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车窗里,男式的圆顶礼帽下,闪现出一张年华绰约的脸庞,还有惊世骇俗的红铜色的短发。没有堆满了蕾丝和羽毛的面糊似的扁平帽子,没有维多利亚式的繁琐复杂、镶满珠宝的礼服,甚至没有时下流行的束腰外套和高腰筒裙——墨蓝色的宽松上衣,蓝色滚边的白衬衫,没有花边的灰色条纹长裙——完全脱离了紧身衣、连衣裙的桎梏,完美的簇拥出希腊女神般的丰满优雅的身段。
女郎理了理裙摆,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还要来呢?
早看过的电影了,虽然是在母星的时候,是在好多好多年前。早知道结局了,她对这艘巨轮已经完全没有好奇。
当萝丝走下那辆崭新的、雪亮的福特轿车时,一刹之间,她迷糊于自己的行为——既然都知道了,还为什么要来?
明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来?
1912年4月10日。
英国南安普敦,伯尔法斯特港。
春天随着大西洋的暖流,悄然来到了4月的英国南部,轻柔地吹散了萦绕一冬的阴冷寒湿。薄雾如同春神的轻纱,一视同仁地擦过每个人的面庞,带着北大西洋的温和与清新。
当萝丝扶着管家的手跳下汽车,从窄窄的帽檐下放眼望去时,情感与记忆竟然被重新唤起。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后的电影院,在屏幕外,看着银屏上惊心动魄的世界向自己驶来。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邮件车、货运车往来穿梭,上面印着各种。从远处望去,人行走这庞然大物的甲板上,就像成群结队的蚂蚁缓慢爬动。
泰坦尼克号如同一头巨鲸搁浅般在码头上。
高大的烟囱,密密麻麻的缆绳,极尽豪华的设施,都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梦想。
泰坦尼克号。
从码头望去,泰坦尼克号的船身就像一座山横亘在眼前,挡住了大海,遮住了天际。
“没什么大不了,比奥林匹克号大不了很多嘛,卡尔。”女郎无所谓的看着巨轮,以贵族小姐的嗓音和用语说,不由自主流露出现代人的优越感。
“亲爱的,再不会有像她那样的船了。奥林匹克号甚至连地毯都没有,泰坦尼克号的地毯则厚得可以没过膝盖。然后就是家具,重得拉夫恰和我都抬不动。还有那些护墙板……”虽然这是处女航,可卡尔滔滔不绝、点头哈腰地殷勤解释着,就像乘坐过无数次一样如数家珍,“细节方面模仿了凡尔赛宫,摆满路易十五风格家具的休息室,风格类似法国的小特里亚农宫沙龙,壁炉上的雕刻作品是《凡尔赛宫的狩猎女神》。上等的柚木和黄铜装饰,吊灯和壁画,印度和波斯的地毯,甚至三等舱也有大理石的洗漱池和床头取暖设备……”
“得了,卡尔,我认为这并不是你设计建造的船,用不着你来背书。”萝丝粲然一笑,转过头去。
“……你女儿真难取悦。”卡尔扫兴的回过头,冲鲁芙低声抱怨。
鲁芙同样低声笑着,向头等舱的通道走去。她一身东方情调的墨绿色天鹅绒外套,长长的山鸡尾毛在脑袋上得意洋洋的随风招展,雍容,华贵,矜持。
拉夫恰嚣张跋扈地拍了拍工作人员的肩头,让他把两轿车、几十箱行礼运到宫殿套房。
……这家伙虽然训练有素,却未免太仗势欺人。还是玫瑰庄园的老管家布莱克先生讨人喜欢。
可惜,玫瑰庄园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布莱克也成了詹姆斯·坎普的雇员。
通道一共有三条,三等舱乘客的通道人山人海、十分拥挤,而他们走过的贵宾通道却宽敞清静。
对于上等人,从来没有人怀疑他们会带有跳蚤或细菌,金钱和身份就是最好的检疫。而对于三等舱的乘客待遇就不一样了,没钱往往是与疾病和罪恶联系在一起的。虽然听着很冷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即使二十一世纪的母星也不能例外。
“三等舱的乘客在这里排队检疫!”
萝丝微微皱了皱眉,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了可可为什么如此急切的要赚钱。
面对这种不可变更、似乎也没必要改变的不平等,萝丝摇了摇头,怀着微妙难言的心情,鉴赏这条即将起航的泰坦尼克号。
卡尔和鲁芙走在前面,红发女郎在两人身后慢吞吞的跟着,以至于她有足够的自由来左顾右盼。阳光从船的另一侧射过来,绝大部分被船体遮挡,只有登上船时,一缕光线才透过船桅,把即将登上“不沉之舟”的他们勾亮。远处送行、欢呼的人群全部沉没在暗影之中,使得这场景就像脱离苦海、直登极乐的一幅宗教壁画。
她们走进阳光,走出阳光,走进泰坦尼克号。
这时候,杰克会在做什么呢?
如果命运没有出现大的偏差,此时此刻,他应该与那个名叫法布里兹奥的伙伴,在南安普顿的一家小酒馆里玩牌。
他们应该抽着廉价的纸烟,喝着劣质的啤酒,摆弄着卷了边的扑克牌,小刀、硬币、旧怀表和三等舱的船票,都作为赌注堆在桌面上……
也许,杰克已经赢得了泰坦尼克号的三等舱船票,灰色的旧外套没系扣子,背着同样颜色的粗布麻袋在人流和车马的缝隙中狂奔,一边兴奋的大喊大叫……
如果杰克晚了一分钟……
头等舱里,白制服的侍应生训练有素的将三位贵人引进豪华舒适的起居室。
身为男爵的独生女、玫瑰庄园的大小姐,萝丝见惯了种种奢侈和享乐的方式。尽管如此,看着侍应生展示的一切,她还是无端产生了暴殄天物的错觉。
平台上点缀着数量适宜的绿色大叶植物,阳光充沛宜人。洁白的墙壁上装饰着柚木板,色彩搭配恰到好处。起居室宽阔敞亮,木地板明亮却不会打滑,平稳的船身更没有乘舟旅行的颠簸之感。宽大的空间、舒适的家具,上等的柚木,精美的雕塑和壁画,镶嵌金边的红色壁炉,金色的灯饰和窗帘……整个卧室呈现出红木色与金色的搭配,绝对不是暴发户的堆金砌银,每个角落都展示着教养和品位,一切都体现着典雅和尊贵。
不愧是北大西洋上的移动城堡,把人类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最苛刻严厉的要求发挥到了极致。
萝丝却觉得屋子太暗了,她宁可采用白色的墙壁与巧克力色的装饰。
至于她收藏的那些毕加索和德加的画作,早存在伦敦的保险柜里了。
卡尔试图进来搭讪,他换上了洁白无瑕的衬衫和背心,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细长的高脚香槟杯,左手手背抵在腰上倒拎着酒瓶,身体微微前倾,斜倚在门口指手画脚的献殷勤。
仆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萝丝也在为物品的摆放与归整而焦头烂额,恨不得向献殷勤的男人喊一声:“走开,别在门口碍手碍脚!”
作者有话要说:
☆、再遇杰克
Chapter16 再遇杰克
在萝丝看来,晚宴和舞会都是相似的,同时又各有各的无聊。她不喜欢也不想融入这些社交场合,害怕被他们彻底同化,怀着戒备和无趣,高高在上的打量这群蜂鸟般唯低不可闻的嗡嗡鸣叫着的淑女名媛们。唯一能从其中获得的乐趣,大概就是鉴赏品评她们的衣裙、发饰、手套、帽子、丝带、花边和珠宝了。
可惜萝丝遇到了可可·香奈儿——自从与她的女神合伙开店以来,对维多利亚和爱德华式的衣饰风格越来越漠不关心。
比如这个晚上,萝丝从漂浮着音乐、灯光、香气和言不由衷的欢声笑语的大厅中脱身出来,来到被星月镀上一层浮光的甲板,感受北大西洋海风的凉意。风中有水,鱼,盐和海草混合的味道。她回头看了看灯光灼灼的大厅,恍若隔世。
绕开甲板上散步的人群,推开白色的铁门,在木质的楼梯上爬上爬下,最后站到船尾处,向下遥望起伏着雅蓝色波光的海面。
泰坦尼克号将水面破开一条白色的痕迹,就像把一条隐形的拉链拉开,在船尾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条……
水下,三个螺旋桨同时运作,搅起一串串蓬松的气泡。
水上,船体划破水面,如同劈开硕大晶莹的蓝宝石。
眼前一无所有,除了茫茫无际的大海,还有深黑色的、洒满了亮晶晶的白糖颗粒似的夜空。
萝丝扶着冰冷的、漆成白色的栏杆,把凉凉的夜风深深吸入胸腹中。四周漆黑一片,全部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只有船尾一盏灯,在这片被游客遗忘的区域中执拗的亮着。
她听到身后布料窸窣作响,靴子踏在木板上的节奏,还有比风铃低沉几分的优美嗓音——
“好久不见,萝丝。”
这个熟悉的、柔和的问候传入耳中的那一刹那,萝丝差点掉下泪来。
她还是受到命运眷顾的,感谢上帝。
转过来,全身无力的靠着栏杆,紧紧的握住向她伸出的那双手。他的手温暖、粗糙、厚实,肉肉的很舒服。
她拼命捏着,狠狠攥着,好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直到杰克的笑声响起来:“放松,萝丝……如果你不打算捏碎我的骨头的话。别这么用力,否则我以后就没办法给你画像了。”
透过眼前薄薄的毛玻璃层,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上是重逢的意外和惊喜。杰克的金发有些凌乱,他长高了,晒黑了,肩膀和手臂看上去也更加结实,圆嘟嘟的婴儿肥也褪去了些,面部线条硬朗了几分,整个人比一年前成熟许多。可他下巴上和嘴唇上却仍旧没有冒出胡须,眼中的快活和亲切也始终不变。
上帝能够弄沉一条豪华巨轮,却不能剥夺那自由灵魂,和赤子之心。
“我以为你要……”
“跳船?”
“跳船?当然不。这样糟糕的天气,跳船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想法,水会冷得你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他反复揉搓着她的手,直到手中的冰冷恢复了正常温度,“我以为你在看风景,顺便思考人生未来的道路。”
“这个主意倒不错。”
“的确如此。来,到椅子上来,躺下。”他拉着萝丝平躺在甲板的长椅上,脱下外套替她盖上,金发在风中翻飞,“好好看看眼前的星空。”
“啊……感觉好像漂浮在星空中似的……”她抓着棕色格子外套,发现与海边木屋中的是同一件,柔软,温暖,沾着淡淡的、好闻的烟草的味道。
杰克身上只剩咖啡色衬衫、黑背心和卡其色灯芯绒背带裤。
萝丝看了又看,鬼使神差的说:“我们一起躺着好了。”说完顿时满面通红,后悔得想咬掉舌头。
“让我跟你分享外套吗?没关系,我不冷。”他轻松化解了萝丝说错话的尴尬,又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你瞧,密密麻麻的星光,像什么?”
“像……像……像悬浮的白砂糖颗粒。”她的舌头仍然有点打结。
“……一年不见,你的想象力已经与你的美貌程度成了反比,萝丝。”杰克认真的看着她,他的表情很丰富,惹人怜爱,一笑就露出一对浅浅的、迷人的酒窝,“不过你越来越漂亮了,或许是想象力衰退的补偿。”
“哦,上帝!不如说我又胖了。”她放松下来,变得懒洋洋的,“真见鬼,杰克,你的恭维并不比那帮公子哥们更高明,为什么听上去却更加顺耳,更加动听呢?”
“难道根源于我艺术家的天性?”他淡粉的嘴唇很湿润,在星光和灯光中泛着水光。
“果真如此的话,你干脆开个恋爱教程班好了。”
“我可是个毫无经验的老师,萝丝。我申请只教你一个学员,教学相长,能够获得批准吗?”
她像浸泡在50度的蜂蜜水里,傻傻的会心一笑。
已经不需要娇羞、脸红和试探。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萝丝不必自我放逐了,她遇到了真正的生命转机。
船尾的灯光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她在这寻回了上帝应许她的另一个自己。
拜托了,不要有3D泰坦尼克号上映时卡尔党与杰克党的论战。
拜托了,不要用功利的常识来消解其中的欢欣。
拜托了,不要用“X丝逆袭”来解构此时的惊喜。
拜托了,不要用日后的担忧来磨灭年轻的不悔。
最美的年华,遇见了最美的彼此,没有一丝遗憾,没有一个污点。
一百年后的中国观众,刻意对泰坦尼克号重新做了诠释。他们说,杰克是只会吃喝玩乐、不求上进还吃软饭的穷X丝,而卡尔是痴情好男人,是高富帅的典范。
从社会层面讲,这种解读也不能算错,因为如今的社会阶层的冲突、分立、对峙与自我表明,导致了连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也无法有效弥合的血淋淋的生活现实——
与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