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着尚书令拿腔拿调,我“噗”的笑声更盛,弯腰抚着直发疼的肚子,嘲道:“天地精华……哈哈哈哈。”
“符洪见事已至此,也不好一味强犟,羌氐两部的争持总算暂时平息。”
我抹去眼角的泪水,抬头对上他笑眼蹁跹,看得入迷。这样好看的眉眼,就该配上这样好看的笑容才相衬。许是被我看得无趣,他逐渐敛去笑意,将目光移至行军图上,轻道:“白日里,的确是我多有冒犯。纵是事出无奈,我也该向你道歉。”
他忽然服软,反而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不打紧的,也是我小气了。”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帐内气氛凝滞,让人不自在。他转身,走至案前拾起一册书翻阅。
正当我为说些什么绞尽脑汁的时候,秦忠在帐外报了一声,而后掀门而入。
“国公,您找我?”
司马炽点点头,放下书册,问道:“军中可有羌人?或是,精通羌文的兵士?”
秦忠回道:“想必是有的,只是不知,国公为何要寻羌人?”
“你且把人寻来,我自有用处。”
秦忠领命下去,帐内又恢复片刻前的安静。
“你找羌人,难道是想……”
他回头,唇边带一丝浅笑,没有回答。
我不由笑道:“还说你不懂兵法?”
“不懂兵法,但懂人心。战或不战,人心都是相似的。”
“所以你白日那般装腔作势,是早已打定了不战的主意?”
“凡事总讲求一个因由。先时在北部王辖下,雍州一带安定平和,羌氐两部获益颇多。此次若不是怕受其牵连,他们并没有理由起兵。野利和符洪自然明白,名不正则言不顺,叛乱一途注定路多险阻。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叛乱非同儿戏,他们如今的顾虑,是受降后反遭清算。”
我似有所悟,道:“若是你以旧朝废帝身份都能受此等礼遇,养尊处优,何况当初为汉赵建朝立下汗马功劳的羌氐二部。所以你做那一场戏,甚至歪曲了玄明让你领兵三万前来的真正意图,是为了矫饰他的宽宏雅量和招降的诚意?”
司马炽不置可否,我嘲道:“若是玄明知道你如此为他,大概会感动痛哭吧!”
“若能兵不血刃化解一场干戈当然最好。况且玄明想让我死,我便立求速死,也未免太乖觉些。”
“可单凭你巧舌如簧,恐怕还不足以让羌氐十万兵马受降。若他二人早有反意,此次不过趁北部王一事借题发挥,岂不是白费了你一番口舌?”
他似有些意外,顿了片刻后才道:“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要使一招反间计,令二部分化?”
他忽然笑起来,不怀好意道:“你又想显示你博学多识了?”
我忍笑道:“这么明显?”
“嗯。”
我有些心虚,移开目光,手指无意地在一旁案上挪动,道:“男子……是不是都不喜欢这样的?你看,我力气大,又有见识,不是淑女该有的样子。想必,是很不受男子待见的吧?”
“世上男子众多,如何能一概而论?既有人喜欢温婉恭谨,自然就有人喜欢……”他停住话头,微微侧首,似在寻找合适的言语形容,我一时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别开生面些的。”
我哼笑了一声,不可置信地轻轻重复道:“别开生面……些的,么?”
他“嗯”了一声,让我不知作何言语,只好无奈地呵呵傻笑,莫名觉得一阵悲凉。
我自顾自气闷,他倒像说起了兴致,硬生生接起了先前的话头:“羌氐二部的不合自父皇那时便有迹可循,也许可以利用一番。”
“哦。”
“野利的曾祖当初因染指族长之妻而被放逐,原本非属自愿。如今传至野利一代,若是并州羌部有意召回,他未必不想认祖归宗,况且并州政权毕竟强大,总好过他孤军作战。”
“嗯。”
觉出我的意兴懒懒,他停了半刻,然后道:“你身子还未痊愈,今日又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我不累,只是有些不高兴。但又想在他身边多呆一刻,只好不甘心道:“野利曾祖的事,你如何知晓?”
“虽没读过兵书,幸好看过些史书。你祖父没告诉你,我平生喜好之一就是搜集野史裨记?”
我赌着气,脱口道:“你喜好太多,我记不全。”
大概是发觉我语气有恙,他没有再说话。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今夜好好的气氛,生生是被他那“别开生面”给毁了。多说无益,就算再不愿意离开,也只好这样。
我知道这一夜的不欢而散,是自作孽。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许觉得不过是我气急体弱而致。更可悲的是,我根本没有立场告诉他,我在生气。我到底在气些什么,连自己也看不清。真是他的用词不当?还是,他不喜欢我?
喜欢他,让我变得阴晴不定,一喜一悲都随了他的一言一行。喜欢他,的确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明白这很没道理,可是多希望,那时他说,“无妨的,我喜欢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8 章
司马炽伪造并州羌部寄出的密信顺利送到了野利手中。第三日晨,我换上男装,与他一同前往永石与雍州城的交界地。
“此时寄出密信,召回野利部,时机是否不太妥当?”
司马炽看我一眼,没有立即回答。我继续道:“正是你劝降的当口,并州就寄来书信,难保野利不会起疑。”
“就怕他不起疑。”
他远望天边熹微晨光,声音淡然而笃定。
“野利会生疑,符洪自然也会。疑生隙,隙如蚁穴,虽微,可溃千里之堤。凡事最经不起一个‘疑’字,心齐之力足可断金,而‘疑’,就是阻断齐心的利器。”
我似懂非懂,点头不语。
晤面的地点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进帐时,野利和符洪已相对而坐,留了首座。
司马炽悠然落座,我与秦忠分立两旁。
一阵寒暄后,司马炽开门见山,缕析当今形势,表明招降诚意,与三日前在城头上说的那番话并无二致。
直到野利面有得色,挥手对属下道“把人带上来”,我才知道,好戏刚刚开始。
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的,正是司马炽自汉军中挑出送信的羌人。
那夜晚些时候,他被带至大帐,照着司马炽的口述,仿并州羌部皇族的口吻,誊写了一封羌文密信。信上写道“日获悉刘氏兄弟有攻伐并州之意,时情紧急。宜举兵北进归于旧部,共襄反汉盛举”云云。若是野利看完信起了一丝领兵北上的念头,于符洪的一场内讧就在所难免。到时,不论战与不战,司马炽都有了几分胜算。
可正如我早前所说,野利果然生疑,识破了司马炽的计划。此时,我不由为他捏一把汗。
野利发难道:“此人,国公可认识?”
司马炽一脸疑惑,仔细打量后,摇头道:“不认识。”
野利冷哼一声,道:“前日,他声称是并州使者,送来一封密函。”
“可国公刚到永石,并州就寄来密函。此事,国公不觉得蹊跷吗?”
“并州与将军既属同宗,偶通书信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书信来往得多了,正巧碰上我到永石,又有何奇怪?只是不知这信中,说了些什么?”
司马炽面不改色,反将野利一军。
符洪读完部下递上来的书信,往案上一扔,并不做言语。
野利气急,“嘭”一声拍案而起,大声道:“这分明是你派人送的!”
说罢又向着符洪道:“这兔崽子想离间我俩,使了这么招反间计!符公可千万别中计啊!”
司马炽掏出帕子,缓缓拭去溅在衣袖上的酒水,边道:“将军三番五次阻挠此次招降,到底,意欲何为啊?”
帐中寂静无声,司马炽抬头,斜觑着野利,衅道:“将军如此空口白牙令我含冤莫白,让我觉得,将军亦是可疑呢?”
“你小子胡说什么?”
“野利将军你自然明白,军中耳目众多,若是符公发现此信,定然会认为将军于危难之际起了贰心。为表清白以拖延时间,将军只好将此事囫囵怪罪于我。只是我不明白,将军为何要拖延时间,又为何要阻碍雍州平定呢?”
然后作恍然大悟状,道:“二部受降之后,将军又要与符公分雍州而治。可若是与并州联手,灭了氐族一部,雍州地盘就可尽入将军囊中了。将军好谋略啊!”
司马炽话音刚落,符洪身后的氐部兵士纷纷拔刀。野利平白被冤无言以为,左右顾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一把将面前桌案掀翻,吼道:“放你娘的狗屁!”
瞬时,半空中桌案、杯盏、酒水零零落落,我本能地伸出左手遮面,然后只觉得右手一重,站定时,人已到了司马炽身后。我望着他岿然不动的后背出神,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符洪抬手,示意身后兵士收起兵器。然后对野利道:“野利兄不必动怒。你我交情二十几年,岂是旁人略施小计就能离间的。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白的绝变不了黑的。我看,受降一事待此事查明之后再作打算。若确是有人从中作梗,我符洪决不轻饶!”
他说着,眼神若有似无地瞥向司马炽。
野利松了一口气,道:“符公,我看干脆将这兔崽子就地宰了,省得与他多费唇舌!”
“诶,事情还没弄清楚,莫要轻举妄动。何况,此乃前之君主,今之国公,于情于理,你我都该礼敬有嘉。”
说罢向着首座点头一礼,司马炽亦带笑回礼,道:“符公所言甚是,兹事体大,的确应该小心谨慎。”
回去的路上,我策马缓缓行至司马炽的骑旁,忧心忡忡。
“看来符洪并不买账。”
“符洪的确是个聪明人。氐部原是小族,能在乱世中安身立命数十年,且有壮大之势,全靠了符洪精明果敢。只是,有时候人越是精明,就越想多方顾全。顾虑越多,则难免有失。何况,聪明人大都多疑,方才若是符洪丝毫不疑野利,就不会放我走。留着我,也为他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可是,那羌人兵士大概凶多吉少罢?”
“未必。野利也不是傻子,现时他还不确定那兵士身份。万一真是并州派来的人,他斩了来使,无疑是自绝退路。”
“那羌人,可信得过?”
他想了半刻,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是个哑巴,泄密的危险小了许多,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么,野利大概会暗地里向并州求证罢?到时水落石出,你不是功亏一篑?”
“向并州求证来回也需一段时间,再说他暗地里的这些动作,只会加深符洪对他的怀疑。”
我点点头,不觉心宽许多。半晌想起一事,又道:“你的确已将水搅浑,可到底不过是一场权宜。万一到时符洪不降,难道你就坐以待毙?”
“战事瞬息万变,岂能料定如神?我已尽人事,若天不我予,一场恶战不可避免,那也只好如此……”
他目视前方,眉头轻蹙,语气虽还是波澜不惊,神情却有些凝重。
我宽慰他道:“就算是战,也不是胜算全无。汉末时,曹孟德以两万兵马在官渡大败袁绍十几万人马,形势恐怕还不如你现时。”
他摇头笑道:“我如何能与武将出生的曹孟德相比?”
“事在人为嘛!你出生比孟德矜贵,怎知就不如他?况且……”
我尽量让语气诚挚些,道:“你能做到如此,已属不易了。”
他轻笑起来,眉头舒展,赞同道:“其实,我也这样觉得。”
很久之前,我曾立志单人匹马游走北方,赏平沙落雁的苍茫大漠之景。那日归途中,我跟着他信马由缰,无意间往远处望去,忽然察觉,多年前的夙愿在不经意间以这样巧妙的方式达成了。更离奇的是,与我共赏的,还有身旁的心爱之人。那是我头一次相信,缘生缘灭,聚散自有时,也许,命运到底是待我不薄的。
落日孤烟,黄雪海,草莽大雁低飞。瑰丽美景当前,司马炽也忍不住停下坐骑,与我并肩而赏。夕阳下,他的侧脸染了一片温柔的橘红色,北方薄暮里的微风带着细细的沙粒,与他的衣袖翩翩,织成一段素锦绵绵。
有彼良人,宿昔梦兮,展转思兮。我提醒自己,该把这个画面,牢牢记在心里。嘉平二年八月里极普通的一日,永石郡外的这片关山远景,看见了我和他。这个地方,从此埋着一段只属于我和他的,最接近自由的回忆。
然后,他转首看我,嗓音也似染了大漠苍凉,轻道:“玄明本意不在平叛,不过是令三万人与我陪葬。若战事起,你便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9 章
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