开出一片清明天下。”
她眼神闪了闪。
她知道师姐喝多了,忘记了这个不会说闲言碎语的师妹,就是皇太子妃。
为了配得上皇室,为了拉拢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她听得有些心慌,晚膳罢,又偷偷上了藏书楼。却未料师父竟也未燃灯烛,立在窗侧出神。她透过木质书架的缝隙,远远地,看着师父,想到师姐的话。美人骨,这三字虽然听去极美,却也未尝不是一道枷锁。
她看得累了,就坐下来。迷糊着睡着了。
再睁眼天已有些亮了,却不见了师父,只有长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凉,想来已走了很久,这还是初次,她在此处睡着了,师父没有抱她下楼。
时宜的手指顺着衣衫的袖口,轻轻地滑了个圈。只是如此,就已经脸颊发热。多年前她只能背诵到“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他,教会她“色授魂与,心愉一侧。”如今她当真是色授魂与,情迷了心窍。
作者有话要说:
思考了一下,还是有个铺垫的好。。省得我心酸时,乃们都麻木着,太不公平了。。。。
番外 美人骨(下)
她深夜提笔,书信一封,恳求母亲退婚。
母亲回信来,字字句句不提退婚,却是坊间传闻。
坊间传闻,小南辰王与太子妃行苟且事,罔顾师徒名分,罔顾纲常伦理;坊间传闻,小南辰王有意举兵,将这天下改姓自立;坊间亦有传闻,清河崔氏已与小南辰王府联手,美人天下,双手供奉,只为分疆裂土,由望族一跃成王。
“吾儿,谨言慎行,清河一脉尽在你手。”
她合上书信,揭开灯烛的琉璃盏,将信烧尽。宫中频频有圣旨示好,太子殿下更是更亲登门,以储君身份安抚小南辰王。君君臣臣,好不和睦,仿似昭告天下,传闻仅为传闻,皇室、南辰王氏、清河崔氏,深交如金汤固若,动摇不得。
十七岁生辰,她奉母命,离开小南辰王府,离开住了十年,却未曾见过繁华商街的长安城。
那日,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师父难得清闲在府中,倚靠在书房的竹椅上,她记得,自己走入拜别时,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头来。
静静地看着她。
十一工工整整行了拜师时的大礼,双膝下跪,头抵青石板。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她这一拜是拜别他十年养育教导恩情。
“皇太后有懿旨,让我收你做义女,十一,你愿意吗?”
她起身,很轻地摇了摇头。
刚才那一拜,已了结了师徒恩情,她不愿跨出王府,还要和他有如此牵绊。
他微微笑起来:“那本王便抗一回旨。”
十一走到他面前,在竹椅边靠着半跪下来。仔细去看,他双眉间拢着的淡淡倦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脸。
只这一次,就这一次后她就离开,离开长安,回到清河崔氏。
他察觉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她被吓到,不知道是该收回手,还是坦然去碰碰他的脸。短暂的安静后,他轻轻往前凑近了,配合着,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指,有些发抖,却还是固执地从他的眉眼,滑到鼻梁。
每一寸,都很慢地感觉。
美人骨。
她想,这骨头究竟有什么特别,可以连王室都忌惮。可以让天下人传诵。
色授魂与。说的即是女以色授,男以魂与,如她这般平凡无奇的样貌,又如何担的起“色授”……她静静收回手。他却忽然笑了笑,问她:“来长安十年,十一还没见过真正的长安城?”十一颔首,想了想,忍不住遗憾地笑了。
“我带你去看看。”
她愣了愣,想到母亲的书信,有些犹豫地摇摇头。直到他命人取来风帽黑纱,遮住她整张脸,只露出眼睛时,才终于带她走出王府。艳阳高照,街道喧闹,他和她共乘一骑,温声告诉她每一处的名字,每一处的不同。
他长鞭到处,本该是生死搏杀的战场。
可那日,仅是长安城的亭台楼阁,酒肆街道。他没穿王袍,她遮着脸,他不再是她的师父,她也不再是他的徒儿。远望去,马上的不过是眉目清澈的女子,还有怀抱着她的风姿卓绝的男人。
这便是她住了十年的长安城。
她离开王府那日,也是他再次领兵御敌时。征战十年,边关肃清,邻国更是闻风丧胆,这一战不过是四方示警,再无任何丧命危险。
她如此以为。
十日后,她抵达清河崔氏的祖宅,受太子奶娘亲自教导,学习大婚礼仪。奶娘似乎听闻她的种种不是,严词厉色,处处刁难。她不言不语,只记下每一处紧要处,略去言辞讽刺。
直到边疆告急。
太子殿下亲自出征,援兵小南辰王,她才觉事有蹊跷。
小南辰王自十六岁上马出征,从未有败绩,长剑所指,皆是血海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