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问:“墨荷姐姐醒了吗?”
碧云笑:“醒了。刚刚鹦哥让人来回夫人,已经可以进些米汤了,人也清楚了。十四,这次多亏你,几位大夫都夸你是华佗女身转世,直夸夫人有福气呢。都明明是死了去的人,竟然让你小小年纪给救活了,要不是碧云亲眼所见,真真是不信!”
我摇头苦笑。其实这些都源于娘自幼对我的教养,她为我遍请天下名师,授我以绝技。虽然我不知她此举之深意,但无意之中让我学了一身杂学。凌波师傅原本是请来教我五行杂项的,所谓五行杂项,我揣测娘本意是让我练就辨识天下珍玩的火眼金睛以及五行八卦的杂学。但她不知凌波师傅除精通五行杂项外,其实更有一身医术精绝天下,只是他从未以此示人。跟随他的十多年里,我也不知他因何要私下另授予我,但因着这份机缘,无意中救墨荷一命。
明月楼的人都知道我所需学的甚多,但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具体学些什么,就连娘自己也不甚清楚,打小,她就与先生讲好,立下规矩,要师傅们对我严教,但至于怎么教怎么学,她一概不过问,一切都靠先生的教诲与我自身的领悟。
我起身下地,套上丝履,碧云见我要出门的样子,赶紧为我披了外衣。
我轻声道:“不用。我只在廊下走走。”
卧房后首有一角宽敞的庭院,平素里,我让人种上各色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此刻,更有蔷薇覆墙盛开,一簇一簇,或粉或白,累累垂垂,娇艳异常。
第三章 明珠十斛买娉婷 (2)
我沿着回廊缓缓镀步,思绪却飞快地转着。
昨日返家时,墨荷已背人写好此信交给鹦哥,鹦哥不识字,但对她忠心耿耿,又深知我与墨荷的交情,定能替她严守秘密转交于我。而这阖府上下,能够替她送出此书信之人,除了我十四不会再有第二人。听茜雪先前口述,墨荷登船之时正好遇见月岚和漪澜人等同时弃舟登岸,尚和众姐妹调笑了一番,而彼时,她已抱死志。
再联系这几日发生的变故,虽然千头万绪,但我心里已渐渐明晰。
慕容先生说过:“世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至悲至痛者,莫过于生之别离。如依茜雪所言,墨荷临行前,娘还过来房里陪她说了会子话。娘一定是向墨荷下了最后的通牒。那些话,必是坚定了其选择绝路的意念。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因为不能与君生别离,所以我选择死绝――这必是墨荷死前的心声。林邑谦,你一介布衣,何德何能,何其有幸,得此红颜知己?!
沉吟间,听得前院又传来一阵吵杂,隐约是娇杏的声音:“十四小姐,十四小姐——”
我回转身,行至外屋,在软榻上盈盈落坐。一边,碧云为我奉上热茶,我看着近前的娇杏,问道:“何事?”
娇杏指指身后。我抬眼看,碧云已经先招呼起来:“见过桂叔。”
桂叔微笑颔首,示意她不必多礼。
我在软榻上略一欠身,吩咐道:“快给桂叔看座。”
桂叔是这府里的总管,跟了娘数十年有,自幼看着我长大,身份尊贵。于他,我一向敬重有加。
平日里,桂叔公事繁杂,很少来我屋内,要来也是陪在娘身边一起来。今日他独自进见,必然有事,遂和颜问道:“桂叔有事?”
桂叔向娇杏使一个眼色,娇杏随即转身,打起外屋的门帘:只见一位年过半百的玄衣宫人领着几个小黄门走了进来。
我有些诧异,从榻上惊起身。
桂叔为我引见:“十四小姐,这位是清平王府的李公公。”
被称作李公公的宫人闻言,向我深施一礼,扬声道:“李裕见过十四小姐。”
我赶紧还礼:“公公快免礼,看座!“
“不坐!”李公公依例回我,转身向身后的几个小黄门道:“还不给十四小姐奉礼?”
我这才看见他身后四位小黄门手里各举着一个漆盘,这会齐齐向我近前一步,屈身而立,以便于我端详盘内各色奇珍异宝。
“公公,这是——?”
李裕听言,再向我深施一礼,答道:“杂家奉清平王爷之命、受秦公子之托,特来向十四小姐献上及笄之礼,共七七四十九件,请十四小姐过目!”
我不动声色,轻声询问:“敢问公公,秦公子与王爷是何关系?要劳烦公公前来亲奉厚礼,实令十四惭愧。”
李裕不卑不亢地答:“回十四小姐,秦公子是清平王府上的贵客!”言罢,又向正南方作一揖道:“但凡秦公子吩咐之事,我家王爷万死不辞!”
我知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起身下地,屈膝跪地,深辞道:“如此大礼,小女子莫不能受,请代十四谢过秦公子和王爷。”
见我跪地,李裕和四个黄门一应跪下,齐声请我收下“薄礼”。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 明珠十斛买娉婷 (3)
桂叔见此,屈膝在我耳畔私语道:“夫人已吩咐下来,受与不受,全凭十四小姐自己的心意。”
我望向他的眸中,他再朝我点一点头。
我顿时会意。娘此番刻意回避,原是早抱了让我自己定夺之意。但事关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身为娘亲怎能因富贵权势,置女儿于不闻不顾?
我心内一阵悲凉,起身扶起面前的李裕,并作势让几个黄门一并免礼,一面吩咐下去:“给公公看茶。”
李公公顿时象松了一口气,几个小黄门轻轻将手中的漆盘置于我近前的圆桌之上。我视线轻移,方才一瞬间,我分明也看见桂叔的脸上同样似松了一口气。
我当然晓得他的意思,即是娘的意思,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虽是她的养女,身份不同于这明月楼内的任何一位姑娘,但临了,仍然被娘换作了明珠。只不过,我与墨荷她们,身价有别,仅在这一斛与十斛之间。
我柔声道:“桂叔,你先下去,我与李公公有事相商。”
桂叔闻言,明知不妥,但也无奈,只得欠身告退。
我再示意身边其他人等一概退下,屋内只剩我与李公公两人。
李公公看一眼门口纹丝不动的布帘,低声道:“十四小姐但说无妨。”
我起身走进内屋,从自己的枕匣内取出月焰及一封书信,回到外屋,来到他近前,轻轻递于他,眼中有万语千言,却不再多言一个字。因为信封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一行娟秀小楷:“秦公子亲启”。
那封书信是我一早备下的。墨荷出事后,原以为再也用不上,但今时今日,虽真的递出去了,可是个中深意已变质了。
李公公将信封与月焰藏于袖内,朝我再施一礼:“杂家告退。”
我微笑:“公公慢走。来人――”听我呼唤,碧云等人立刻进来回话。
我含笑道:“赏公公手下几个宫人们一些酒钱。”
碧云会意,从柜中取出重重一个锦囊,里面足有纹银百两。李裕也不推辞,略一欠身:“谢过!”
碧云代我送客,扬声道:“公公慢走!”
未及宾客走远,几个大小丫鬟们已经齐齐涌到近前,拾起盘内的物件,你争我抢着,七嘴八舌,一个个倒比过年还好兴致。我自她们身后瞧过去,不由得也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遣了她们去,省得小丫头们不知轻重糟践了我的宝贝。
这些东西,我有的见过,有的连想都想不出。有栩栩如生的面人、象牙雕的蝈蝈笼、薄如花泥的香粉,还有用胡桃核刻成的扇坠……虽说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材料,但打造这些个物件的工匠,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够完成,而收集这些个玩物的人,又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能觅得。每一件,都巧夺天工,却又浑然天成,让人不忍释手。睹物思人,我忽的羞红了双颊。
第四章 金风玉露初凉夜 (1)
七月初七,乞巧节。
我推辞了娘设在临风阁的酒席,只说头疼,娘知道我脾气,也不再坚持。只叫嬷嬷过来陪我说了一会子话。张嬷嬷是我的乳母,虽然年纪大了,嘴巴聒噪一些,但对我一向视同己出。我在自己屋内陪她玩了一回牌九,也就让嬷嬷先去了。
她甫走,我看看天色,让碧云为我重新上妆。
碧云笑道:“十四,今儿个早起四喜嬷嬷帮你梳的发式不喜欢吗?怎么这会子还要散了重新梳过?”四喜嬷嬷是娘之前帮我物色好的全福之人,所谓全福,即:公婆、丈夫、爹娘、儿女俱在,是以称全福。本地风俗,女子及笄之日,须有全福之人为之梳髻,取其福禄喜庆之意。
我只轻声问:“碧云,什么时辰了?”
碧云看一下更漏道:“酉时已过了。天都黑了。”
我侧首端详着铜镜内的自己,双髻低挽,留海轻拂,又恢复了及笄之前的装扮。
“碧云,帮我调一些胭脂。”
碧云一面为我梳妆,一面不解道:“十四,天色将晚,角门就要锁了,你还要出去吗?”
我点头不语。
我和他约在戌时三刻。此刻天色尚早一些,我还有足够的时间装扮自己。
那封信里,不多不少,一共三十个字。我用隽永的细楷一气书成,一字一句,均是女儿无奈。
“秦君如晤:
七月初七。
戌时三刻,新月池畔。
笛音为信,祈盼一会。
切切。
十四小字。”
但凡他对我有一丝丝情意,我料定他必会赴约,如此,便可计成。
我静坐一会,细听更漏,起身对碧云道:“你随我来。”碧云闻言,自柜中取了一件外衣,随我步出。
她是我身边最贴身最亲信的丫鬟,我的事情一向不瞒她。她于我,好比鹦哥之于墨荷,彼此之间既是主仆也是姐妹,我们四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包括墨荷与林邑谦的私情。
我径直向芙蓉轩走去,时间尚早,我行前顺路去看望墨荷,连带向她告知心迹,免得她煎熬。
守门的丫鬟婆子看见我,远远行礼,见我神色肃穆,不敢相拦,一路放行。我也晓得,未及我走远,娘即被告知我的行踪,但我现在已经不再担心这些琐事。
芙蓉轩守门的丫鬟婆子们老远看见我,已经进去通传,等我刚行至大门外,鹦哥已经迎了出来。碧云只对她点一点头示意,鹦哥也就不再多言。
我转身进屋。
有小丫鬟替我打起内屋的帘子,我瞧见墨荷已经撑起,半坐在床头,看见我进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轻声唤道:“十四――”
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抚她鬓边的碎发,因在病中,墨荷的脸色比之以前又苍白了几分。一双柔荑紧紧将我握住,未及开口,已是泪眼盈盈。
我转头扬声道:“碧云,吩咐下去,让荷叶渡的小厮们帮我预备一只轻舟,就说十四小姐待会要用。”
“是。”碧云转身离去。 。。
第四章 金风玉露初凉夜 (2)
“十四,你?”墨荷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触犯规矩,何况今天是我及笄的大日子,眼中满是疑虑。
我微笑点头,反手握住她,俯下身去,在她耳畔私语道:“放心,我会保你一个两全之策,让你和林生相携终老。”
“啊。“墨荷不禁惊呼出声。
我轻轻捂住她嘴唇:“嘘。此事只有你我知道,碧云此刻尚不知情。但是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安心等我回来。我救得了你一次,但是下一次,我恐怕再无回天之力。”
我说的是实情,那晚帮她续命时才发觉,由于常年忧思缠身,日积月累,寒气郁结于心肺,其脉息滑涩、无力,怕是不祥之兆。
一滴清泪悄然滑落,顺着她绝色的容颜,晕染了心字罗衣。我莞尔微笑,起身告辞。
走出几步,忽觉衣裙被什么东西扯住,回身一看,是墨荷的纤手仍紧紧握住我衣袂的一角。我朝她再点点头,示意她放宽心。万语千言,此刻都不能明言,屋外不知有几只耳朵在听,事关紧要,丝毫不能大意。
从芙蓉轩出来,我环顾身后,并无明显异样,于是我径直向渡口走去。今日是我生辰,又有李公公送礼在前,所以我料定,今日无论我要求什么,娘都不会轻易阻拦。
天色已暗,荷叶渡口,果不其然系着一叶轻舟,已有小厮们在旁候着,旁边是几个丫鬟婆子。
我拎起衣裙,扶着碧云的手臂登上舷板,待站稳后,低声吩咐近前的小厮:“行船。”
“回十四小姐,夫人已命人在舱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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