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震怒的心境之下,父亲还能原谅叶氏一家吗?
走进寝殿前,她还有三分把握,可现在……她没底了。
「你这丈夫,原来与皇阿玛还有些渊源,当年反清书目一案,他兄长是主谋。」
「什么反清书目?」她沉不住气,「不过是一本《霍氏游记》罢了。」
「哦?原来你早知道了。」雍正涩笑,「汉人有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我还不信,现在看着你,皇阿玛真是寒心啊」
「皇阿玛!」她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肖女吗?一阵心虚,让她不敢辩驳。
「难道你觉得皇阿玛当年治那叶之山的罪,错了?」
「女儿只是想,一本洋人写的游记而已,不至于杀头吧?」
「你知道那游记里写了什么?」
「一些中土的见闻杂记……」不外乎山水风景,世俗人情,跟「反清复明」有何相干?
「可那里面说的全是前明的好话!」雍正喝道。
「一个洋人写的,应该只是客观记载,不带任何偏见与感情吧?」怀烙战战兢兢的问。
「就因为是洋人写的,中立客观,才更要禁!」
「什么?」她一怔,「皇阿玛,你故意的?」
欲加之罪,便要人命这,真是她自幼景仰的皇阿玛所为吗?
「你可知道,那本书若流传后世,影响将会如何?」雍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们大清建国,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怎么允许这种赞美亡明的书存在?怎么能让后世子孙还怀念前朝?」
「书毁了,还能口耳相传啊!」怀烙扬声道。
「啊,口耳相传,谁信啊?就算能传十年、二十年,还能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我要将来咱们大清的子子孙孙只记得康熙盛世,不知前明为何物!」
这,就是禁书的用心。
千秋万载之后,前明的皇帝一定被纂改过的史书涂抹得昏庸不堪,曾经的繁荣也会被诟病为灾难四起,到了那时候,即使是汉人,大概也只会崇拜康熙大帝,蔑视自己的祖宗。
怀烙颤抖着,忽然觉得可怕政治可怕,她的阿玛,原来也是这样可怕。
「叶之山死了,他的家人怨恨皇阿玛,皇阿玛可以理解,」雍正再次叹道,「可他们利用朕的女儿,欺负朕的女儿,朕就不能忍!」
「不……」怀烙喊道,「之江对我很好……」
「很好?」雍正讽笑,「你的语气,似乎不太确定啊。」
「真的,真的很好……」
「他明知你是朕的女儿,还要假造身份,接近你、娶你,谁信他真的爱你啊!」雍正一沉,「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伺机报复!」
「皇阿玛………」怀烙砰地跪在地上,「您就绕了之江吧!饶了他全家吧!」
「我饶了他,你会永远不见他?」雍正凑近逼道。
「我……」这个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救人性命要紧。「我发誓,可以永远离开他……」
「撒谎!又撒谎!」雍正拍拍她的脸颊,「怀烙,你办不到,就别发誓,否则苍天惩罚,皇阿玛会心疼!」
「我真的……」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堵住似的。
没错,她怕,怕真的发誓,就永无与他见面的机会……她怕失去他。
「放心,皇阿玛不杀他。」雍正却道。
「真的!?」一阵惊喜掠过脸庞。
「不过,皇阿玛却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让你不必发誓,也永远见不到他。」
什么!?她如同一瓢冷水浇了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皇阿玛会让他反过来恨你。」
又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仿佛汹涌波浪将她覆没。
「我只留他一个活口,杀了他的大嫂,还有那个小柱子。」雍正淡笑道:「如此一来,他就算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能了。」
天啊,这是她敬爱的皇阿玛吗?为什么跟叶夫人如此相似,微笑中透露阴毒,让别人的幸福弹指灰飞烟灭……
「怀烙,你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女儿,若你再与他一起,他会利用你毁了我们大清别怪皇阿玛绝情,情非得已。」
「可小柱子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小……」怀烙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肺都要裂开了似的。
「谁让他有那样一个娘?」雍正的回答却冷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瞬间,怀烙只觉得天旋地转,跟前一黑,不省人事。
她怀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怀孕了。
上苍赐给她这个孩子,到底是戏弄,还是慷慨?
这些日子,她昏昏沉沉,无法思考任何问题,稍微想一想,就头疼欲裂。
在床上静养了三天之后,她才从碧喜嘴里辗转听到,原来,那日雍正找她摊牌之前,小柱子和叶夫人就被秘密处斩了。
最疼爱她的皇阿玛,居然不给她一丁点求情的余地,从一开始,就狠了心要痛下杀手。
她本以为自己身为金枝玉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刻,才感到原来她是如此微渺。
「格格,有一件事,怕你听了不高兴……」碧喜端进一碗补汤,服侍她喝完,碗搁下,似乎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她笑着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撕心裂肺都经历过了,害怕什么?
「额驸……不,叶公子他,今天就要出京了。」
出京?
呵,皇阿玛果然手下留情,没要他的性命,还给了他自由。
可是,这一招比要了他的性命还狠,因为这活生生把他们从最亲的夫妻变成仇人。
如果死了,她还可以为他哭泣,但现在呢,她连眼泪都不能流……
「皇上削了他的官职,勒令他永世不得返京。」碧喜支吾道:「格格,你想去送送他吗?」
送?啊,是啊,再不见一面,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再会。
但既然是生离死别,又何必去受折磨?
就这样分离,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或许不会那样痛……
「格格,你有身孕的事,真的不打算告诉叶公子吗?」碧喜试探道。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吗?」
「他是孩子的阿玛……格格,全凭您自己做主,我一个小宫女哪里敢多嘴,只是格格将来后悔。」碧喜叹一口气。
后悔?
事到如今,怕事她再后悔,也为时已晚,真懂得运筹帷幄,当初就不会嫁给他了……
他是孩子的父亲,的确有资格知道自己骨肉的存在,就算将来她和他永世不相见,也不能隐瞒这个秘密。
「他现在在哪里?」当下做了决定,她脱口问道。
「还在关押他的那偏殿里,过了傍晚,就会有马车送他出京……」
未待碧喜话音落下,怀烙便翻身下床,急匆匆朝那偏殿奔去。
夕阳倾斜,她知道自己与他会面的时间不多了,顾不得有孕在身,就这样一路沿着长廊飞快地跑着。
忽地,她步子煞住,深深的喘息,他瘦削的脸庞那样陌生而遥远,还有未剃的胡渣,颓然悲伤的模样,完全没了她从前认识的清雅如玉。
他立在一辆马车旁,整装待发,但他迟迟不肯离去,目光凝望着宫闱深处,不知在看什么……
仿佛有心电感应,他猛地回过头来,发现她的存在。
双眸深处,似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如同决堤之前的坝,有一种暗藏汹涌的感觉。
「你要去哪儿?」怀烙步下台阶,感觉自己步子在颤,身子也在颤。
「你皇阿玛让我离京,难道我还敢留下?」叶之江望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冷淡,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激动都是假的,是幻觉,连语气也归于平静。
怀烙忽然感觉一阵心凉刚才,在奔跑之间,她还有过荒唐的念头,假如、假如他要自己要他一起走,她会考虑答应……
可现在,看着形同陌生人的他,这念头倏地钻回心底,像被扼杀的秧苗。
「我离开后,你可不可以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替我做一件事?」他忽然又道。
「什么?」怀烙忙答。
「将我大嫂和小柱子的尸体领出来,火化了,撒到荒郊我知道,他们不想待在你们大清的皇宫里。」
这句话,就像刀子一笔一划割在她心坎上,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了的泛滥,滴滴往下落。
「对不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再说也是多余,有假慈悲的嫌疑。
「你不愿救他们,我可以理解。」他却冷冷地答。
「我不愿意?」怀烙忍不住辩驳:「难道,你以为我希望他们死?」
他沉默,似乎代表着肯定的答案。
「在你心中,我是这样冷血的人吗?」她胸中一阵激愤,被冤枉的滋味竟是这样难受。
「我只知道,你可以救我,却没有救他们。」叶之江咬了咬唇,「我大嫂或许罪该致死,可小柱子呢?我不相信,连我都能放过,你皇阿玛会不愿放过一个孩子。」
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她的皇阿玛就是利用这个孩子的死,来斩断他们之间可怜的一点点感情……
怀烙再替自己解释,然而她发现,在事实面前,任何解释都无法让人信服。
这一刻,她百口莫辩。
「叶公子,天色不早了,启程吧。」一旁的侍卫催促道。
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押送他到荒蛮之地的差役,这一别,或许今生无缘一见。
她要告诉他,身体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吗?
来此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这刹那,她忽然决定隐瞒,有什么可说的呢?多一份牵挂,就多一份伤痛。
将来,她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早已死去……
「一路珍重。」转过身去,道出最后诀别的话语,怀烙失魂落魄的沿着原路往回走。
她不知道,此刻叶之江正凝望着她的背影,迟迟没有踏上马车。
方才,他早该走了,可他就是因为心存不舍,所以停车远眺宫景,仿佛在对她默默告别。
她的出现,令他大大惊喜,可心中只能强忍,克制欢颜。
她误会了,其实他从来没有怪过她、怨过她,他也明白,大嫂和小柱子的死,不是她能掌控的。
他早就预料到雍正会出狠招阻止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
但他又能怎样呢?
注定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一开始的结缘就是错误,何必一错再错?
就这样分手吧……让她误以为自己恨她,这样,才能让她忘记他。
堂堂格格,金枝玉叶,何必跟随他这个带罪之人四海漂泊。
分手,是最太平的结局。
车轮一晃,将她惊醒。
方才,怀烙又做梦了。梦见与他诀别的那日,仿佛,还能看见那落日的余辉,还能感到一阵又一阵的伤心。
怀胎五月,她忽然做出一个决定,远离京城,到承德生子。
宫中本是是非之地,自叶之江离京后,更是流言蜚语四起,她不想面对纷扰,只希望远离喧嚣,到安静的地方,给她的孩子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出世。
「格格,你又哭了……」碧喜递来绢帕,「又梦见什么了?」
她一惊,连忙抹了抹双颊…果然,还是湿湿的,两行清泪泪痕犹在。
每一次梦见他,都会这么不知不觉地流泪,直到天明,才发现枕边一片濡湿。
「格格,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多想了。目前最要紧的,是生下小贝勒。」碧喜劝道。
她懂,所以极力保重身体,每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一直吃到吐……
可怀有这样的心境,生下的孩子会快乐吗?
打开车窗,望着一幕摇晃的野景,天渐渐黑了,有雨丝飘到她的脸上。
「反清复明、反清复明……」她忽然喃喃道:「大明真的很好吗?」
「亡国臣子,总会念旧吧?」碧喜小声答。
「对了,碧喜,我记得,你姓佟?是汉人?」
「哦,汉人抬旗的祖上是汉人,如今算旗人了。」碧喜连忙道。
「你有听过家里人议论前明吗?」
「奴婢家里人到不敢,但奴婢小时候看过那本书……」她支吾地透露。
「哪本?」
「《霍氏游记》。」
「是吗?」怀烙挺直身子。「那上边,写了大明什么?」
「别的不太记得了,跟咱们大清也没什么两样,倒是有一件那传教士说,到了中土,惊奇的发现街上没有一个乞丐,原来,鳏寡孤独者都住在一个官府特设的大院子里,自己养鸡织布,丰衣足食。」
「是吗?」在她的印象中,前明一向沧桑凋零,饥民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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