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转念,还是把出逃计划打消了。司马炽对人不错,前一段还帮过我,这样陷他于不义,好像不够意思。而且我们东陵刘家好像风水不利于出逃,这一次若是再被抓回来,让我面子往哪儿搁?还是先观望一阵吧!
嘉平元年十月间,朝中风起云涌。所为的,是立储一事。
以御史陈元达为首的太子党和大将军靳准为首的太弟党在朝堂上屡次发生激烈争论,听永明说,那场面堪比集市。与此同时,执掌帝都治安的内史官连上九疏,字字泣血,奏的是平阳地界上,仅十月就发生掐架、斗殴、纵火、拆房等恶性事件数十起,伤亡人数众多,百姓人人自危无法安居乐业。更要命的是,涉案人员均系达官贵人及其家中子弟,究其原因只为“政见不和”,为何不和,显而易见。小小内史哪里吃得消满城门阀的折腾,只能上疏请辞,准备回家种地。
幸而玄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于十一月初昭告天下,立其同父异母的弟弟刘乂为皇太弟,其子刘粲为抚军大将军。支持刘乂的靳准一党大获全胜,加之上皇后靳月光身受隆宠,靳准益发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他与陈元达就此结下梁子,为今后靳家的一场劫难埋下祸根。
立储的圣旨下,的确是平息了朝中风波。可为何原本势弱的太弟党会最终胜出,令人疑窦顿生。论血缘,异母的弟弟自然不如亲儿子亲;论年纪,刘粲还长刘乂几岁;论军功,刘粲常年跟随刘永明四处征战,此次攻洛川,他率军一路攻陷梁、陈、汝、颍四地,立下赫赫战功。此次皇储之位原是志在必得,谁知半路杀出个名不见经传的郡王刘乂,他称病罢朝数日的悲愤,十分令人理解。
后来坊间有传言出,再加上我在宫中时听到的前朝秘辛,零零总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件事,要从刘玄明弑兄夺位开始说起。
高祖光文皇帝刘渊临死前立的皇储,是他与单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刘和。刘玄明排行第四,且生母是并不得宠的张夫人,论理,这皇位是怎么轮也轮不上他的。可人有时候,还真不能同老天论理。高祖驾崩后,继位的太子刘和偏是个生性多疑的。甫登基皇位不稳,心心念念想的不是巩固皇权,而是削藩。他要削的这四位藩王里,刘玄明排第三,他的亲弟弟,时任北海王的刘乂排第四。
计划初时很成功,前两位藩王经过一番困兽之斗相继翘了辫子。就在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大司马刘玄明忽然发兵,从西明门杀入皇宫,以“替天道、除暴君”的名义在光极殿手刃刘和。
刘和固然是个不长眼的,可刘玄明这货一直等到两位兄长相继殒命才动手,其居心之叵测显而易见。一来借刘和之手除掉自己登上皇位的两名劲敌,二来“残杀宗室”的确是弑君的好借口。这样一来,刘玄明登基的时候,高祖皇帝只剩下和单皇后所生的一位皇子,也即是玄明的弟弟,如今汉赵的皇太弟,刘乂。
说刘玄明中意刘乂多于自己的皇长子刘粲,不如说,玄明中意单太后多于刘粲他娘。没错,据坊间流传,玄明与他这位名义上的母后之间,有情。
这种有悖伦常的禁忌之恋,一向是平民黔首的最爱。所以甫一传出,就被急吼吼地演绎了诸多版本。
在市井之徒的圈子里,这是一种粗鄙撩人的原始情欲。“皇帝一直垂涎单氏的美色,一登基就迫不及待的爬上了美人母后的床。”
在诗人文士的圈子里,这是一曲生不逢时,时不我与的人伦悲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在闺阁名媛的圈子里,这又是一段一眼千年,痴心不改的山河绝恋。“我单枪匹马,敢与全世界为敌,只为追赶你的步伐,与你共享无边河山。”
到底是哪一种,我想了想玄明的沉默难测,又想了想单太后的柔弱贤淑,想不出来。照着玄明的性子,可以是以上任意一种,也可以是三种兼有。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玄明当日为了皇位弑杀单太后的长子刘和,所以他对她的确有亏欠。他欲传位于太后的幼子刘乂,想来也许有补偿的意思。
啧啧啧,这种爱欲夹杂着愧疚而生的抵死纠缠,真是比戏里唱的还精彩。我举着棋子仰头浮想玄明和那美艳太后的种种,一时忘了落子。“啪”一声一本书拍在脑门上,疼得我呲牙咧嘴,方想起我正与司马炽下棋。
“别说你还在揣想陛下与太后娘娘的事。”
“一口一声陛下,好无耻的废帝!”
司马炽一愣,冷眼瞟了我一眼,幽幽道:
“肖想前夫与其他女人的艳事,好无耻的下堂妻……”
“我……下堂妻?我是以陛下宠妃的身份赐给你以示荣耀的,你该将我供起来的,你可知否?”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厚颜的程度连自己也有些咋舌,不禁脸有些烫。
司马炽不知何时摸出一把檀木点金折扇,好整以暇地冲着我摇起来,阵阵凉风吹来煞是舒服。服软了吧?我有些得意。
“这话说得,把自己臊成这样……”
唉……
我与司马炽朝夕相处近四个月,从何时变成这样,自己也不太清楚。方才下棋的时候,我问起他先前的举动,他说我那时隔三岔五地寻死觅活,实在是很麻烦。等到终于冷静了些,又在云林馆制造噪音,真是岂有此理。要一个人以最快速度脱离愁闷,最好的方法就是激发她的斗志,所以他只能学佛祖以身饲虎,站到我的对面。听他说得如此悲壮,我很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他挑眉道:“因为我冒的风险也很大。万一那时你答应侍寝,我也许就……”
“失身”两个字没说出口,我愤而朝他掷了一颗棋子,遗憾被他巧身避过。
心中一丝失望闪过,原本以为桃花朵朵开,就算是奇诡些,终究是开了。结果永明只是那样,司马炽只是这样……我好像看见两朵桃花伸了个懒腰,又悠悠收回去。
确实,永明对羊献容,司马炽对梁兰璧,都情深似海至死不渝。我有这些想法,真的只是自己多想了。在心中默念三遍:自作多情遭雷劈,以后要戒!
“可是我现在好了,你就不能客气些?”
司马炽折扇轻点额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道:“习惯了……”
他说,两个人如何相处,打从一开始就已定下了基调,改不了。我不禁想问一问,他与梁兰璧的基调,又是如何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7 章
十一月二十七,仲冬,玄明摆宴温泉宫,与众臣共庆皇储新立。
首座的玄明一身黑红冕服庄重,身边的单太后还似往日柔顺端方,虽年近四十而容颜不改,衔忧含愁的模样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风韵,比之玄明另一侧穿着绯色红梅暗纹华服美得咄咄逼人的靳月光,是截然不同的味道。据说,前代史官在描绘这位单太后时,只用了三个字“有殊色”,如此看来,史官诚不欺我。在靳月光与单太后身旁依次列席的,便是我的姑姑姐姐们,张徽光以及另外两张生疏面孔,想来应是我出宫后所纳的贵嫔。多日不见,丽芳姑姑身子日显,看似已有七八月的光景。席下诸臣按品秩分别列坐,排在前头的有皇太弟刘乂,刘永明夫妇,司马炽与我,以及祖父,车骑大将军靳准和御史陈元达。
时隔四月,我以国公夫人的身份再次进宫,感慨物是人非。水气氤氲间,列席臣工和首座的皇族统统消隐,眼前浮现的是夏日旖旎,我与玄明在灼热的温泉中嬉戏,水珠顺着他裸露的胸膛缓缓滑落,留下一道一道湿润的纹理。透湿的长发欲与肌肤亲近,在健硕的胴体上极尽纠缠……“啪”一声亮响,在不争气地吞了一口口水后,我狠心地往额头拍了一掌,青天白日间肖想前夫的肉体,刘云静你够无耻!既然他丝毫不在乎你,那么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已与你无关。为何一瞬间让回忆钻了空子,一定要再三反省,绝不再犯!
一旁司马炽转头向我投来诧异目光,我谄笑两声,没底气地哼哼“好大一只蚊子。”
“十一月间?”
“噫,想来已成精矣!”
司马炽没有说话,明显已不想搭理我。
我托起酒壶,恭敬地为国公郎添酒。酒水飞溅,我掏出绣花手绢,在司马炽手背上细心擦拭。他喝了一口酒,我又执绢委身过去在他唇边擦拭,顺道理了理他已然一丝不苟的衣领,不小心弄乱了,又理一理。
然后眼神余光中,瞥见姑姑和姐姐们目瞪口呆的表情,对面刘永明一脸无奈的谑笑,以及玄明若有似无的眼神。
既然是御赐的国公夫人,这么大场面自然要落力服侍周到,甚至要恩爱,方不辜负圣恩浩荡。于是我歪头娇俏一笑,对司马炽说:“相公,奴家今日这样簪花好看否?”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半晌自己伸手理好被我拂得乱七八糟的衣领,道:“好看。”
我满意回身,却听司马炽又补了一句:“簪花好看。”
嗯,与他恩爱,真是一件道路阻且长的事。
酒过半巡,文史宣读诏书,北海王刘乂上承帝意,下接民心,晋为皇太弟,以慰众卿忠君爱国之心。明明应该面有喜色的刘乂,此时却神情呆滞,一张荒芜的脸隐隐透着戾气。事后回想起来,也许这个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去做那件事了。
靳准意满志得,陈元达一脸恭谨,看不出喜怒。祖父为人为文一向旷达,为官不参与党派之争,此时正闲适小酌,对上我投去的眼神,慈爱地笑了笑。几乎只是一瞬,我眼眶一热,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
我幼时失怙,母亲又忙着管束三位姐姐和哥哥们,最关心疼爱我的,反而是旁人看来最严厉的祖父。还记得小时候,家中的小孩遇到了祖父总是绕道而过避之不及,唯恐被考学问,答不上来免不了一顿教训。只有我,一见到祖父就吭哧吭哧地爬上他肩膊,两手抓起他的胡须当马骑,一边骑一边滔滔不绝今日又读了哪些集子,喜欢谁说了什么话,去溪边捉了几条小鱼,隔壁小胖捉的比我少看不过眼就想抢,于是对打了一顿……
就是这样的祖父,有多久没见了?司马炽是前朝皇帝身份尴尬,幽居云林馆从不与众臣往来,以免落个包藏祸心勾结朝臣之名而惹来杀身祸事,我作为夫人自然也需避嫌。所以出宫后,我一直没见过祖父和家人。席间这样对望一眼,往日胡作非为的肆意和家人围绕的温暖历历在目,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想他们。
怕自己忍不住失态,我慌忙收回眼神,低头收拾一番脸色,然后将案前的一盏小酒一饮而尽。手腕上一重,有温暖触感传来。我抬头,对上司马炽了然的眼神和恳切的笑意。放在我腕上的手紧了紧,似有安慰之意。我有些感动,亦报之一笑。我们之间,难得有这样正儿八经相处和谐的时刻。他附身同我耳语几句,我粲然绽笑,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心事落定,神色安然,只是大概眉间眼角有难抑的喜悦溢出,与司马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些场景在旁人看来,更显亲密无间。所以我不经意一瞥,就看见端坐在永明边上的羊献容投来的异样眼神。
该如何形容那样的眼神呢?
我觉得,若是从小辛苦养大的猪突然有一天被别人宰去吃了,我可能也会对那人投以这样的眼神。这说法不太文雅,司马炽要是知道自己被比成猪也定然会不高兴,可若是心境豁达一点就会发现,这个比较是很贴切的。
先是事出突然的惊讶,再是痛失的惋惜,然后是自己吃不到的愤恨,最后是对那味道的好奇……此时羊献容面对我们的,就是这样一种百味具陈的眼神。她的样子,让我不自觉对司马炽投去玩味一笑,这青梅竹马的二人之间必定有蹊跷,十有八九,是这嫂嫂对叔叔有情,且用情极深。估摸着又是一段有违伦常的禁忌之恋,我纳闷人们从几时起都好起了这口?这年头的婚恋风尚瞬息万变,真令人目不暇接。眼风往一旁带了带永明,可怜的情种还被蒙在鼓里。
其实我很想告诉羊献容,你不必如此愤恨不已的。因为方才司马炽只是出于同情想了个点子好让我与祖父一聚而已。过去现在,他都那样钟情于梁兰璧,又怎会如此轻易转而喜欢我呢?
他说,你祖父连连举杯,用不了多久也许要告退出恭。到时我借口你不胜酒力,陪你去殿外吹风醒酒,你也好与祖父一聚。这主意合情合理简单易行,我一时便心花怒放喜不自禁了。
等了很久,一直不见祖父起身出恭。我喜忧参半,有些窘迫。喜的是,祖父修习的养生术果然颇有成效,这个年纪肾器保养得甚好;忧的是,再这样等下去,未知这一聚首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