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一直不见祖父起身出恭。我喜忧参半,有些窘迫。喜的是,祖父修习的养生术果然颇有成效,这个年纪肾器保养得甚好;忧的是,再这样等下去,未知这一聚首能否成功,让人有些心焦。
百无聊赖中,我只好左顾右盼,然后靠近司马炽说:“近半年宫里新招的禁卫军倒个个英俊神武,都是难得的美少年啊!你看领头的那位……”
司马炽朝着我暗指的那名禁卫看去,赞同道:“果然不错。”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小宫女们有福了。”
司马炽看我一脸憧憬,含笑地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古人云,食色性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有美就要欣赏,是为‘不拂人情’。”
“有美自然要欣赏。我只是笑你光顾着赏美,连自己祖父已起身离座都不晓得,现下,到底谁是‘无目者也’?”
我闻言一惊,赶忙转头往祖父的位置看去,果然已经人去座空。不由暗骂一声“美色误人”,即时便想起身追去。
司马炽不慌不忙,一边将我按下,一边起身对玄明恭敬一揖,禀道:“陛下,内子顽劣,不胜酒力却偏要贪杯,如今头脑昏沉唯恐圣人前失了仪态,请允至殿外小憩,以清灵台之明。”
听着司马炽文绉绉的一通解释,我连忙装出醉酒的迷糊样。余光瞥到玄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心神一凛,忽的紧张起来,幸好他并不为难,点头应允。司马炽扶着我走至距殿外几十步远的小花园内,我凭着石桌坐下,才松了一口气。
我撑首在寒风中等了片刻,却迟迟不见祖父回来。这才想起,此处过去虽是进殿常用的大门,但温泉宫另一边其实还有一处侧门,若是祖父从侧门进殿,我与司马炽这番苦心就付诸东流了。这样想着,便不由分说的边悄声解释,边拽着他往茅厕方向走去。司马炽无奈之下,只能由着我东拐西歪不知往何处去,他大概觉得,我好歹曾在宫里生活过,认个路总不会出岔子。那天之后,司马炽便再也不信任我的方向感了。
我说的“茅厕方向”,仅仅只是个方向而已。谁知道那方向之外,还有方向;小径尽头,还有小径。所以我拉着司马炽,在皇宫中迷路了。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吗?”
“我一直被你拉着到处拐,怎会记得?”
“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认路呢?”
司马炽幽幽看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
可这也不能怪我,我的确以为自己对这伤心地的寸花寸草都了如指掌,永远不会忘记。谁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这次进宫,我隐约意识到,记忆在时间面前,其实没有人们想的那样坚强。
我与司马炽亦步亦趋,仔细注意着有没有宫女太监行过。没过多久,果然听到一阵悉悉疏疏的响动。我心中大喜,率先朝着那声响快步走去。穿过拐角,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一瞬间,我来不及思考,做出了一连串快速的应激动作。我想,当时司马炽一定被我吓蒙了。
我回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顺势将他往一边红墙上一推,再把身子压过去,心中叹了一口气,眼睛一闭,努嘴往他的嘴唇贴了上去。身子尽力背对着声音来源,因为我实在不想被认出来。
司马炽当然要反抗,但是无奈我力气很大啊!有好几次,他试着推开,都被我伸手摁着他肩膀推了回去。一边心中暗骂,娘的,不要反抗了!若不是紧急情况我犯得着这样投怀送抱吗?你以为我很想亲你吗?真是个不懂事的!
半晌,我侧耳听不到声响,才敢松开司马炽,缓缓转头。好险!我拍拍胸脯,大口大口呼吸起来。方才“吻”得忘情,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我转头,司马炽正阴森森地看着我,抬手,就着衣袖擦了擦嘴唇。我这才发现,他的嘴唇微微有些肿。方才事出紧急,心急之下贴着他不明就理地折腾了一番,比起“亲吻”,倒不如说是又啃又舔的乱来。看着他微肿的唇满是口水,我的确有些过意不去。
“咳咳……你不要这么嫌弃地看着我。我其实也不是随便的人。”
司马炽哼了一声,那情态,真是“寡妇不可夺志也”!
“方才的情况你没看见,要是被他们发现了,说不定我们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我四下张望,尽量压低声音。
“我看见了……”司马炽声音稳稳,丝毫不见惊讶。
“哦,那更好,省的说我占你便宜。唉,你说那上皇后,怎么如此想不开呢?不过也是,玄明说好听了是生性风流,其实就是霪乿嘛!那么多后妃,还有太后娘娘,怎么宠得过来!想来是深宫寂寞啊,找个美少年排遣一下。”
方才我一拐,映入眼帘的就是那领头的禁卫美少年在墙角压着靳月光深吻的旖旎场面。还好他们吻得忘情,立时应该没有看见我。
“纵是如此,也是你占了我便宜……”
他好像找错重点了。
“诶诶,你可别乱说啊!要不是我有急智,能这样轻易脱身吗?只有让他们以为,我们方才天雷勾动地火按捺不住激情实在无暇他顾,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他们才会像这样悄无声息地溜掉。”
“后妃偷人是牵连族人的重罪,你真以为这点把戏就把他们哄走了?”
“不然……”我的分辨没说完,眼前有两个宫女并两个太监端着果盘走过。原来如此。方才他们一定是发现这些宫人远远行来,所以才只能一走了事。就是说,我们只是险险逃过一劫,还是有被灭口的可能?
看宫人们的样子是往温泉宫去的,我急忙跟上,一面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继续道:“那怎么办?”
“你不是颇有急智么?”这种时候还有心思亏我。
“急智而已嘛,急过去就自然没了啊!”硬着头皮苦撑。
“那就等他们来杀人灭口,情急之下,相信你一定又能发挥急智的。”信不信我先灭了你?
“哎,你人这么好,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是?”我满脸堆笑,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看不出来你这样怕死……”哈!这种话,你居然有脸来说我?
我板起脸,刻毒道:“你不怕死,国破之时怎么不以死殉国?晋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全军覆没,就是为了让你向敌国俯首称臣,以耻辱保住一身荣华富贵?”
时过正午,微弱的日头被浮云避去,天色瞬时有些暗,冷风吹得我浑身一颤,不由紧了紧白狐大氅。
话说得重了,我有些后悔。司马炽忽然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头。
头一次,他没有像往日一笑而过,眼神中起了怒气。
头一次,他看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
看到那样的眼神,我没来由的有些难过。平日他一向温柔有礼,就算嘴皮子刻薄了些,但从不起盛怒,也不记仇。可是这样的他,却讨厌我……
想到这样的可能,心里有难掩的失落,我不希望他讨厌我。
我干笑两声,避开他的眼神,快步跟上宫人们的脚步。
“罢了罢了,说起来,我们俩是死是活,其实互不相干呢……呵呵呵!”
我不知道身后他此时的表情,只知道自己这样说的时候,眼眶忽然有些涩。我努力张大了眼,看往一旁的宫墙,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是啊,我们两个,不过是隔墙而居的邻居而已啊!平时碰见了谈天说地论八卦,背过身去各过各的,没道理,让人一定要喜欢邻居的。其实很多时候,邻居确实很讨厌,我又何尝不讨厌他呢?他方才明明也那样刻薄地对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 章
在往云林馆的马车里,气氛不太好。司马炽一路闭目养神,我歪着头靠在车壁上发愣。
回到温泉宫后,看似寻常的宴席在我眼中却透着蹊跷,先是,不知何时离席的玄明在我与司马炽落座后不久才施施然回来,一双深目若有似无地往我这处漂浮,看得人心不安。我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一边避开他的眼神心虚地看向他身旁的靳月光。
她神态如常,还是美艳可人的样子,让我多少有些气闷,明明做坏事的不是我,为何我要心虚?这样想着鼓起一口气瞪她一眼,她一愣,随即却朝我投来如花笑靥。她是摸准了我没有证据,现在揭发她不仅罪名落不到实处,反而给自己扯上一个毁谤后妃的罪名。不小心落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我深感出门前翻一翻黄历的重要性。
就在我抱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主意,恍恍惚惚喝酒吃菜之际,玄明向司马炽开口道:“多日不见司马卿,近来可好?也不知在云林馆住得惯否?”
司马炽微微一笑,恭敬道:“谢陛下关心。云林馆世外佳境,风景宜人,臣住得乐不思蜀,何来不惯?”
“如此便好。听闻司马卿避居一处,从不与同僚往来。初时朕还以为,是卿家心念故国,心中烦闷之故。”
“在旧朝时,臣总是被那烦乱的政事扰得手足无措、头疼不已。如今蒙陛下体恤,免了参政之苦,正如久旱甘霖,乐之不及。对同僚们只能躲着些,免得太过清闲,惹他们嫉恨。正所谓,自得其乐,无所碍,无所害。”
话至此处,司马炽带着玩笑的表情,眼风自然地扫过首座的众皇族们,至靳月光时,不动声色地停了停。
这番话,玄明问得凶险,司马炽答得轻巧。若是他流露出一点对旧国的留恋之情,玄明大概就会除之而后快。可他的态度无疑表明,他以前是一个无能的昏君,现在也只是一个不问政事、不会朝臣,只能仰仗君心避世一方以求活命的囚臣而已。不论对刘玄明,还是靳月光,他都处于弱势,但求无所碍,无所害。
刘玄明爽朗大笑,似乎心情甚佳。靳月光以礼报之一笑,颇具国母风范地点了点头。看来司马炽的弦外之音,除了我之外,她也听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我与司马炽当真死于非命,难保没有一场风波,到时万一蛛丝马迹有所牵连,靳月光得不偿失。她不笨,既然能相安无事,不一定要选一条难路走。我这样想着,心中轻松了不少。方才司马炽惹怒我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拿定主意了吧!就算玄明不问话,他也一定会寻个机会让靳月光放心。这样,我看他的眼光回暖了几分,想起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隐隐有些愧疚。虽然我认为,那些也是实话。
罢宴时,众臣起身垂首而立,恭送刘玄明及一众皇族。自司马炽身边经过时,玄明停住,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我,对司马炽道:“看来司马卿同夫人已然恩爱有嘉,前几月送上来的,欲寻前王妃的奏折……朕是不是该退还给卿了?”
司马炽垂首躬身,语气恭敬而诚恳:“唯有此事,愿陛下体恤,圆微臣心愿。”刘玄明噙着戏谑的笑意,夸张道:“司马卿家果然不负痴情之名,如此,朕便让人落力去办。只是结果,就不是朕能左右的了。”
在群臣的山呼祝颂中,刘玄明搀着单太后,领一众女眷离开了温泉宫。临走前丽芳丽华二位姑姑和姐姐们不无担心地看了看我,就连张徽光也冲我温柔一笑。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应的,因为思绪已结结实实地被别的事占据。
原来如此。原来他从不曾放弃他的兰璧,就算他像质子一样被幽禁,就算她还活着的希望渺茫,哪怕要他低声下气恳求敌人,也不想放弃。
一不小心,在云林馆时明月清风、不动声色的样子,真的把我骗过了。
难过吗?不对,为何要难过?司马炽与梁兰璧,本来就是那样般配的一对啊!他坚定不渝的深情,不是我从小敬佩向往的吗?我想,在这世上的某一处,不在这里的某一处,总会有这样的深情是属于我的吧!
也许,还是有一点难过的。难过他不拿我当朋友,没有早些告诉我。若是早知道,我也可以帮忙找一找啊。
刘玄明当众提起司马炽上奏一事,逼着他现出急态,目的是什么,我不很明白。也许,他想借他之口提醒我,他司马炽心中始终只有梁兰璧,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可是提醒我这样无聊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总不至于以为,我会因为喜欢司马炽而难过吧?这未免太可笑。
一路无言地回到云林馆,司马炽兀自回房。迎在门口的阿锦有些疑惑,看着他不善的背影讷讷地问:“国公今日怎么了?平日总是温和有礼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想一想,今天发生了那些事情,此时他兴高采烈才奇怪吧?
“也许,是因为我轻薄了他吧……”我喃喃自语。好像的确,自从被我“急中生智”地摁墙逼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