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晓苗匆匆出去,嚷着:“去洗澡了!”
关门的时候,夏静生靠在电脑椅里,转了方向,背着门,手放在头上,似不经意轻轻问:“谁和你在同一家医院?”
熊晓苗正准备拉门走出去,顿了脚,心一抖,背着椅子,手一快“啪”一声关门声,盖住了那若有似无的提问……
第二日一大早,熊晓苗就赶到医院,几个科室的找人,心下埋怨着这周游,不要找他的时候尽在旁边晃悠,要找他的时候人反而不见了。
熊晓苗一间间室的窜,终于在住院楼五楼的走廊上逮到人,远远望去长长的走廊,周游穿着白大褂站在玻璃窗前,手插在医袍的大兜里,正朝窗外愣神。
熊晓苗本来想上前去的,一下子顿住,她看着明亮的光线落在周游棕黑的发上,麦色的脸,没露出小虎牙,正正经经的板着,狭长的单凤眼没有焦距的看着。
熊晓苗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能这样走上去拍着周游厚实的肩膀喊声“胖子”吗?她望着这样呆望的周游,想着在他到底想些什么,一下子失去上前的勇气。
走廊上有小孩子踢踢踏踏的走路声,不知是哪个病房的孩子,一下子溜出来,拉了周游的医生袍角,细声细气说:“医生叔叔,这是什么字?”
端了手里薄薄的小书,远远望去有色彩绚丽的封面,约是故事童话之类。
熊晓苗见周游皱鼻子,差点笑出来,这周游最爱耍帅,刚才的孩子喊他叔叔不是哥哥,他该郁闷死了。
周游今天倒不是这么回事,皱完鼻子却乖乖的蹲下来,就这小孩子的高度,接过小书,看了会,说:“啊,是海的女儿,难怪,这是“牡蛎”,海里的一种生物,也会粘在石头上,嘿,我小的时候也没弄懂呢……”是一连串小声的咕噜,外加手势。
熊晓苗站在拐角,看着寂静的长走廊上,一个男子蹲了身子,一手环住小孩子,一手按着书,眼里有认真的神采,脸上表情却是生动至极,清晨的光斑浮动在孩子细软的发和他棕黑的发上,这一刻不由让人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
熊晓苗看着这样的一幕,突然间眼眶有了涩意,硬要挤出点什么,她实在没有勇气,转身离开了这静谧的一隅。
'40'雨夜风暴
熊晓苗想过情况或许还没那么糟,或许是搞错了,或许周游自己有数,但她没有想到这些“或许”那么快就被推翻了。
下午的时候,药剂室传来消息,听说新来的周医师晕到在科室门口,听说引了一大批护士医生的帮忙,听说说脑科的某美女医生一接到消息就放下手里的事赶过去了。
熊晓苗听完这一系列的听说,心慢慢沉下来,急忙往病房赶,入门的时候正好那个美女医师也在,抬眼看了下熊晓苗,说:“不好意思,有空出来一下吗?”
再次站在病房门口,她突然有点踯躅,手搭上冰凉的门把,刚才的对话仿佛还在耳边。
“你以为病情是不会变的吗?他的病和长期接触生化药剂有关,加上没得到适当的休息已开始恶化,该做的治疗没做,再恶化下去……”
“我真不懂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熊晓苗闭了闭眼,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据她所知周游只有个爷爷在北京,父母离异,亲戚多大移民了,就是留在美国,以他的人脉也会得到很好的治疗,他为什么留在这里?
她想着初时再见,他轻描淡写说:“我们这次的论文题是亚洲医院药剂制度,我当然选择中国,正好有熟人在省人民,就混过来了!”,一下子觉得心惊,有很多不愿意去想的东西摆在眼前,变成破裂的碎片,“噼啪”一下裂开,碎了一地……
熊晓苗深吸了口气,推开门,周游正阖眼躺在床上,脸发土灰色,嘴角泛白,唯一有神采的只是那枚酒红的耳钉,映在白色的枕下却是如此的触目惊心。熊晓苗难以把这样的周游和上午帮孩子读故事的精神男子联系在一起,脚下一动,踢着了凳子,“吱”一声划开。
周游约是听着声音慢慢转醒,睁开眼,看了熊晓苗一眼,扯了嘴想笑。
熊晓苗开口,还没说出一个字来就被周游挥了挥手打断,他不去看她,扭了头望向窗外,很平静说:“小熊猫,我想念你烧的汤了。”
熊晓苗愣了一下,想起在美国闲来有空也会去华人超人买点食材来炖汤,周游和叶子都眼馋得紧,时不时绕在锅边问:“好了没有?”
突然发现已是很久不想起那样的日子了,自从回来,自从和夏静生一起生活都已经要忘记那样的日子了,一下子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周游却没有理会熊晓苗的恍惚,只是转了脸过来,扯了嘴角,力图笑着说:“熊晓苗,我馋了,炖鲫鱼汤给我喝吧!”露出了白皙的牙,虚弱着却是真诚的仿佛带有憧憬般的说着。
熊晓苗把眼泪放回肚子里,点了点头。
后来,熊晓苗的汤是炖了,在家里煲了不少时候,又加了点药材。夏静生都喝的是剩的,顺口问了句:“谁生病了?”
熊晓苗装汤的手抖了下,差点泼出来几滴,说:“朋友住院了。”
她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瞒夏静生,只是觉得每次在夏静生面前说起周游都没什么好事,加上还要忙着照顾住院的周游,一下子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送去医院,周游喝了汤,很快又吐了,抹了嘴角苦笑说:“对不起”,熊晓苗背了身眼睛就红了,却真不是为了这汤难过,。
过了几日,冬天快来了,夏静生打电话来说下班带熊晓苗去海福巷吃羊肉。
周游的身体也恢复了点,至少可以下床,能进食了。熊晓苗这几天的烦心好不容易有了点喘息,打起精神,问:“小静先生,你良心发现了?”
夏静生在那头低低的笑,说:“你这吃羊肉的主,我怎么可能想不到呢!”无意中被带去吃饭的地方,第一次去就想到她一定会喜欢,老想着带她过来,正好天冷了,带她吃点大热的东西。
羊肉馆离市区比较远,夏静生载了熊晓苗七绕八拐,总算到了,拉了门进去,一馆子的沸腾劲,刘峰和韩薇竟也早早的到了,刘峰挥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天冷的时候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约上好友,点几杯烧酒,大口吃肉。熊晓苗喝着饮料嚼着羊肉,觉得这几天的阴霾总算散了,她看看对面夏静生正和刘峰在碰杯,抬了眼对她笑了笑,亮了大大的眼睛,顺手帮她夹了块羊肉。
刘峰说:“我说兄弟,你怎么老看着你媳妇儿,让咱男人的脸搁哪去!”
夏静生给了刘峰胸一拳,知是玩笑。
韩薇慢条斯理的啃羊腿骨,说:“老刘,你也得学着点!”
刘峰伸手想拉韩薇,嘴上说:“你老公我还用学!”
韩薇避了身子,坐熊晓苗边上,扔了纸巾到对面说:“把蹄子擦干净!”
刘峰同学讪讪的退回座位,韩薇一挤,她只好靠着夏静生,笑得一颤一颤。
夏静生也低了眉眼,勾起漂亮的嘴角,撑了熊晓苗坐好。
酒过了几杯,人说话的声音就不知不觉大起来,韩薇和熊晓苗聊着聊着,就谈到周游,韩薇问:“听说胖子也在省人民医院?”
熊晓苗手一顿,觉着身后的身子一僵,还是硬了头皮点了点头。
她试探着给夏静生倒酒,夏静生却眉峰一紧,晃了酒杯似不经意的绕开了,熊晓苗托了瓶子苦了脸知道自己又要完蛋了。
接下来的气氛有点僵,熊晓苗有心思,夏静生也不愿说话,刘峰夫妇见样子只好说:“那散了吧!”
索性菜吃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就散了,刘峰和夏静生喝了酒不便开车,在门口分了手,两人各自带了老婆打车回家。
海福巷的路比较偏,车难打,熊晓苗和夏静生只有先走上一段。
一路上,街灯昏黄的照上柏油路面,如一面镜子颤了人眼。骑着自行车的人过了小巷,扳着车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巷里回响。
熊晓苗想去拉夏静生的手,夏静生却走得很快,她暗自叫苦。
街上很是安静,匆匆的只有脚步声,和树叶的摇摆。突然,“轰隆”一声的闷雷,把熊晓苗吓得尖叫了声,跳了一下。
夏静生才站住,回头,等熊晓苗跑过来,转到她的右手边站住,脸还是沉着的,却不动神色的把她和路边的大树隔开了距离。
快下雨了,树木容易引雷。
熊晓苗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开心夏静生总算走慢一点了,伸手扯了夏静生的衣角:“小静先生,别生气了!”仰了头,好声好气的说着。
夏静生继续走,冷了一张俊脸,喉咙里刚才的酒烧得慌。
熊晓苗嬉皮笑脸,说:“别生气了,我就是怕你这样才不说的!”
这么一讲,却让夏静生气不打一处,他站住,正色说:“熊晓苗,我气的不是这些,我夏静生自问还没小气到这程度,或许你没有想过潜意识下隐瞒的动机,你自己想想!”
说完,一抬首,刚好有辆出租开了红色的“空车”标志,熊晓苗抓抓爆炸头坐进去,夏静生“彭”的关上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他生气更多的是熊晓苗的不坦诚,他给过她机会,也问过她,可是她却选择隐瞒。夏静生并不知道周游的生病,也不知晓熊晓苗的忙碌,只觉得这样的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熊晓苗靠在后座,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说实在话,她不懂周游的感情,也猜测不了,也觉得夏静生即使吃醋都是有道理的,后悔死自己的隐瞒了。
车外大雨将至,气压极低,车内也是沉闷的一片。
车驶了一会竟真的“哗啦啦”下起暴雨来,路过新街口的时候,轮胎将水溅了老高,街上开始绽放五颜六色的雨衣,熊晓苗有点心不在焉,从后视镜里偷瞄夏静生,只见他垂了眉眼,抿了薄唇,不愿意搭理的样子。
车快开到小区了,雨势还是不减,只是这条路不比市中心新街口,宽敞的马路,行人很少,车辆却很多,开了车灯,迷迷茫茫的光亮,配着路灯的昏沉,把漆黑的路面刷成澄澄的橙色,豆大的雨点打碎在这橙色中,飞溅起一个小旋来,又四下的散落开,如此多的雨点纷纷的落下,颤巍巍的撞击着地面,“噼噼啪啪”的打在心上,远远望去,地面如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火花,晕染开去。
车停在路边,熊晓苗待夏静生付了钱,打开门,拽着他的衣服,在雨中奔跑,踩碎一朵又一朵的雨花。
两人到家,夏静生拿了块干毛巾擦脸,熊晓苗也抹着头发,坐在沙发上,偷瞄夏静生擦湿漉漉的发,墨青的色被雨水惹得发亮,一张脸却是让她发寒。
熊晓苗乖乖坐着,低头认罪:“小静先生,我错了,我不该隐瞒你的!”
如同小学生般正襟危坐。
夏静生擦拭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又立即“哼”了一声。
熊晓苗见好就出,巴住夏静生膀子抬高声音说:“我该相信您!”咬“您”字的时候声音绕了个弯,委实有讨好卖乖的嫌疑。
夏静生挑了秀眉:“我说了不生气了?坐好去!”
熊晓苗又赶紧“蹬蹬”的跑回原处,一□坐下。
夏静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放了毛巾,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是一片清朗,他说:“熊晓苗,和我说说吧,你在美国的事!”低沉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客厅。
熊晓苗一愣,没想到夏静生会问这个,她摆着手,低了头,说:“其实也没什么!”抬了眼,看夏静生转冷的眸子,无奈问:“你真的想听?”
夏静生眸子在安谧的壁灯里显得很亮,认真的点了点头。
熊晓苗很长的时间都觉得既然回来了,在美国的种种之于自己就如同做了场梦一般,没有什么好兴奋的,因为她的走包含了太多的不情愿,真的不是能开心的事儿;但也没有什么好悲伤的,因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因为都变成了过去所以痛不起来。
她开始慢慢的说起,说到被周游撞见,说到周游带了她回去和叶子文树同住,说到有一年和周游开车出去的车祸,说到和周游叶子分开去读研究生,说到回国的决定……
熊晓苗有点奇怪,她挑的都是重点,所以说的都是大事,明明发生的时候是那么的恐慌或是如此的震惊,但现在道来却又是平静至极。
她此时还不明白,原来人或事的改变可以很漫长,也可以是一瞬间。漫长的积累,然后瞬间的爆发,恍然大悟的时候早已身在别处。
她在后来猜测或许只因为她有了夏静生,拥有了现在的幸福,所以种种的过往真的变成了曾经,不好的,好的,全变成了人生的沉淀,而这些沉淀在如此巨大的幸福面前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