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首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恨自己身为女子。我若为男儿身,就能堂而皇之的去参加殿试,上朝为官,为天下做一些事情。但是……”她苦笑,“这大概就是命吧。既然上天让我生为女子,我也只能顺天而行了。”
“因为,我拥有很好很好的家人了。作为女人,这样应该就是最幸福的。”
李长明看着她,摇摇头:“你并不肯定。”
夏云无解,问:“娘娘在说什么?”
“你还是想要做些什么的!”李长明抓住她,“你说或许,应该,天意。但这些都不是你的本意啊!你不是普通的女人!怎能屈就普通女人的幸福?”
夏云哑口无言,她的心里其实有些开心。这是第一次,有外人在知道自己是女儿身的时候,还如此坚持并认同她的才华。但是……她昨天已经下定决心了。
“或许吧……”她喃喃道,“但夏云已经决定不要让家人伤心,这些事情,就当作我为他们所做的牺牲好了。这难道不是家人该做的事情吗?”
李长明看着她,明白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她自己的情况已经是十分的危机,她没有有权有势的家族做后盾。这个贵妃当的她心惊胆颤。夏谦已经不在了,这是她这次艰难离宫唯一的希望,眼前除了这个奇女子,还有别人可以帮助她吗?
她咬牙,然后说:“这件事情,或许并不需要你与家人天人两隔。我或许可以做些安排。这样你两方面都可以照顾的。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娘娘,你明知道不可能。我若是要作为官员出现在朝廷之上,来笼络一些势力,必须打扮成男子。我要如何隐藏我的家人,我还有两个孩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李长明颓然的松开手。是啊,是啊。所以,这就是天意。
“可是……”她绝望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泪,“难道,你真的要撒手我们可怜的母子不管吗?”
夏云忙上前扶住她,心思微乱:“娘娘,要不这样。我可以尝试联系一下爹爹的旧友,看是否有人能够在朝中帮你一把?”
“真的吗?”李长明仿佛抓住一块浮木,凄惨的露出笑容,“那就拜托了你了,谢谢。”
夏云点点头。但她心知肚明,爹已去世多年,根本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也不可能知道可以联络谁。
李长明又说:“谢谢你。不管这个方法是否能够救我们母子一命,我都谢谢你。”
夏云的嘴唇动了动,她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答应的话,但她忍住了。因为这件事情,一去起码数年,皇城之事,谁也说不清。若她失败就是死亡。而畅意根本不让她远行,他不可能同意的,若他知道她的去处,肯定追过来。那怎么得了?
少刻,李长明冷静一些,擦掉了脸上的泪水。仿佛想起什么,说道:
“你上次问起我兄长的事情,是否有什么不妥?”
夏云心漏掉一拍,她本不打算提起的。
“这……”
李长明又说:“我兄长年轻时……荒淫无度,飞扬跋扈,曾经得罪过很多人。但我想他应该还是不敢与夏先生冒犯,不知是否有得罪之处?”
“并不是。”夏云急急否认,只好说道,“其实,是我弄错了。爹爹在世的时候曾经提起一个叫做李生的人,仿佛爹爹被拜托过什么事情。大概多年下来,我的记忆混乱,记错了名字。”
李长明突然说:“这到没错,李生也是我的大哥。”
“咦?”
“李生是我的大哥,李长平是我的孪生哥哥。”
“……原来如此。”
夏云喃喃自语,想要停止这个对话,她决定过,不想要再探究过去的。
但李长明没有放过她,反而突然问:“请问夏先生是否被拜托过一个孩子?”
“……你。”
李长明瞪大眼:“莫非你知道这件事情?”然后又抓住夏云的手臂,“你知道那个孩子去哪儿了吗?”
夏云仿佛连想都没想,说道:“我仿佛记得是有一个孩子在我家待过几年,但后来被人领走了。或许我回去查看一下家父的书信,看看是否有记录。”
李长明不疑有它:“是吗?那也好。如果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请务必告诉我。”
夏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微微握紧拳头,问道:“可否告诉我,那孩子是什么来历?我翻查记录或许容易一些。”
“她……”李长明面色泛青,但说道,“是家门不幸。那孩子是家兄通奸的孩子。”
“……”
“对方是我……的一个嫂嫂。当时,我刚被招入宫,无权无势,如果家中又出了这等丑事,恐怕被打入冷宫。所以,大哥把孩子送到信赖的人手中。”
“那……那个女人?”
李长明勉强笑了笑,神情闪烁:“被我赐死了。”
“用一杯毒酒,将她丢到了乱葬岗。”
“原来……如此。”夏云转过身,慢慢往回走。
“夏云?”李长明在背后叫她。
夏云没有回头,静静的说:“娘娘保重,夏云若有消息,定会通知你。”
“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留在这儿。”李长明急道。
“夏云,自会有办法。”
然后她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了。
第 18 章
这两天,深秋的风开始吹起。夏云的肚子也越来越大,白畅意每次看见她挺着肚子坐在园子的石椅上就会担心。
但是,那是夏云最喜欢做的事情。怀孕的事情,总觉得体温比较高。这样的天气,坐在石椅上正好舒服。手上有书,手边有茶,很容易度过一个下午。
白畅意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那样的夏云。
“娘子。”他从夏云身后悄悄的靠过去,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你在看什么?”
“嗯。”夏云只是哼哼,眼睛也不眨,拿起一个绿豆糕往后塞,塞了白畅意满嘴。
后者颇为满意味道,两口就下肚,然后张大嘴,又说:“娘子,再来一个。”
夏云放下书卷,说:“今天回来的真早。”
“是。”白畅意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为夫急着回来看你。你肚子这么大了,算时间也快生了。我想陪着你嘛。”
“是吗,谢谢。”夏云笑了笑。
谢谢这两个字让白畅意感觉怪怪的。实际上最近几个月夏云一直怪怪的。过去,不管她发生什么事情,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即使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的时候,他也能看懂那微妙的表情变化。但近来,不管夏云说什么,做什么,总透着一种古怪。他怀疑那是一种疏离。
但每当他这么想,夏云又会给他安慰的微笑,像往常一样关心他的饮食起居。
可能是孕妇特有的问题。他记得他娘有说,孕妇的心情总是起伏不定,要忍让。只是为什么白枫那一次没有?这一胎太皮了吗?
也的确够怪的。记得两个月前,她还跟他讨论通奸的事情。
他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但她一本正经的说,自己从书上看到通奸一事,问问他的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这种丑陋的家庭内部纠纷,能有什么意见?
她居然还追问,如果两人有了孩子,要如何对待呢?
他想也不想,只觉得不可能。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估计也是千夫所指。后来想一想,觉得孩子也满可怜的。于是持续思考。
她看他想了半天,于是笑笑,说只是闲聊,不必认真。
但他知道,她是不喜欢闲聊这种问题的人。
孕妇的心理果然深奥,但他没有深究。
白萍生下来的时候,接近冬至。她叹息说,这个日子真是冷啊。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放心吧,为夫的怀抱够温暖。
白萍满月酒的那天,她又突然说,如果自己突然死掉的话,孩子们该怎么办?
他讨厌她突如其来的悲观,想说怎么可能?但她不停的叹息,于是他只好说,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情,他就算一个人也会好好的把孩子带大。他是戏言,她却仿佛认真的说,那你要给他们找一个好母亲,一个真正的好母亲。他气恼道,不可能,除了你哪里有女人可以做孩子的娘?她却低低的自语,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好娘亲。
她心事重重,他却刻意忽略。
两个月后,她在极冷极冷的初春离开了。
这一年,尧曾皇帝钦点了他最后的一个状元,夏云涛。
……
长明贵妃站立在花园锦绣之中,白色的深衣,紫色的披帛,头戴凤凰垂饰。她美丽的就像要消失的花朵间的妖精。
自从她许愿陪葬后,皇帝的礼物一箱一箱的送来。她将其收好,放在合适的地方。除了皇帝的召唤,她只是在这个离宫中等死。
“夏云。”她悠悠的唤。
“夏云在。”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让我去送死的?”
夏云沉默。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快是个死人。”她笑容很轻,仿佛马上就要随风而去。
“娘娘不知道或许比较好。”
李长明向前走了几步,抚摸了手边一下粉色的花瓣:“有什么关系?就当打发时间,稍微告诉我吧。”
“……”夏云于是说,“是从一开始。”
“一开始是指什么时候?”李长明问,但言语间没有好奇。
“从夏云打定主意入朝为官的时候。”
“那……就有快三年了。”
“是。”
“喔……”李长明点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原来,三年你都在想这件事情吗?”
“……”
李长明突然转身,笑笑:“如果我现在揭穿你的女儿身,你会如何?”
夏云回答:“先送交刑部,罪名可为扰乱朝纲欺君之罪。终身监禁,或斩首示众。”
李长明问:“你不怕吗?”
夏云答:“夏云怕。”
李长明又笑:“所以说,你的性命也掌握在我的手中。”
夏云答:“娘娘若言极是。”
“但是你……”李长明走到她面前,伸手触摸她的脸,“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
夏云答:“娘娘看起来,也是一点也不害怕。”
李长明收回手:“我怕极了,我只是怕到不知道如何表达。因为就连表现出害怕这件事,也让我怕极了。”
夏云没有回答。
李长明又说:“有时候,我干脆想。要不就拉你下水也好,这样我就不会寂寞了。”
夏云答:“娘娘尽管做,夏云没有怨言。”
李长明说:“若是那样,那你苦心安排的局就不能善终了。还白搭上我的性命。”
夏云突然明白。李长明其实没有想要答案,也不想与她对话。她只是在自言自语,知道自己将死的人,或许有别人无法理解的心情。
夏云其实有过犹豫,这个人其实也算她的血亲。虽然一开始,她的确有报仇的心态,但她终究没有与母亲见过面,没有累计下感情哪里有恨?她只是对自己的出生深深的自卑,她好怕自己的不洁会伤害到谁。她用着假的名字,假的来历,假的性别。她根本不敢堂堂正正的站出来。
这样的她,即使想要做对的事情,也是不断在伤害别人。
或者她能够想个办法,让贵妃假死?她轻笑摇头。那或许要盗墓神现世,否则即使让贵妃假死,也无法让她从坟墓中逃出来。
算了,这样就好了。
罪孽也好,血债也好,她不在乎。
最后一晚,她进宫来带走小太子。
“娘娘保重。”她磕头谢罪。
“等一下!”
看着两人要离去,李长明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翻找出一只盒子,交给夏云。
“这是?”夏云不解。
“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李长明说,露出苦笑,“反正我要死了,这算是我死前最后一个心愿。不过你不必急于打开它。等到我儿登基,朝廷安定之后,再帮我完成心愿。还有,如果你找到那个人,请告诉她。我很抱歉,请……不要责备我。”
贵妃不停的流泪,但她抓紧了夏云的手臂,不愿松开。
夏云知道时间的宝贵。于是将盒子拿好,并单膝跪下,指天发誓:“我夏云一定不负娘娘重托,若不能完成娘娘遗愿,愿粉身碎骨,葬于万丈深渊。”
“好,好。”李长明慢慢松开她的手,再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咬牙转身不再看他们。
“快走!”
是的。她以为自己是通奸之女。但其实何止这么简单。
她是乱伦之女,是贵妃回家省亲时,被酒醉后的孪生兄弟强迫后的孩子。
而现在,她的罪名要再加上一条“弑母”。
小皇帝对她的情思,让她更觉罪孽深重。这是怎样的天罡伦常啊?
她哪里还有面目存活于世上?
那日,她看见了贵妃的秘密。也看到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