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桓宣就在席上,只是他神色冷漠,独自坐在临着阑干的席上,斜斜支颐,望着楼外的青天白云,却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更显得他遗世独立,与这喧嚣的宴席格格不入一般,让人不敢直视容光。
孟洛上来时,众人都望向她,眼中带着嘲弄和打量,哄笑起来,显然以古籍换粮食在这些不知饥寒的世家子弟眼中,实在是大大的庸俗无知,他们很是不屑。
王亦风此时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嘲讽,大笑着坐入主席上,信手指了指一旁的空席:“罗郎请入席吧。”
孟洛冷冷望着一众打量着他嘲笑着的郎君们,并没有再次掉头就走,此时再走只怕更是沦为笑柄,她忽而一笑,身姿笔挺走到那一处席位上坐了下来,全然不理会一旁的议论嘲笑声。
王亦风微微露出一丝笑,指着孟洛道:“这位想必诸位都认识,便是河东罗家郎君,这几日可是在新安城大出风头。”
席上早有郎君大笑着道:“敢问罗郎,那几车粮可足够回江东了,若是不够我倒是愿意助罗郎一臂之力。”
众人大笑出声,更是轻蔑地望着孟洛。
孟洛眉眼也不抬:“多谢郎君相问,那几车粮已经足够府里收留的流民吃用,不消郎君相助了。何况是以古籍换来,小子不曾准备古籍与郎君,自然也不肯要郎君的粮食。”
这话成功地让一众大笑之人收敛许多,想不到眼前这个用古籍换粮的俗物,竟然还收留了流民,倒是有些特别。
此时何家二郎何玮开言道:“不知罗郎为何要以古籍换取粮食,须知这古籍乃是家传之物,最是珍贵无比,怎能用来换粮,这实在是……”书卷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最为珍贵,庶民之中读书识字之人甚少,能够阅读书卷在他们看来是极为高雅之事,世家中人更是自命清高,视为十分贵重之物。故而哪怕世家中人是逃难也要带上书卷,才能显得身份高贵不凡,并非庶民之中看重钱财的俗物!
孟洛分明感觉到他话里之意,大笑起来:“清玄之道在于修身养性,何以修身,立命方可修身,如今乱世之中命尚且不保,又谈什么修身!”她扫过眼前这些自命不凡的郎君们,“何况古籍亦是书卷,若是熟读之牢记之谨守之,又岂会在乎书卷何在,胸中自有天地文章!”
她这一番话说的震惊四座,众人万万想不到一个用家传古籍换粮食的俗物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大气不凡的话语来,细细思量来,更觉得她说的深刻入微,发人深省!
一时间宴席上众人都是悄然无声,望向孟洛的眼神也都大为改变,竟然隐隐有一份敬意,眼前这小郎分明精通清玄之道,更是文采非常!
而此时,桓宣却是收回目光,有几分疑惑地望向眼前看似寻常的罗郎,虽然这小郎容貌陌生,谈吐也着实不凡,怕的确是出身江东哪一户隐士名门才是,但却不知为何让他隐隐有熟悉之感,或许是那刻意低沉却又几分娇柔的嗓音,他究竟是何人?
第六十一章 怀疑
清江楼宴上,原本对孟洛满是嘲讽和不屑的众位郎君,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个看似寻常的小郎了,她大胆地用古籍去贵府换粮食,毫不顾忌世俗眼光,却又能说出修身之理,行事洒脱大气,言谈举止俱是高贵脱俗,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面对众人的明嘲暗讽却也能落落大方,对答从容,渐渐地,一众郎君也就没有了再作弄取笑她的兴致了,反倒是感叹起眼前的局势来。
“……蛮羯着实可恨!竟然不打也不退,只是占据寿阳,牵制住建康与新安,进不得退不得!”一位王家郎君愤愤道。
孟洛心中猛然跳了一下,先前她已经打听到建康并未被羯胡人攻打,却仍是有些不安心,如今听到世家郎君亦是这般说,这才放下心来。
王亦风微微颔首,叹道:“的确如此,寿阳离建康不足五百里,若是贸贸然回了建康,只怕羯胡人若是攻打过来,难逃被围。”
众人皆是一副担忧的神色,桓宣此时冷冷出言道:“寿阳离新安亦是不足五百里,诸君还是谨慎为妙。”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色变,他说的不错,寿阳、新安与建康乃是形成犄角之势,离新安城亦是不足五百里,若是羯胡人放弃攻打世家皇族已经尽数撤出的空城建康,转而攻打新安,那只怕……
孟洛端着酒盏的手不由地一颤,她想起了先前在城外,遇上的那一小股羯胡人,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却都是精悍之辈,不似是流兵散勇,难道是羯胡人派来探路之人?羯胡人真的要攻打新安?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连吃惊的脸色都忘记了掩饰。
对面的桓宣看得分明,更是露出疑惑的神色来,眼前这小郎为何这般眼熟?
只是他看着众人哗然一片,大惊失色的模样,淡淡笑道:“诸君也不必如此担忧,虽则蛮羯或有攻打之心,却亦是不能长久的,新安在我南晋腹地,蛮羯人虽是一路势如破竹占领了寿阳,然而毕竟远离羯地,无法长久停留,羯人远少于晋人,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退去。”
此时众人才略略松了口气,却又不放心地低声问道:“五郎可确定羯胡人真会退走?若是攻到新安,那岂不是只有再往南过了江东去?”
孟洛此时有些不屑,羯胡人驻军离此不过五百里,这些个世家郎君想到的不是抵抗而是南迁,如今又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口中,丝毫不曾自己分析局势。
桓宣云淡风轻地转开目光,望向清江楼外缓缓流淌东去的清江水:“此事端看北魏如何决断了。”
北魏三皇子早已在建康城南迁之时赶回北魏去了,羯胡人虽然蛮横骁勇,却也不敢轻易招惹国力强盛的北魏,若是北魏能够遵照先前约定,出兵助南晋,那么羯胡人退兵便是近在咫尺了,可若是北魏不肯出兵,那么便不好说了。
众人一时郁郁,将自己的命运交予他人决断,等待结局,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一场原本喧腾热闹的宴席,就在众人满腹惴惴之中,颓然而散。
孟洛大步出了酒楼,向着马车走去,身后却是传来桓宣的声音:“罗郎,请留步。”
这有些突然,让孟洛不由地身子微微一颤,停住了步子,他为何要叫住自己,难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缓缓转过身,望向身后信步走来的桓宣,微微欠身:“郎君何事唤住在下?”
桓宣目光定定望着她,良久,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宣对罗郎方才所言甚是仰慕,如此心胸气度,着实不凡,故而相与罗郎结交一番,不知可好?”
孟洛的心跳的越发快了,她望向桓宣的眼睛,那里面赫然有怀疑之色,他在怀疑自己,虽然不曾猜到自己是谁,却起了疑心,果然易容之术亦不是长久之计,太过相熟之人极易看透。
她不敢露出懊恼之色来,只是微微一笑:“郎君言重了,诸位郎君风华出众,身份高贵,在下不过一介常人,岂敢谈结交二字。”她欠了欠身,“容在下告辞。”大步向着马车走去,尽量控制住自己不会加快步子逃向马车。
她不能让桓宣看出自己是谁,不想再被他强迫成为姬妾,只想像现在这般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而活着!
桓宣看着大步离去的孟洛,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此人一定见过,甚至是熟悉之人,却想不出他究竟是谁!
用粮食换来的墨砚已经堆在库房里,孟洛上前看过,大都是上好的新安砚,若是真能顺利运送去江东,想来能赚回数十车米粮。
她倒是不担心送墨砚去江东这一路上会有流民哄抢,这是墨砚不能吃亦是不能用,在战乱之地毫无用处,更是廉价,流民不会瞧得上。
这差事自然是刘大郎亲自走一遭,他带着这几日挑选后留在宅院里的几个仆从,将墨砚装好放在马车上,听孟洛吩咐妥当之后,便带着马车出门去了。
刘媪虽然不大放心,只是想到这是替姑子办事,又是姑子亲自嘱咐了,必然不会有什么岔子,也就安心留在宅院里打点了。
原本以为清江楼宴之后,能够清静一些,没想到还是有不速之客登门来了。
一位衣着寻常的郎君敲开了宅院的门,开门的是个侍婢,见一位郎君独自站在门前,生的英俊挺拔,却是俊颜冰冷,带着一股肃杀之气,顿时又羞又怕,低下头轻声问道:“敢问郎君何事敲门?”
那郎君望了一眼宅院里,薄薄的唇角勾起一抹轻忽的笑:“烦请通禀你家郎君,阿烈求见。”
第六十二章 旧识
孟洛不曾想到他竟然会找上门来,先前得他两次出手相救,着实感激,忙大步出门迎接住他,恭敬作礼:“郎君来了,洛有失远迎。”
侍卫今日却是一身寻常衣袍,身姿挺拔,向着她微微一笑:“罗郎不必如此,今日只是有事前来相告。”
孟洛忙请了他进院子去,到房中坐下说话:“不知郎君为何事而来,原该洛亲自登门拜谢郎君相救之恩,只是这些时日不曾打听到郎君的去处,故而……”
侍卫望着她轻轻一笑:“我昨日才到新安城,你自然是打听不到的,倒是江东罗郎之名连我都听闻了,料到便是女郎。”他脸色慢慢肃穆下来,“我今日是有事前来告知,请女郎留心的。”此处没了别人,他也不再称呼孟洛为罗郎。
孟洛心中一沉,看得出他眼中暗藏的焦急之色,点头道:“郎君请说。”
侍卫低沉道:“我昨日与羯**晋王一道进的新安城,羯胡要与南晋商谈退兵之事,想来只要南晋皇族答应了羯胡人的要求,羯胡就会退兵了。”
孟洛一喜,却是望向他:“怕是北魏在其中周旋才会有商谈之事吧?”他既然陪同羯胡人一道进城,想必北魏在其中有所举动。
侍卫倒也不否认,轻笑一声:“女郎果然机敏过人,此事是我北魏说动羯胡前来商谈和解之事,而羯胡人原本也就已经打算退兵,无心恋战中原。”
孟洛不想他一口承认了,更是说明白了,羯胡人原本就打算退兵,看来北魏也打算在其中得一些利益,才会怂恿羯胡前来和谈。
侍卫此时却是接着道:“只是那位羯**晋王性好美色,此次征伐南晋掳掠了不少南晋女子,但昨日进城之后,却听南晋太子说起,桓家五郎有姬妾容颜绝美,有倾城倾国之姿,引得他动了心思,竟然公然开口向南晋讨要你,虽然一时还不曾有定论,但女郎还是小心为上。”
他话音未落,孟洛已是脸色雪白,身子微微一晃,扶着面前的案几才稳住,想不到即便她不在世家之中,也还是躲不开,太子怕是恼恨先前几次三番未曾得手,才会故意向羯**晋王提起自己来,引得他开口讨要。
如此一来便是桓宣也阻拦不了,此时国难之时,只有羯胡人肯退兵,南晋才能平安无事,漫说是她一个世家中卑贱的姬妾,就是大好河山,南晋皇族也是舍得割让的,他们求得只是这一隅之安。
见她如此形容,侍卫低低一叹:“不过这只是昨日平晋王酒后一时之性,或许不会当真,更何况你现在隐姓埋名藏身于此,只要不被他们发现,便不会找到的。”
孟洛的心慢慢平复了一点,是了,她现在是江东罗郎,并非洛娘,不会有人找到她的。
侍卫小坐了一会便告辞而去,临去时他回过头望了一眼孟洛,见她虽然强打起笑脸,仍然难掩那一丝惊惧之色,不由地停了停步子,低声道:“莫担忧,必然不会有事。”
孟洛心中一动,抬起头来迷惑地望向他,却只见那英俊轩昂的男子已经大步向着门外而去,不曾回头。
照此算来,羯胡与南晋商谈还需要几日,即便羯胡退兵,这新安城里依旧缺粮,从江东换回的粮食依旧可以赚上不少钱。孟洛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先前侍卫所言之事,宽慰自己,必然不会被人寻到。
她已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在新安城里,与建康已没有了来往,他们找不到她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她心中仍然满是不安,让她无法放下心来,惴惴地担忧着。
“姑……郎君,郎君,院外有人要见郎君……”刘媪一脸焦急不安地进了房来,道,“那位郎君说……是郎君你的旧识,要见郎君。”
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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