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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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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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他们在蹴鞠。”
  我攀着司马炽的手臂,抬头专注地张望,片刻前的阴霾已忘至九霄之外。
  “我想……”
  “你不会是想……”
  我不住地点头,他冷清地摇头。
  “连日奔波你一定累了。”
  “不累。”
  “前路漫漫还是好好休息会儿吧。”
  “我有得是力气。”
  “我们就在此地看一看……”
  我张开双臂,欢快地朝青草地奔去。
  十三岁之后,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淑女嫁个好人家,一切舒展筋骨的活动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年纪相仿的小哥哥没了玩伴,蹴鞠变得遥不可期。如今既然不必再担心夫君这个问题,难得的机会怎可错过?
  我在和煦的阳光下洒脱地左奔右突,惊叹于多年后自己仍旧如此轻松灵动。旁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称奇声,他们一定很少得见如此的女中豪杰。记忆里的动作并未随着年月褪淡,一抬腿一投足身轻如燕。随后果然毫无防备地身子一轻,面朝大地结实摔去。
  在众人的轰然大笑中,我干脆利落地坐起身,保持一个不羁的姿势,一面默默地吐出嘴里的泥。
  司马炽在我身边蹲下,抬手拂去我脸上的泥草,温和地说:
  “可有伤到哪里?”
  我看着他明显忍笑的温润脸,没好气道:“想笑便笑吧。反正你一定在腹诽‘我早告诉过你’。”
  他脸上的笑意果然更盛,道:“我只是有些纳闷,为何你总会忘了自己是姑娘家。”
  “不如人家温婉自矜,你嫌弃了?”
  “唔,其实这样的你,也别有一番可爱之处。”
  “也许我本该生为男子的。”
  “嗯,的确。”
  “若我生为男子,你还会喜欢我么?”
  “应该,不会。”
  “看吧,你还是嫌弃我了。”
  “……”
  他无言以对的脸有些微扭曲,我自鸣得意,忘却了摔跤的丢人。半晌,他笑着重问道:“可有受伤?”
  我左右觑着无人围观,轻轻捋起裙角,脚踝处破了皮,有些红肿。我刚想笑言“以方才直挺挺的摔跤姿势,伤到此处真是奇特啊”,见他作势要将我打横抱起,赶忙推道:“无妨无妨的。”说着大咧咧地就着衣袖往伤口上拍了两下,又道:“小伤而已,我自己能走。”
  我双手勉力一撑,起身站定,将重心落在单腿上。
  再抬首的时候,对上他沉静的目光。敛去笑意的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俊美得令我呼吸一滞。
  他凝神注视着我,认真道:“你总是这么好胜。”
  “痛也好,难过也好,总是说‘不要紧’。”
  “这样的你,无论在哪里,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吧?”
  我眼皮一耷拉,假装生气道:“拐弯抹角的,又在说我不像女子了?”
  他轻笑出声,兀自摇了摇头。
  “还是,担心我难养,吃不了苦?”
  不等他回答,我赶忙道:“你放心好了。我自幼起居服食不好奢华,只省俭洁净便好,一点也不难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夸你。”
  “真的?”
  我喜上眉梢,扶着他的手,慢慢往回走。一旁蹴鞠的人群依旧意兴高扬,孩童哄闹,妇人娴静,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一派早春谐景。
  “你知道么,我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家里人都有,哥哥姊姊们,还有姑姑嫂嫂……独我没有。有时候他们会说起,父亲当年如何文采飞扬,又轻世不羁,行动言论常出人意表。于是我就会想,为什么父亲不能再等等?只要两三年,甚至多一年都好,我就能记得他了。”
  “云静……”
  “我知道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但若可以,哪怕只有一丝机会,父亲也一定会坚持下去吧?人死神魂寂灭,无知无觉,于自己又有何惧,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生者。因为那些羁绊,那些牵挂……”
  他停下步伐,转首看我,眼中似有探寻。
  “想知道我的秘诀吗?这么‘顽强’的秘诀。”
  “是什么?”
  “停在原地。实在无法继续迈步的时候,就停在原地不要动。眼下是最坏的时候,可能痛不欲生,只想一死方休。但这不是真的。只要停在原地等一等,等它过去,之后的每一日都会比今日好。去期待,以后会有怎么样意想不到的美好。放弃了,就遇不到了。”
  “你真的这么想?”
  我郑重地点点头,道:“我真的这么想。”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中氤氲了水汽,在阳光映射下似一池春水晶莹。身畔喧嚣渐止,只有他披散的发在轻风里翩动。然后他揽过我的臂膀,靠近,在我的额角轻轻吻下,很久都没有离开。顿时的愣怔过后,我抑不住嘴角勾起笑意,闭上眼,安静地感受他沉稳熟悉,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的声音里有隐忍的哽咽,近似呢喃:“要一直这样想。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一直这样……”
  我伸手搂住他,勉力仰头靠着他的肩,回道:“嗯,我们都是!”
  入夜时分人群未散,我才发觉此地今日开夜禁。在通往客栈的主街上,人流不减反增,异常热闹。夜风拂面,花压云鬓微偏,妇人倩妆淡服,相携冶游。各族胡人盈集,熙攘嚣杂。文士洒拓不羁,手执麈尾,翩然若尘。令人不觉心生错觉,以为现世太平,国泰民安,万事万物皆顺自然。
  司马炽不知从何处提了一盏花灯送我,我们站在街中央,成了川流热络的街景中唯一的静止。
  我忽然想起,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他,道:“这般重要的东西,该好好珍惜。”
  那是在醉月居被他折断,兰璧的玉笛。当日听闻平阳城中有巧匠能修,便托了阿锦送去。如今断裂处以金丝衔接,外观上看,倒与笛子的玉色浑然天成。
  我惋惜道:“音色怕是再不如从前了,收着做个念想也好。”
  他有些愣怔,缓缓接过玉笛,微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什么。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觉得,既是你的过往,就不该丢弃。夫子虽教人‘既往不咎’,可一个人没了过往,多无趣。”
  一阵出神过后,他面色淡然地提醒道:“夫子说的‘既往不咎’,仿佛不做此解。”
  “哎哟,知道你博学多闻,一定要显摆吗?”
  我没给他还嘴的机会,笑着转身,拉他往一处热闹的亭台行去。
  亭中有一帮胡人演乐卖艺,异域乐曲热烈,胡姬舞步飞旋,观者如痴如醉,也有跟着手舞足蹈的,口中哼哼呀呀,是一片略带怪异的和乐融融。
  我与司马炽拢袖旁观,有感于美景当前,都有些忘情。半晌司马炽冲着案上的一张琴微抬了抬颔,道:“几月前教你的琴曲《踏清波》可还记得?”
  明白他意欲何为,我一脸为难道:“有这回事?”
  他只当没听见,继续道:“《踏清波》的曲调顿挫抑扬,与此情此景正相宜。不若你献艺一曲?”
  “我不献。”
  “为何?”
  “怕丢人。”
  “不怕。”他柔情似水的目光中满含鼓励,感动得人心中一软,然后道:“横竖你丢人丢惯了。”
  “呵呵。”我冷冷地笑了两声,点头道:“也是。”
  “要我抚琴也可以,但需你从旁奏和。”我指了指他腰间的玉笛。
  片刻犹豫过后,他点头一笑。
  天上月色静好,身边欢声熙闹,指尖磕绊的《踏清波》,耳畔流曳的《踏清波》,我错弦时尴尬的大笑,众人畅快的拍掌蹈足,水榭亭间的灯火辉煌,还有司马炽自始至终的风姿玉立,温润带笑。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是个想一想,都会高兴地差点哭出来的夜晚。
  “今日真是畅意啊……”
  夜阑星稀,人迹零落,我趴在司马炽的背上,懒懒晃着双腿。
  “嗯。”
  “阿炽,以后我们也一直这样吧?到了豫章以后。”
  一盏花灯引路,微暖的灯火映着他柔和的侧脸,我忍不住示好地蹭了蹭。
  “好。”
  “唔……要遇见的人,就一定会遇见,好像真的没错。”
  “嗯?”
  “他们说一切都是注定。初时我总不信,直到再遇见你,到现在,我有些信了。”
  我顿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又道:
  “你可以依靠我的。也许你还爱着兰璧,那不要紧。她是你的过往,人不能没了过往。但你可以依靠我,累的时候,想哭的时候……”
  我轻轻靠在他的背上,看着眼前一一滑过的木墙青瓦,自言自语道:“我可以,成为你的将来。”
  春夜里的时光湿润得似要渗出水来,他背着我慢慢走在雪色的月芒下,周身都披挂着潋滟的水光。
  像一滴露水落在静谧的石道上,他轻声道:“谢谢你,云静。”
  我笑了:“不客气,阿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9 章

  在床榻边将我放下后,他回身蹲在我身前,微微仰头,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悻悻地摸了摸脸,别是脏污了脸吧?
  他抬手,将我颊边散落的碎发拢好,抚至耳后时在鬓边停了停,没有收回。他的目光似一潭湖水,深不见底,令人不知不觉沉溺在那股幽静深长里。然后毫无防备地,他将身子凑近,落于我脑后的手微微用力,下一瞬,眉心相抵。
  那潭湖水轻轻敛去时,他似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愣怔地盯着眼前的模糊,只感觉他悠长细碎的鼻息拂面,惬意地发痒。一室时光凝滞,又像在缓缓融化,柔软得让人心疼。我笑着闭上眼,对自己说,以后应该习惯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
  他要回房时我有些舍不得。他在门口回身,双手落在木门上,预备掩上。
  “那个……“
  对上他疑问的目光后,我的脸颊滚烫,双手使劲抵在榻边,勉力保持镇定。然后心一横,脱口道:“白日里你说我好胜。”
  他仍旧站在门口,只往前倚了倚身子,听我继续道:“其实你有所不知。除了好胜,我还好色。尤其近来,就像得病一般。要不,你留下给我治治?”
  话一出口我立即羞得闭上了眼,黑暗中好像看见身边立着另一个自己,双手交叠在胸前,“啧”的一声不屑道“居然主动求欢,真不害臊”。再睁眼的时候甚至希望他不在门口早已兀自回房。但是他没有。
  他似不置信地挑起一边眉毛,半晌轻笑一声道:“不行。”
  我知道他的视线落在我受伤的脚踝上,也明白他体恤我连日奔波劳苦。但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想留住他。
  “那……你就给看一眼?”
  我瞪大了眼,伸出食指竖在身前。
  “以前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说不近色,思无邪,是件很快乐的事。还记得吧?要不然,我也让人煮来汤药,给你降降火?”
  我差点忘了,刻薄起来的时候,他实在很刻薄。原来他不仅刻薄,还记仇。
  我无法,只好忍着恶寒低头作潸然落泪状,委屈道:“初到陌生之地,人家实在害怕得紧。夜半若是遇上心怀不轨的歹人可怎么好?光想一想就卧立难安。”话至此处适时抬头剜他一眼,又低头怯诺道:“也罢,你若执意要留我独自一人也无妨。你知道我很坚强,但凡合你意的事,我都愿意做。只是为防万一我真的被人掳去,道别的话还是早早说了好。别了夫君,我真的爱过……告诉阿锦我会想她的。嘤嘤嘤……”说着一边抬袖“拭泪”,一边感慨自己果真不知廉耻。 
  一阵凉飕飕的静默之后,我听见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阖上,他的衣袂翩然出现我的眼风里。我止了“泪”,唇边泛起诡计得逞的笑意。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片刻前关于道别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第二日晨,我醒得比平时晚些。睡意未酣,我拥着衾被坐在榻上,呆呆地环顾四周,不见司马炽的踪影。兴许是去打点船家了吧,我边穿衣边想。起身收拾行李,发现包袱中没了钱囊。我笑了笑,果然是去了渡口。
  下楼至堂中,寻了个隐蔽位置落座,一边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从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声,调不成调,久了才听出是琵琶曲《别意难》。凄凄冷冷的曲调随意拨来,如残缺断裂的丝帛,搅得人心烦意乱,我不由眉头一紧。
  掌柜的殷勤地端来吃食,貌似无意地问道:“姑娘与兄长的房钱还未结,姑娘看是不是……”
  “兄长外出办事未归,等他回来,便与饭钱一道结了。”
  掌柜的笑意不如片刻前自在,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除我之外,堂中并未坐着别的客人。前日住店的旅人从我身边经过,纷纷启程上路。《别意难》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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