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带着阴恻的笑意,静默了很久。最终,他起身轻描淡写道:“既然妖邪已经捉住,众卿可以散了。国公与夫人所言甚是,此事与靳大将军无关。靳卿回去闭门思过几日,谨言慎行罢。至于这二人,虽为邪物所惑,伤风败俗是实。就让上皇后闭门思过,男的么,处剐刑。依朕看,说不定妖邪还附在他身上。”
是夜的那场大戏,就在靳月光凄厉的惨叫声和严信的叩首谢恩声中结束。行至清德门时,我转身看着鬼气阴森的皇宫,耳边仿佛还隐隐回响着上皇后绝望的叫声。昔日的笑靥如花,风华惊世,瞬间化为皇城上空飘浮的渺渺烟云。初嫁时的郑重其事,站在身旁丰神俊朗的天之骄子,整个世界都盛放在自己锦绣润泽的枕边,因为被宠爱而底气十足的不可一世,那些感受,她可还记得?她是否料想过,自己会被那么重要的良人一步一步逼入绝境,失宠、不轨、、利用、夺杀?天恩尽时,红颜不见白首,剩下一副荒凉尸骨和萦绕其上甜腻的一缕腥香。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不可触犯的天严,以及顺带的,震慑自己日益坐大的父亲,令靳家蒙辱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7 章
“玄明不曾隐瞒,告发的奏折是陈御史呈上的。“
归途的马车中,司马炽忽然问道:“可陈御史那的信,是你送的吧?“
我不欲隐瞒,只觉得精疲力竭,缓缓地将头靠在马车壁上,闭上了眼。
车中一片寂静,只有行路的颠簸声和车外沥沥的雨声。
“这件事,决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若被问起,极力否认便是。“
片刻后,他果毅的声音低低传来。
我睁开眼,不由疑惑:“你是说……“
“眼下靳准虽然失势,可玄明并不打算铲除他。靳氏一脉枝繁叶茂,牵连甚广。靳准老谋深算,蛰伏后再起是必然。他若得知这奇耻大辱是因你我而起,云林馆危在旦夕。“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你无关。倘若事发,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他转过头,看着竹帘缝隙外无形的雨,轻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这么做。”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亦不会受伤濒死。“
话至此,我突然失笑,心里暗暗发苦,继续道:“我们两个人,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如此纠葛不清了呢。”
因果循环,藤树相缠,是劫是缘难分。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命运环环相扣,一起延伸向前,分不清彼此。
那夜经过严守身边时,我愧疚得没办法抬头看他,只好扶着他的双肩,始终低着头,让视线避开他的眼睛。
“对不起,阿守。”
“夫、夫人何处此言?”
“现在我无法告诉你。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让你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转身往卧房走去的时候,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无措的严守,然后于不经意间对上司马炽柔和的目光。
我想,我一定是世上最虚伪的人。
严信死后的第二日,天空开始放晴。于是我们得以窥测此前玄明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一定是钦天监夜观星象,推算了雨停的时间。只要时机把握得当,天灾也可成为玄明达到目的的手段。
严信在市口受了千刀万剐之刑,残喘三日方才断气。期间,不曾发出一声哀嚎。而这,与助纣为虐的日光一起,让百姓确信了他是妖孽无疑。无尽的鲜血不断被大雨冲刷,天晴一日后,行刑处踪迹全无。渐渐地,百姓就忘记了那里发生过的惨状。就如同,健忘的他们很快便想不起玄明曾经的荒淫昏庸,而只记得他降妖止雨,恩泽苍生。
在兄长受刑的第二日,严守不知所踪。只给阿锦留了话,说是等风头过去,就回来找她。阿锦赌气说“谁会等他”,私下里,却把严守留下的器物一一收藏妥当。除此之外,云林馆一片平静。
直到,她的意外来访。
腊八清祀,馆中置五味祭百神,处处结着彩绳,高悬灯笼,好像一向清丽的佳人忽然换上了浓墨重彩的红装,改了颜色。
经过几日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索性放弃床榻,提着一盏绛纱灯,避开众人往寂静的沧浪亭行去。
我立于亭间感受着彻骨的冷意,抬头仰望溶溶冬月渐圆,静静地透着一轮光晕。风中,莲池边桃柳上的绳彩时动时停,与随处悬挂的红灯笼一道,添着冷冽凄凉的喜气。
阿锦带着她缓缓自远处行来。我一眼就认出,套着宽大的斗篷,整张脸都藏在毛边兜帽中的人,是靳月光。那是我与她的最后一面,嘉平三年的新年初一,她没有活着见到。
将人带到后,阿锦便悄悄退下。我在亭柱旁,就着柱上绛纱灯的灯光看见她的脸,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原本洁白无暇的右脸上,蜿蜒着一道阴森可怖的口子。伤口尚未愈合,月光下,血红的秽物隐约可见。
“你的脸……”我的心一紧,顾不上问她忽然夜访的意图。
她轻轻冷笑了一声,仿佛我问的是什么粗浅明白之事,随意道:
“剪子伤的。”
见我仍是一脸疑惑,她又道:
“宫中的女人一朝见弃,哪个会有好下场。随便什么蓬蒿野草,都敢来你头上撒野。不过如今,留着这张脸还有什么用呢,毁了也好。”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玄明未对靳月光施以重罚,只让其“闭门思过”的用意。后宫女子的残酷和险恶,他比谁都清楚。往日靳月光一贯嚣张跋扈,如今落魄,自然旧恨新仇一起算,那些无冤无仇的,挟着不得宠的幽怨,踢一脚聊以排遣,也是无妨。
“我让阿锦给你拿些治伤的膏药,先前国公受伤……”
“不必了!”
她打断我,道:“我来,只为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说着掀开兜帽,施施然在石凳上坐下。
“我一直恨你。可家父从小教导,人要懂得知恩图报。那日你与司马炽不顾自身宠辱为靳家求情,所以,我要谢谢你。”
我望着眼前满池的枯叶残荷,默默拽紧了衣袖。她若知道了这一切因何而起,还会如此冷静地坐着谢我吗?
“我靳月光此生无欠于人,更加不想欠你。如今的光景,我不知自己还能苟活多久,这点牵挂,还是早些了了的好。”
我回身朝她看去,许是看到了我眼中闪着泪光,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
“你不必可怜我。初遇严信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可那又如何?得了好处,就该付出代价。自己选择的开始,后果也由自己承担,这是早已做好的觉悟。”
“为了那个人,值得吗?”
“为何每次有人为情遭难,总要被问一句‘值得不值得’?就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该吃饭,有时难免呛噎,可人从来不去想,那水值不值得喝,饭值不值得吃。”
我愣怔原地,呆呆地看着她依旧窈窕的身影。她的话说得缓慢轻柔,却一字一字重如千钧。
“他天纵英才,原本前途无量。若说起来,于他又何曾值得?”
“可他从不曾求饶,至死都护着我。他说能给我的不多,只好倾尽所有。我本无欠于人,不想终归还是欠了他的,这辈子都还不起。”
她望着虚空,顿了很久,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值得我勉力试一试。”
这话意味不明,我正想问,却见她起身,走至我跟前,解下一块玉质的腰牌递予我。
“我说要谢你,这是谢礼。”
看着玉牌上的纹字,我惊道:“清德门的出入腰牌?”
“你们要找的人,在宫里。”
我尚待问,她辞道:“我言尽于此,无法多言。”
她拢起兜帽,转身欲走。
我突然问道:“当日,你有没有寄一方绢帕捎信于我?”
她侧身,冷然道:“我一向避你不及,要捎何信于你?”
我赶忙补道:“平阳城门的禁卫,可是隶属你们靳家?”
见她狐疑地摇了摇头,我接着问:“若不是,又是归谁管辖?”
“既是京畿城禁,大约是同兼京兆尹的光禄大夫张实。”
我的心重重地沉至谷底,强烈的负疚感袭来,让我不顾司马炽的嘱托。至少,要让她明白自己缘何走到这步田地。
“告发你的密信,是两月前我派人送给陈元达的。你会凄惨至此,都是因为我。”
我低下头,心甘情愿地预备接受她的打骂,或者推下莲池。
等了很久,四周没有丝毫动静。我心下疑惑,慢慢抬起头。
她可怖的脸上是一片淡然,恍惚间似乎还带着笑意。
“方才有一瞬我想,什么都不说,就让你带着负罪感,这样内疚一生好了。”
她笑出了声,眼睛里盈盈似有泪光,接着道:“可是我竟然已不记得,当初为何恨你。”
“后来玄明告诉我,早在一年多前,温泉宫册封皇太弟的宴席间,他就已经知道了我与严信的事。之所以佯作不知,只因没找到似如今这一石多鸟的时机。”
话至此,她移开看着我的目光,面带嘲讽。
“既然能看见你与司马炽亲热,就能看见我与严信亲热。光是想象着当日他的脸色,我就想笑。”
“他自负机关算尽,唯独算失了人心。他不知道,女子的心意也不是任由他摆布的。”
我走近两步,道:“纵是如此,也是我给了他契机。”
“没错。你若要这样想,那便是这样。愧疚一生吧。”
她冷冷说完,回身往莲池畔的小径走去。
片刻后,行至一处假山石旁的她忽然停住,掀开帽檐,回头。
“刘云静……”
她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飞舞的结绳桃柳下,一盏幽灯隐隐泛着微芒。天上冬月已褪尽浮云,洒下清澈无瑕的月光。我想起御花园初见她的模样,雨后沾风带露的花草间,一身浣金色华服配上发间素羽花饰,美得那样光彩夺目,那样令人羡慕。就像,现在独立于静夜里的她一样。
“冷宫西殿,后会无期!”
说完这谜面一般的话语,她不再停留,快步离去。
我与她,终究是后会无期。
三日后,偶然经过的宫人在一片凌乱的静月光宫发现了高悬于梁间的三尺白绫,还有断气许久早已冰冷僵硬的她。太医验了尸首,发现彼时,她正怀着四月有余的身孕。
我终于领悟她那时说的话,“也许,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值得我勉力试一试。”
她一定拼命地试过了,挣扎了,可就像宫里所有的女子一样,她最终也没有挣开那双扼住咽喉的手,那双名叫命运的手。
腊八那夜她离开后,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一阵风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才恍然顿觉。
转身,对上司马炽不可置信震惊的目光。
“我们要找的人,在宫里。”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含着极大的克制。
“兰璧,在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8 章
时近年关的皇城不比往日端严肃穆,来来往往备节的太监宫女络绎不绝,再加上靳月光的出入腰牌,我与司马炽顺利地乔装混进了宫。循着往日在宫中时的一点记忆,我带着他往冷宫走去。
靳月光是如何发现兰璧在冷宫的,已无从知晓。总之,我很感激她。虽然兰璧的所在一经落实,我与司马炽的未来就悬之又悬,甚至,根本就不会再有什么未来。纵然如此,我仍感激她,给了司马炽幸福起来的机会。装着另一套太监服的包袱在手中紧了紧,不论如何,先救人吧!
冷宫位于皇城南端,处地偏僻,平日罕有人至。我们一路行来未遇宫人,倒也顺遂。经冬的梧桐遮天蔽日,进了宫门,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袭来,挟着漫天的幽怨,令人寒战顿生。我缩了缩脖子,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故事,说女子被弃后怨气经久不散,恶念凝结,聚成生魂,脱离身体害人而本人并不知晓。随着司马炽四下查看时,我不禁想,若传闻属实,这怨鬼生魂成灾的冷宫,就该是天底下最可悲可怖的地方了吧。
沿路多有宫女弃妃,或挺尸横陈于道旁,或疯癫痴傻于檐下,每一个司马炽都细细辨认,直到西殿乃至整个冷宫都搜寻殆尽,始终不见兰璧踪影。隆冬腊月,他衣衫单薄,颊边却沁起一层薄汗,焦急的神色中略带气馁,胸有起伏地呆坐在一处梁柱旁。
“靳月光没有理由生造此事来骗我,兰璧应该就在附近,定是我们遗漏了什么地方。”
我在他身边坐下,安慰道。
“可整个冷宫都翻遍了,若她真在此地,又怎会遍寻不到?”
“她那晚临走时,确实是说了‘冷宫西殿’,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说?”
他神色认真,转首凝视着我。受这目光牵引,我看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