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说得没错,是我错了。”探春哀泣道,“可你们谁人能理解我的苦?我自小早慧,虽养在老太太身边,仆役成群千娇万宠,却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庶女,再如何也越不过大姐姐和宝玉,故而恪守规矩,谨言慎行。我心知太太待我好不过为了控制姨娘,打击姨娘,可我小小年纪,有何能力反抗?我也要生存啊!环哥儿虽然物质上差我一截,可他生病的时候有人疼,难过的时候有人宠,欢喜的时候有人倾诉……可我呢?无论伤心难过还是病痛,都得自己硬捱过去。多少次你带着环哥儿在花园里嬉笑玩耍,我却只能躲在暗处偷看,自己对自己说——瞧,那是你娘,那是你弟弟,你不是一个人呢!末了再偷偷溜回去,躲在房中痛哭一场,还不能叫旁人发现。你们只看见我表面的风光,可曾看见这背后的辛酸苦痛?人人都道我精明强干,可这份精明强干不过为现实所迫罢了!如果可以,我多想做一个有娘疼有娘宠的娇娇女啊!”
说到最后,探春已然泣不成声。
赵姨娘被她说的心都快化了,坐过去将她搂入怀中,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哽咽道,“我的儿,你不说,我怎知道你心里苦?以前我也不对,不该总是吵吵闹闹让你难做。好了不哭了,太太倒了,你再不用怕她了。从今以后娘会疼你宠你,不让你吃半分苦头!”
侍书垂头假装抹泪,心中却暗暗赞道:姑娘这话说得好生漂亮,任哪个为娘的听了都得心软。只不知环三爷会不会这般好糊弄?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一道慵懒的嗓音传来,“哟,这是咋了?唱大戏呢?”
“兔崽子胡说些什么!”赵姨娘三两下抹掉眼泪,欢喜道,“快过来,你姐姐来看咱们了。”
贾环斜倚在门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去多少,一双雾蒙蒙黑沉沉的眼珠紧紧锁定探春被泪水打湿的脸庞。
探春低下头用帕子擦泪,实则为躲开少年那仿佛洞彻一切的目光,心中的自得也被慌乱所取代。这个弟弟自从回来以后便大为不同了,身上总弥散着一股叫人心惊肉跳的邪气,令她委实喜欢不起来,更亲近不起来。
贾环慢慢走过去,蹬掉鞋子往炕上一歪,问道,“是来贺我的?礼物可曾带了?”
“自然带了,三爷请过目。”侍书连忙呈上几个锦盒。
“死孩子,一来就问这个,见不见外?”赵姨娘没好气的戳儿子额头。
贾环冲老娘灿笑,自顾拆开锦盒,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药瓶。
“这是百花玉露丸,送给姨娘的。每天晨起含上一颗能清除体内淤积的毒素,达到美容养生,延年益寿的效果。”探春柔声解释。
“这是宫中娘娘才能用的贡品,大姐儿送给姑娘一瓶,姑娘没舍得用,说是留着等姨娘回来。”侍书轻声补充。
赵姨娘立马夺过去,放在掌心细细把玩,又拧开瓶盖轻嗅,笑得嘴都快裂了。
贾环拆开下面一个锦盒,都是些珠钗胭脂等物,看上去很值些银子,正欲伸手拨弄,又被赵姨娘一把抢走。
探春心里看不上赵姨娘粗鄙贪婪的举止,面上却半分不露,抽出最下面一个锦盒递给少年,玩笑道,“环哥儿还是直接看这个吧,这个才是你的。”
贾环冲她淡淡一笑,慢条斯理拆开锦盒,拿出一双大红缎面嵌金银丝的花鸟纹粉底小朝靴,靴头用多余的缎子折出半朵牡丹的花样,并用金银丝线浓描重抹,密密缝制,显得华贵非常。
赵姨娘看了叹为观止,啧啧有声道,“这做工,这绣样,简直神了!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儿啊,可得费一番苦心吧?”
探春正欲摇头,侍书抢白道,“可不是吗,因心里念着姨奶奶跟环哥儿,姑娘平日里一旦得闲就给你们做些绣活聊以自慰,做完了生恐太太发现,又含着泪烧掉。这双靴子足足做了三个月,因实在花了很多心血,姑娘没舍得烧便偷偷藏起来!瞧瞧,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赵姨娘连忙握住女儿双手,心肝肉的直叫唤。
探春摇头道,“哪儿有她说的那般夸张,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我乐意。环哥儿快穿上试试。因不知道你长多高了,我估摸着尺码做得,若有不合脚的地方我好拿回去改。”
贾环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很是兴致盎然,正欲弯腰套鞋,哑巴兄妹蹬蹬蹬跑过来,一左一右替他把靴子穿上。
“三爷,靴子太大了,前面都是空的!”哑妹戳了戳空荡荡的靴头。
贾环笑而不语,在屋内走了两圈重又坐回炕上,脱掉靴子睨视探春,道,“贾探春,靴子太大了。”
探春歉然一笑,“没想还是估错了,我回去改了再送过来。”说着便要拿回靴子。
“不用。”贾环一把扣住,语气慵懒,“不用改了,反正这靴子又不是送给我的。”
探春闻言心尖发颤。赵姨娘猛然转头朝她看去。
贾环一边把玩靴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道,“前一阵儿贾宝玉穿出一件大红缎子嵌金银丝线带花鸟纹的排穗褂,他欢喜的很,直言褂子太过华丽锦绣,竟无一双合适的靴子可配,又言还是三妹妹好,答应给他缝制一双配套的,不日就能穿上。想必就是这双吧?”
贾环拿起炕桌上的剪刀,将靴子一点点绞碎,轻笑道,“你可是敏探春啊,以区区庶女之身在王夫人和贾母跟前混的风生水起,连王熙凤都要谦让三分的敏探春。别人不敢得罪的人你敢,别人探不到的消息你探的到,你若果真惦记我们,托人秘密送两封书信带几件绣活岂是难事?”
探春用力握紧绣帕,告诫自己绝不能低头,绝不能露出心虚之态。
赵姨娘略寻思一会儿,欢喜的表情僵硬在脸上,眼中透出浓浓的悲哀。
贾环绞碎一只又拿起另一只,继续道,“你确实希望有娘疼有娘宠,可你心目中的娘亲从来不是姨娘,而是王夫人,是也不是?你宁愿被王夫人利用控制,也不愿做回姨娘身边卑微低贱的庶女,是也不是?你心里苦,可你甘之如饴,是也不是?你见王夫人翻身无望,这才转而笼络姨娘和我,指望我们能为你所用,是也不是?”
少年每诘问一句,探春便忍不住抖一抖,脸上渐渐露出失控的表情。
贾环把绞碎的靴子扔掉,俯身直视探春,一字一句开口,“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最纯粹的感情之一,不能随意挥霍,更不能处心积虑的利用!我贾环不稀罕你的虚情假意,更不捡别人用剩的东西。你可以走了!记住你曾经说过的话,我们日后两不相干!”
探春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去,牙齿用力咬合,咯咯作响。
赵姨娘笔直坐在原位,表情很平静,可眼中早已蓄满泪水。她的女儿,再一次叫她失望了。
“你可以走了,今后好自为之吧。”贾环再次开口。
探春猛然抬头,将一堆碎布朝他砸去,歇斯底里道,“没错!我的确看不起你们!你们的贪婪、粗鄙、庸俗、卑贱,每每叫我难堪恶心!贾环,你莫得意,有老太太在,你永远是区区一介庶子,永远比不过宝玉!当真以为晋亲王会护你一辈子呢?他只为拉拢荣宁两府罢了!等宝玉袭了荣国府的爵位,等你没了利用价值,我看你如何落魄!”
“咦?承袭荣国府爵位的人不是大房嫡子贾琏吗?怎会变成贾宝玉?难道是本王记错了?”三王爷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表情看上去很疑惑。
萧泽跟曹永利站在他身后,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也不知听去多少。
屋里人悚然一惊,连忙下炕行礼。
“快快请起。”三王爷摆手笑道,“是本王逾礼了,见外边没人便径直过来了。”
赵姨娘连忙说无事。三王爷与儿子打打闹闹没大没小的模样她见得多了,对皇权的敬畏减少,行事便也大方自然起来。
“既然三姑娘在这里,本王便不进来叨扰了。环儿,回你屋里说话。”三王爷冲贾环招手,转身避让时补充道,“本王与环儿可不是旁人以为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本王一天不死,便护环儿一日。还有,非议皇族乃死罪,今日看在环儿的份上,本王便当什么都没听见,还请三姑娘慎言!”
探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等贾环靸鞋出去了才软软瘫倒。
“小吉祥,宋嬷嬷,送三姑娘回去。”赵姨娘偏过头不去看她。
待探春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三王爷忽然造访并训斥三姑娘的话已在府中传遍了。贾琏因‘贾宝玉乃荣国府爵位继承人’这句话恼恨不已,暗忖王夫人平日定然时常念叨,才叫探春学了去,一群狼子野心的东西!自此对探春百般厌恶,视如陌路。
贾母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回来,听闻这事当场便砸了一套名贵茶具,令探春好好抄写家规学习女戒,习有所得之前不许跨出房门半步。
贾政更是怒不可遏,碍于探春是女儿身不好动手鞭笞,找上门狠骂了一顿,直言她被王夫人教坏了,若再不悔改,便草草寻一寒门蓬户嫁走,省得像王夫人那般进了豪门深宅给夫家娘家招祸!
本因环三爷归京而地位超然起来的三姑娘,一朝便被打回原形。
探春伏在床上痛哭,心里说不清是怨恨多一些还是懊悔多一些,只暗暗发誓从此以后自己的兄弟只有宝玉没有贾环!且早晚有一天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叫赵姨娘母子悔不当初!
贾环与三王爷相携进屋,蹬掉鞋袜歪在炕上,长叹了一声,“我能接受一切阴谋诡计倾轧暗害,却不能接受以爱为名的欺骗。若她坦言自己做错并承诺日后好生孝顺姨娘,我不会如此绝情。这世上最可恼可恨的事,是你一腔真情却惨遭利用。”
三王爷将少年揽入怀中笑道,“环儿看上去无情,实则最是重情重义呢!能在生命垂危的关头与你相遇,也不知我修了几辈子的福。”
贾环与三王爷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一个看似无情实则重情;一个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但偏偏是这样迥异的人,叫三王爷从好奇到喜欢再到信任,直至完全放不开手。若能成为贾环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该是何等的幸运?这念头一旦兴起便无法遏制,总是忍不住对少年好一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因为知道自己的付出总会得到同样的回报,所以格外安心,所以毫无顾虑。
想到这里,三王爷摸摸少年柔软的发顶,惬意的轻笑起来。
56五六
男人温热的鼻息在耳边拂过,带来一片酥麻瘙痒;贾环推开他;用力揉了揉耳朵。
三王爷勾勾手指令小哑巴奉茶;戏谑开口,“把靴子绞碎;你怎像个女人一样?”
“不绞碎了,难不成让她拿回去转送给贾宝玉?两头讨好,美得她!”贾环接过哑妹递来的茶水;仰头牛饮。
“真是小孩子脾性。”三王爷想笑,张口却猛烈咳嗽起来,脸颊透出异样的潮红。
贾环皱眉,沁凉的掌心贴上他额头;末了握住他手腕细细把脉;沉声道,“风邪入体,忌劳累,多休息。你干什么去了?不过半月没来,腑脏虚了,心气也不足了。”
“送大皇兄前往密州行宫幽禁终身。”三王爷以拳抵触,堵住快要溢出喉咙的咳嗽。
“想咳便咳,强自忍耐只会憋出更厉害的病来。”贾环没好气的告诫,话落下炕,从衣柜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褐色丸药。
“吃了它睡上一觉便好。”等三王爷咳完了,他将药递过去。
曹永利正欲阻拦,却见自家主子毫不犹豫的张口咽下,说话间透出对少年浓浓的依赖,“可我现在睡不着该怎么办?”
“等药效上来,你自然而然会犯困。”贾环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锦盒,重又坐回炕上。
曹永利转头朝萧泽看去,见他蹲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嚼草根,完全放任少年的举动,只得将怀疑劝阻的话统统咽进肚子里,并退后几步缩在墙角,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贾环打开锦盒,取出厚厚一沓银票,边数边漫不经心的道,“大皇子弄死过你一回,你父皇竟还让你押解他去密州?就不怕你下杀手?”
三王爷似笑非笑道,“谁让我是父皇最忠厚仁善的一个儿子?谁让我是‘贤王’呢?既然接了这差事,我就得保他不死,至少不能死在我父皇前头。”
“所以说,我宁愿做真小人也不愿做伪君子,活着累。”贾环嗤笑。
“你在拐着弯的骂我?”三王爷挑眉。
贾环笑而不答,继续数银票。
“又从谁那里榨来这许多银两?从刚才数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了吧?”三王爷凑近了去看。
“赌博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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