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现在要向你讨我的第二个生日礼物。”她说,眼睛就眨啊眨的,表现得像个学龄儿童。
我眉头皱起来了,压低声音说:“你提。”
我在心里想:夏鸥,但愿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个什么位置。
答案让我大吃一惊:想和我吃凉虾。
“我想你请我吃凉虾。”她说完,笑得有些夸张,眼神带点嘲弄。她一定看见我不满到极点的表情。
凉虾——我没记错的话,凉虾1块钱一碗。以前小时候吃过,一颗颗白白胖胖的,放在水里,加红塘。
我望着她,这个老是让我不知所措的女孩,站立在初夏的微风里,笑得犹如一株清雅的蒲公英,散了一片。
“我没听错吧?你要吃什么?”
“跟我来。”然后她拉住我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我那年29岁,我以为自己在风中进行初恋。
她跑在前一步,不时回过头来催声“快点啊,你老啦”,然后看着我瞪圆眼睛,她会放肆地笑。第一次笑得那么毫无章法。因为夏鸥以前不笑的,就算笑也只是嘴角动动,眼睛从来都是很平静。
我豁然开心起来,任她轻柔地拉着我的手。你可以想象她头发被风吹拂后飘入我嗅觉范围内的味,少女的温馨使夏鸥这时看上去像那大海的小女儿。
小时候看过童话,大海有12个女儿,而最小的女儿是最美丽而善良的。
跑了一会,夏鸥在一个路边摊位下停住。整个“店”就一把大的遮阳伞和一张四角桌,上面人工写着“凉虾5角”,是毛笔字,已经快脱落了。摊位前面是一排平房,妇女儿童们平静地沐浴在夏阳下,好奇地看着我和夏鸥——盛装来吃凉虾。
我感觉自己像个疯子。
夏鸥很快乐,她清脆地叫唤老板娘,要两份凉虾。
“夏鸥,是你吗?”老板娘是个大约50岁的妇女,飘着一脸亲切的小雀斑。
“是啊,张婶!我带我朋友来吃你家的凉虾。”
老板娘一下子注意到我,和夏鸥的母亲一样看人,一点都不知道含蓄,看得我几乎要脸红了。我那时满头汗,穿着白衬衫,抱着西服外套,高高地挺立在她的遮阳伞下,不知道手脚怎么放。
“哦,坐啊!年青人!”她亲切地招呼,像山间的向日葵一样咧着嘴笑。
我看夏鸥很随意地找了张小凳子坐下了,我也拘谨地坐在她旁边。
老板娘盛了满满两大碗凉虾过来。
我有些不想吃,喝了点水就放那儿了。
夏鸥开始吃了,她一口一口地,很频繁,一会就快见底了,然后嬉笑着说还要。
我就不能想象前几天夏鸥在“妖绿”酒吧喝芝华士时的斯文优雅。
夏鸥说脚累了,就把凉鞋脱掉了,光着她白嫩的脚踝,掀高裙子裸露到大腿,那些都是耀眼而美丽的。她像个深山里的水妖,不加一丝修饰地鬼魅着,毫不费力地让任何一个动作都尽是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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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散在风中的蒲公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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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我在看她,吐吐舌,笑道:“你干什么又这样瞪着我?眼睛张得圆圆的,看上去好幼稚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说话。她又开始吃她的凉虾,发出可爱的声音。
“张婶,你们家的凉虾还这么好吃哪!我还要一碗。”
“哈哈,好吃吧!那你可以经常来吃嘛,好多年没看见你了。对了,你妈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
然后她又开始吃。
“你好像以前经常来这里。”我总算忍不住好奇,问。
“是啊,你看你左手边,第三间屋,就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家。我是吃张婶的凉虾长大的。呵呵。”她说着,对老板娘一笑,埋头又吃。
真那么好吃吗?可是我觉得像……像一种厕所里的动物,越想越不敢吃。
“你们家,以前住这里吗?”这里是很绿色,但毕竟算贫民窟了。
“嗯,住这里。住了十三年。啊,说起来,这凉虾有十多年历史了!”她悠悠地说。我跟着她的话轻轻地遐想,一个市井里长大的美丽女孩。
听她回忆是一种清凉,比凉虾美味,至少我这么觉得。
“后来呢?”问。
“后来,后来妈跟了很有钱的男人,再后来我们就跟着有钱了,搬了家,住进了全市最顶级的花园小区……只是我再没吃过张婶的凉虾了。”她的那碗又吃完了,望了我一眼,“你都不吃吗?”带一脸馋相。
“哦,我不想吃,刚才饭吃多了。”
“那我帮你解决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那个带蓝花的陶瓷碗就被移到了夏鸥面前,她三口两口开始吃起来。
“你要吃,再多叫几碗就好了嘛。”我纳闷。
“嗯,但是会把张婶吃垮的,她一定不会收我们的钱。”
想想也对。
夏鸥又开始对着我回忆了,“小时候,家里很穷,我从小就没父亲,母亲带我到十岁,我记得我每天放学回来,必然要吃一碗凉虾。那时母亲拿家里最大的碗,在这里买,但还是不够我吃哪!”夏鸥说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话。“说起来,这凉虾的味道怎么都不会变,冰冰滑滑,清清凉凉,又软又耐嚼。”
我看着她,这个享受般吃着凉虾的女孩。我真不敢相信她目前是我包养的情妇。
夏鸥只是个妓女。
我向夏鸥相反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两边都是平房,中间一条大约5米的过道,还是石板路,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光着屁股向这边瞧。我一看他,他就害臊,转过脸跑开了。
夏鸥最后这碗吃得很慢,算算好像吃了半小时。我知道这孩子在留连。
我想问她,为什么好好的书不读要去做这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妈……活不过明年了。”这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本来我们都没说话了,张婶去她屋里忙了,就我和夏鸥坐在这里。她猛地一句话,像一排海浪般袭来,给我个措手不及。
夏鸥说完这句话,立即抬头望着天。
记得我小时候,要哭就看着天,那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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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散在风中的蒲公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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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声音在轻颤,因为我无法想象,像她妈那样年轻的母亲,会死去。而我不知不觉已把那可爱的母亲想占为己有。
“我妈她,1年前被确诊为血癌。每个月都去医院接受化疗。”
“那她自己知道吗?”
“呵呵,很可笑的是,这件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她还安慰我别哭呢。”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见她的晶莹的泪珠。
“我从来没为这件事在妈面前哭过。我哭她会很伤心……哎,小斌你干吗呀!我不会哭的,你眼神躲什么!”
她突然笑着轻骂我。
“哦,我……我没躲啊。”很不自然地回她的话,掩饰心里对她的爱怜。
“嗯,说说你对……妓女的看法。”她转了话题问,却也是明显在“妓女”二字上难以自然吐出。
“不尊敬,也不轻视。”我老实地说。
“你猜我妈,是干什么的?”她问,眼光闪过恐惧,强装镇定,却带了轻微的可怜。
我猛地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望着夏鸥。
“伯母她……”
“呵呵,猜到了吧!我妈是个妓女!”
我听到这些个字,差点没把碗给打翻。它们从夏鸥嘴里吐出,有代表慈祥的“妈”,有第一人称“我”,还有那很敏感的“妓女”。我真不希望这些词连串,更不希望从夏鸥这如此洁白的女孩嘴里吐出。
“但是你也看见了,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猜不到。是的,她是个妓女,众人包养过的情妇,可是,也是我母亲。就像你今天看见的那样,她笑得那么美好而慈爱,因女儿找到个好伴侣而骄傲,她亲昵地叫我宝宝……尽管她是个妓女。我发誓,从小到大,自我懂得了她的职业后,我没一点看不起她。因为她是在为我付出。”
如果说当我知道伯母是个妓女时,我失措了;那么当我听见这后一篇发自妓女的女儿——一个小妓女的肺腑之言时,我惊呆了。我好像落入了一个妓女的世界,标语是“虽然妓女,可是人性”。
我没话说了,夏鸥也不说了,紧紧地保管好了她的巧笑倩兮。她又开始吃凉虾,直到吃得一点不剩,好像要把她孩提时纯净的美好全部收藏到身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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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母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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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时张婶果然死活不收夏鸥的钱,虽然仅3碗,两块钱还要找5角。
她朴实地说:“夏鸥啊,以后多带着你英俊的男朋友来吃张婶的凉虾啊!”
夏鸥笑着说好,我也友好地表示还会来。
只是那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吃这位脸上缀着小雀斑的妇女的凉虾了,因为没过多久这里就拆迁了,大家都分散到不知何处。夏鸥听说这些时,我以为她会说以后没凉虾吃了,谁知她先是一愣,然后轻声说以后再没有她的天空了。
我想她已经把那片蓝天,永久地封锁在天堂般纯净的心里。那里没人耕种,那里没有污染,那里也绝不会拆迁。我死不承认,那天也已经紧锁在我心里。
过后,我开始对妓女有种说不清的情愫了。夏鸥倒是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一样生活,保持面容麻木,除了连拉三天肚子。
夏鸥要我常去看看她妈。
“你没事多去看看我妈好不好?多陪她说会话,讨她开心吧。”那天晚上夏鸥就这样说。我又开始皱眉,我想小姐你最大的不可爱就是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立场。我有多少时间去陪一个妓女的母亲呢?
我心里这么想了,脸上也立刻这么表现出来了。
“你是在意她是妓女呢,还是不满现在对你说话的是妓女?”夏鸥说,她似乎生气了,用从未有过的生硬口气对我说。
我在意她妈是妓女?我至今能回想起我那天在她家听她拉家常时有多亲热,也能体会出当我知道伯母是个妓女时心里有多惋惜却不鄙视。
“我只是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口气。”我也来气了。
开始抽烟。
“好了,我要去洗澡了,你去帮我放水吧!”硬生生地对她说,不带丝毫情愫。
她没多说什么,去浴室了。然后我听见流水的声音。我有些急躁,我心里开始怪那哗哗的水声,我怪它,把我的思维理性全部都快淹没了。
到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夏鸥拉着我,在阳光下飞跑的情景,对比了刚才她默默地进浴室时的身影,我就决定后天抽空去陪陪她母亲了。
“放好了。”她说,脸上的落寞已经换掉,又是一脸纯净。我讨厌她那么会掩饰,因为那样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写着平静一片。
既不受伤也不雀跃。
洗澡,睡觉。
躺在床上,夏鸥背对着我。我叫她转过身来,她就转过来,看着我,茫然的样子。我知道她是装的。
我心里又气了。我想你既然做了这一行,你还在乎什么自尊!凭什么要我来妥协,又不是我妈。
我一气,就闭上眼睛,“关灯,睡觉。”我说。
半小时后,睡不着。转过身一看,被夏鸥那双幽静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你晚上不睡觉瞪着我干吗呀?想吓死我?”
“我在等你醒过来,我有两句话要说,能说服你当然好,失败了我也没办法。”
“好,你说。”
“第一句,我妈从来没得到过任何男人的承诺,她那么喜欢你,是因为一个妓女,会觉得女人能得到男人一辈子的承诺是最完整的幸福。第二句,我妈活不过明年了。好了,可以睡了。”她说完,水波般的眸子就那样灿灿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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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母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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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快崩溃了,猛地搂住她,一个才刚满20的女孩,她像个充满神话的深洞,神秘,其实又单薄得让人心疼。“什么都别说,睡吧,后天我去看她。”
然后女孩在我怀里很快睡着,呼吸平和。
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我快对她动情。我意味深长地吻了她的唇。
后来我一有空就去看那妇女,那个当了几十年妓女觉得男人的承诺很稀罕的母亲。每个月定期陪她去做化疗。化疗是痛苦的,但是她很坚强,笑着说:“哎呀,白花钱,又痛啊,最后还不是会死。干脆在家养着算了。”夏鸥听了就会轻声责备她:“妈你又乱说话。”
我总觉得夏鸥好像不喜欢去看她母亲,因为她总在我提议要去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