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丝哈哈大笑,她忽然沉下脸,提高嗓门说:“我终于明白了,妈妈。在您看来,您的女儿始终是您的工具,一个光鲜亮丽、帮您达成目的的工具,您从来不会关心我的想法,我的需要,我的心情。您把自私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整整十一年了!您凭什么让我放弃终身的幸福,只为了维持早就不存在的‘名声’?您凭什么把自己造成的恶果,扔过来让我买单?您凭什么自作主张,决定我的命运?就凭您的过来人?我告诉你,我也是过来人!已经二十世纪了,而且我是家里的收入来源和财政支柱,您没有资格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
十二年了,从五岁到十七岁,十二年的压迫,总算在这一刻出了一口恶气。
鲁芙愣住了,她被萝丝的长篇大论压的抬不起头来,像吞了苍蝇似的。在她的印象中,女儿跟自己关系虽不融洽,却从没有这么不留情面的说过话。
反应了好久,鲁芙呆呆的喃喃自语:“萝丝……”她的声音转为惊慌失措,“萝丝!萝丝!”
屋子里哪有红发女郎的影子?
萝丝信步走到大厅里,她隐约听到几位高贵夫人的闲谈,仍旧是压低的、刻意控制的轻柔嗓音,像嗡嗡作响的蜜蜂。
“听说卡尔昨天求婚了!”
“真的?那位幸运的姑娘是谁?”
“还用说?当然是那位艳丽如玫瑰花、冷傲如玫瑰刺的年轻姑娘了。人家才艺双全、还上过大学,自然让男人青睐有加。”
“这么大一个金龟婿,萝丝竟然拒绝?我的上帝!她的神经出了什么问题?”
“萝丝是个聪明姑娘,我看,这不过是她玩的欲擒故纵罢了!”
大家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很快,她们的话题又转移到了其他方面。
无非是相互吹捧,相互试探,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模棱两可,枯燥乏味。
谁谁谁的风流韵事,谁谁谁的桃色丑闻,谁谁谁的靴子夹脚,谁谁谁的背心太小,谁谁谁怕老婆,谁谁谁的情人有几个……这些微不足道却被太太们津津乐道的“秘密”,她早已知道的太多。
高贵的太太们什么事都跟别人明争暗斗,跟丈夫,跟朋友,跟其他小姐太太。为了情人、珠宝、服装、孩子、虚荣、家里的开销和大权,所玩弄的手段简直像瓶子里的蜘蛛,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每个人都在勾心斗角,每个人都在捕风捉影,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在相互憎恶,相互利用,每个人之间都只剩下□裸的金钱关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随着萝丝越来越深刻的认识了这个社会,就越来越想逃离。她不愿意玩弄手段,不愿意跟嫉妒、毁谤、庸俗和流言蜚语斗争。
她看惯了被集中被放大的勾心斗角,为了仅有的蛋糕,不惜与无毛的四足同类头破血流。
何必呢?我们都是长途的旅客,朝着同一目的地,向着同一归处。
她不愿与麻木不仁、目光如豆又庸俗可鄙的人同流合污,人云亦云,亦步亦趋。
来往的仆人面色恭敬而高傲,他们迈着训练有素、拿尺子量过的步伐,连弯腰的幅度都那么标准。高级定制的衣裙和礼服那么华贵,摆在桌子中部的鲜花娇艳欲滴还带着露水,脂粉飘香,觥筹交错,好像人人都沉浸其中……
这幅金光闪闪的画面,意外的散发着腐败与沉闷的气息,与难以名状的阴郁天空融为一体,与鲁芙那高高的颧骨和薄薄的嘴唇相互交织,与男人们渴望又迷恋的眼神相互映衬……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象征着一个消沉的世界。
在世界尚未崩塌,自己尚未被困陷之前,必须逃出去。
萝丝的手死死的绞在一起。
她看到一个瘦瘦干干的小女孩,满脸雀斑,五六岁年纪,却戴着扁平的帽子,身着华丽的裙子,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模样。
小姑娘坐累了,向椅子背上靠过去。她的母亲一把将她拉起来,警惕的四处张望,生怕有人发觉女儿的不雅举动。
小姑娘委委屈屈的挺直脊背,装模作样的拿起餐巾铺在腿上,翘起兰花指,手腕有些僵硬笨拙的弯着。
女孩们为什么要趋之若鹜的出入社交场合?为什么要成群结队的去参加下午茶会?为什么连着好几个月跳舞跳到天亮?为什么要孜孜不倦的学唱歌、学钢琴、学绣花?全都是为了找个金龟婿,为了嫁人。
她看到绅士们抽着古巴雪茄,喝着高级白兰地,一掷千金的赌牌,对一切指手画脚,好像无所不能,好像自己是宇宙的主宰。他们自诩高贵,认为在小酒馆里抽廉价纸烟、喝劣质啤酒、把全部家当都赌上的人是粗俗和缺乏教养的代名词。
他们西装革履,其实全在泔水桶中捞油水,只要事后把手洗干净就能被称为道德楷模。
这些贵族们都爱拳击,打猎,赛马,抽雪茄。这几门高超精深的学问,卡尔·霍克利没有一项不精通。
卡尔拥有高超的手腕,足以给外交官上课。卡尔拥有庞大的财富,确实是富可敌国。
可是,又能如何呢?
即使他热情洋溢的爱着我,想做一个好丈夫,想给我快乐,又能怎么样呢?在我眼里,年收入百万美元,与年收入一百英镑,根本没用任何区别。
婚姻,是与一个人相伴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更多。余下的日子,需要跟那个人携手走完。
钱,我有的足够了。名,难道我还在意毫不相关的人的眼光?
绝对不能为了锦上添花,爱慕虚荣,而嫁给一个合不来的伴侣。
毕竟我们将要陪伴彼此余下的生命!
她全身都麻木了,变得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觉得血脉在跳动,震耳的声音激荡在颅腔里。她脑海中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仿佛绽开的烟花。她看到了海边的密林,自己的父亲,成群的猎犬,还有那一片燃烧的玫瑰……
她不能继承家产和爵位的——不需要对所谓的荣耀负责。
法律上从没规定必须赡养父母的——不需要对所谓的亲情负责。
她只要经常给鲁芙寄钱,偶尔回去看看她——鲁芙多半不愿认这个女儿——就已经仁尽义至了。
离开吧,离开。
既然不愿随波逐流,既然还渴望着遥不可及的自由。
离开吧。
萝丝慢慢向甲板上走去。
杰克。
她知道杰克一定在那儿,准没错。
杰克。
她终于见到杰克了。
灿烂顺滑的金发无比耀眼,看着他,全世界都没有了阴霾。
这一刹那的情感,仿佛暴风雨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阳光从中透露出来。
爱人可不像公交车,十分钟一班。
她不能错过杰克。
我们绝不是列车上擦肩而过的行人,我们必须成为共度一生的伴侣。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之处往往只有几步。走过来了,另一番天地就会开启。
她向杰克走去。
一步,两步……
她橙色的上衣融入了甲板的晚霞,淡粉,艳粉,橙黄,杏红,在天际线出涂抹出层次分明的条带。
萝丝疲惫不堪的靠着杰克的肩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全世界的人都站出来也拦不住我。”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喘息着说出这句话,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
“不,萝丝,不要有被害妄想症,这个世界并不想拦在你面前。你是自由的。责任与权利相伴而生,相辅相成,你既然没有继承家族财产的权利,为什么要被逼着承担责任呢?”杰克顿了顿,“虽然我们由父母抚养成人,可我们不是他们的附属品,他们的意见和建议需要听取,可我们是独立的个体,父母无权决定我们的人生。”
眼前的门忽然开了。
人生确实是一座贮藏宝物的殿堂,而且不止一扇门和窗。一直有一扇门在自己面前虚掩,她却不曾将它推开。
“不要去管那些无关紧要、苍蝇似的闲言碎语了,就像一群喋喋不休的盲人隔着云层推测着月色,他们根本不会真正影响到你。”杰克的话语那么低沉、温柔,带着安抚和鼓励,“想想看,萝丝,骏马,怎能因苍蝇的骚扰而停止奔跑呢?”
她其实本来就明白,生活并不非得是无聊而没有意义的,不是非得被庄园、豪宅、华服和珠宝所桎梏,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有那么多美好可以体会:承受苦难,奔波劳碌,历尽艰险,享受幸福……甚至不止于此,还有更多,还要多得多。
生活,生活或许是一连串的磨难与困苦,它本身也许并无任何乐趣可言,但是爱会温暖现实的残忍,驱散绝望,并长久的照亮你的人生。
萝丝和杰克站在船头,她望着无边无际、风平浪静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肺里十几年的污浊,都被排干净了。
她发现自己同杰克一起,开心、爽朗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生画的诞生
Chapter23 写生画的诞生
“我爱你。”
“我爱你。”
快到晚餐时间了,甲板上空空荡荡的。
一小半的落日沉入大海,海中的玫瑰色变成纯金和紫罗兰色,各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只能在调色板上调出的色彩光影变幻,仿佛莫奈的油画。白色的栏杆上了一层淡红色,好像整条船又被重新喷涂过一样,给人一种异样的梦幻感觉。
他们越靠越近,终于唇齿相依。
杰克的嘴唇是淡淡的粉色,那么柔软灼热,探入口中的舌笨拙而急切……萝丝试着去捕捉它反而被捉住,动弹不得。上颚,牙床,牙齿,每一个角落都被巡视,每一块柔软都被探察。一阵阵电流夹杂着火焰从脖子上上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不得不抱紧杰克,然后又被更加用力的抱紧……
他们在船头站了很久,拥抱着彼此,完全只属于此刻的对方。
在爱情中,愉悦是最重要的伙伴。思想的共鸣与震颤,身体销魂蚀骨的满足与沉沦……真正的人生,从遇到杰克的那一刻真正的开始。她终于找到了理解她超越时代的思想的人,终于找到了愿意与她并肩奋斗而不是准备豢养她的人,她终于找到了可以一起杨帆出海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靠上去休息的肩膀,可以一起迎接风雨又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了,出什么事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与母亲、与社会的斗争使萝丝精疲力尽,如今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那甜美阳光的面孔,那光滑有力的臂膀,那源源不断的活力与对生活的热爱,把挣扎不休的她彻底拯救了出来。
“能再给我画一幅画吗,我的大画家?”
“只要你开心。”
这是杰克第二次来到萝丝的卧室。
“瞧啊,这个镶金的壁炉几乎像玫瑰庄园的那么精致。不得不感慨一下白星公司的品位,虽说屋子装饰得十分华美,布置得像永久不动产,可是光线太暗淡了!”杰克环顾四周。
“确实如此,墙壁和家具都是这个壁炉的颜色,沉重的红棕和浮华的金色,真丧气。”萝丝靠在壁炉上,把精致的花瓶和座钟推开。花瓶里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娇艳欲滴,女仆每天都会更换,绝不容许枯萎出现在屋内。
“你在嘲笑我们的头发吗?”杰克脱了外套,“艺术家大小姐,为什么不用一些油画给卧室增添些色彩呢?”
“我收集的画都在伦敦的保险柜存着,绝不会像卡尔·霍克利似的将保险柜随身携带。”她也脱掉灰色披肩,橙色短衫和黑色喇叭裤勾勒出腰部和腿部的线条,“以后有的是机会欣赏,莫奈,毕加索,德加……擦擦口水吧,我的大画家。”
她突然抱住了杰克。
“帮我脱掉。”
“什么?”蓝眼睛睁大了。
“不要乱想,大画家,我只是要你帮我画一幅人体写生而已。”她粉橙色的嘴巴得意的翘着,淡绿的大眼睛斜斜的瞟着他,整个人像喝醉了酒,“怎么,不敢吗?”
“你的衣服真好脱。”
“哦?之前有过经验吗?”
“有看过姑娘脱的经验。”杰克老老实实的回答,隐藏在金发里的耳朵红了。
他看都不敢看萝丝一眼,逃命拖来一张沙发摆放在屋子中央,然后仔细的摆放着靠垫的位置,退后一步,打量片刻,满意的打开画夹,削好炭笔。
他听到萝丝说:“不许嘲笑我胖。”
然后杰克的呼吸停滞了。
眼前是一具丰满的、曲线毕露的、充满女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