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当初,兰璧是如何让他喜欢的呢?她一定是位十分美好的女子。也许本身就不是我能比的。如今,更是因为离别在他心中变得刻骨。所以其实,无论我做什么都只会是一场徒劳吧?
思及此,我逐渐有些看不清本心。人一生是否真的只能爱一次?他对兰璧忠贞不渝,能不能只是因为生离死别而移情别恋?若不能,失去所爱的人只好在漫长的时间里心如止水,怀抱着一生一次的爱恋孤独终老吗?若不能,我的一场单相思是不是太可怜了?
对不起,兰璧,你一定会恨我吧?喜欢你的阿炽的确是件辛苦的事,可无论如何,我都想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3 章
挟着隐约的不安和等待,云林馆的时光沉浸在山水明瑟、琴声清越中缓慢得几近凝滞。相比之下,平阳城另外一些人的日子却因为太过风生水起,被传得神乎其神。比如车骑大将军靳准。
北部王刘乂被押禁后,众人纷纷猜测,身为太弟党党首的靳准定然受其牵连,轻者风光不再,重者贬官抄家,不一而足。谁知就在刘乂被廷尉府定下死罪次日,玄明案上便多了一封陈情奏折。当班的执金吾卫说,寅时天还未亮,靳准披头散发、双手擎着折本,自青漪门一步一步膝行至朝堂,一直跪到百官齐聚。玄明照常还是罢朝,官员散去后,丽芳姑姑差人将靳准的折子送至常春殿。据说折中字字泣血,痛陈己罪,自责认人不淑,任其仁义慈善的表面所蒙蔽,身为汉之老臣,实在罪不容赦,请赐一死。此外,皇子粲德孝恭谨,功高四围,足以为后世之表,誓死谏为太子,臣死不足惜云云。
当日晚间,常春殿递出朱批,答的是“将军股肱之臣,与北王概不相干。立储一事,依卿所言。”一句话,封了悠悠众口。
几日后,刘粲受封太子,靳准之三女月盈为太子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靳准次女,靳月光的二妹,在我之后入宫的贵人靳月华,日日与玄明厮混于常春殿,被立为右皇后。至此宫中“三后并立”,宫女无数,成了玄明荒淫无耻的明证。
“那月华贵人,哦,今日要称一声‘皇后娘娘’了,我见过的。比起她姐姐,胜在一个‘媚’字,是眼角微挑的那种魅惑态度,最是勾人,玄明、皇上迷她也不稀奇。”
我与禁卫严守席地坐在影壁后,边磕着瓜子,边分享各自见闻。听了他方才透露的消息,我心情大好:玄明忙着沉迷女色,想必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我们。
“真的吗?比上皇后还美?那可真不得了!”严守满口的瓜子皮,含混道。
“也不能说孰美,就是不同。上皇后那般的倾城倾国色,她妹妹不见得真能胜过她。只不过……这么说吧,菩萨再美,也很难让男人起非分之想不是?右后就是有一种,让男人想做坏事的气度。”
“就是骚!”
他的简单粗暴,让我呛了一粒瓜子,然后点点头:“差不多吧!况且男子本就喜新厌旧……”
“谁说的!我就不会!我哥也不会!”
他急着表明心迹,差点将手中的爪子全数翻了。
“嗯嗯,自然也不是所有男子……”
半月前,为了给禁闭生涯增添乐趣,也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将目光转向了门口守卫。相熟好办事,这是亘古不变的恒理。
于是鼓动了司马炽和阿锦与我一道,提着食盒,“无事”献殷勤去。
“咦?这位郎君好生面善啊?”我对着领头模样的禁卫,摆出一个妥帖的微笑。
身后凉凉传来司马炽的声音道:“好土……”
阿锦讪笑了两声,等着看我败下阵来。
那领头的禁卫愣了愣,接着端方素净的脸忽然亮了起来,几乎是口若悬河道:“是吗?夫人见过我?不对,夫人先头在宫中,而我从未入宫,不该啊!哦,我知道了!夫人见的是我哥,亲戚都说我俩长得像,所以夫人觉得面善!夫人见过我哥吗?他是宫中的羽林卫执金吾,也许夫人见过?”
他出人意料的热情洋溢,让我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方才顺口编的开场白,没想到却碰上了如此较真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看得久了,心中隐隐浮起一丝异样:好像的确,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唔,羽林卫执金吾么?一张相同轮廓的俊脸幽幽浮现,温泉宫宴席,墙角,仓皇短促的激情……
我几乎是倒抽一口气,震惊之余不忘回头看了看司马炽。他亦一脸了然地望着我,目光中满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是、是吗?好巧啊,哈哈!”我不仅见过你哥,我还见过你“嫂嫂”。
他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不过我哥哥长得比我打眼,也比我能干,年纪轻轻就混上了羽林卫,不像我,只能在……”
说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司马炽,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慌忙补道:“不是,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他手忙脚乱的窘态让人不忍卒视,我坦然道:“以你的年纪统领一队禁卫已属不易,况且看守前朝君主责任重大,足以显示上头对你的重视。你可要小心对付,千万不能让他溜了!”
边说着,我回头挑衅地瞥一眼司马炽。他耷拉着眼,无奈摇了摇头,对守卫道:“夫人所言甚是,你要谨遵教诲,不要让我跑了!”
他听了我们的玩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胡乱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严守!”
果然是很有禁卫气质的名字。
“好,听了你的名字,我很放心!”
我忍笑,将食盒递予他道:“这是我让他们备下的酒食,犒赏你们尽忠职守。酒是陈年的乌程若下,你们当班时自然不得饮,便留着等空闲时罢!”
他小心接过,道:“谢过夫人、国公!”
正当我们回身欲走,他欲言又止道:“那个……”
我回头看去,他已满脸通红。
“有一事,小的存于心中好久。原本不能做非分之想,像丑蛤蟆跟那什么。可今日,夫人却肯如此屈尊,小的不胜感动,就想好歹说一说,也死而无憾了。”
心中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地听他继续道:“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平阳城百姓会盂兰、放河灯,很是热闹,小的想,若是……”
趁他一阵犹疑之际,我赶忙出言道:“你的勇气很令人钦佩,心意我也心领了,可夫云妇德,宜幽闲贞静、守节整齐……”
“阿锦姑娘有空的话,能否……”
背顺溜的妇德篇生生掐住,我故作自然道:“自然是好的。”
司马炽低头暗笑,阿锦面红耳赤,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愤愤不平。
“夫人方才说什么?”
“我说,阿锦幽闲贞静、守节整齐,很有妇德,自然是好的。阿守你很有眼光。”
他果然双眼放光,兴奋道:“这么说夫人同意了?”
“自然自然……”
为了一己之私卖仆求荣自然不很光彩,事已至此只好牺牲阿锦了。我示好地看着阿锦,她瘪了瘪嘴,没有说什么。
事情的发展很快证明,我带着一点先见之明与严守相熟,确然十分及时。
可在我意料之外的是,当时这一无心之举,促成了乱世中难得的一段相遇于微时的安分良缘。阿锦与严守,在嘉平五年秋与我分离之后,成了这段故事中唯一可能的幸福。不错,在这样的世间,他们有的,只有带着我满心祝愿的一种“可能”。纵是如此,比起我们大多数人,已属幸甚。
七月十八正暑,天未亮时,旨意来的令人措手不及:宣会稽司马国公上朝。
沉迷后宫、荒废朝政多时的玄明忽然要司马炽进宫参政,而自降汉以来从未上过朝的司马炽,甚至连正经朝服都未备好。
云林馆上下一阵忙乱,官服、朝冠、笏板一件一件从当日御赐的物件中被翻出。我强装镇定,匆匆赶至东阁。你一定要去吗?万一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被当朝杖毙怎么办?不要去,逃吧!这些话一股脑涌现,却无法说出口。哪怕仅剩一点理智,我也知道,他不得不去。
〃顶着国公夫人的名号许久,今日我为你穿戴朝服罢?〃
我拿着冠服走近,他没有拒绝,自然地伸展双臂。
虽是第一次,我学着记忆中母亲侍候父亲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上下求索,外袍、束履、玉带,一一做来,倒还算顺利。这个时辰,朝中百官的夫人们都在为郎君穿衣整冠、修饰仪容吧?充耳绣莹,会弁如星,金锡圭璧,她们于此道孜孜不倦,切磋琢磨,好让心爱之人在面对自己无法参与的波橘云诡的朝政时,起码端庄堂堂,丝毫不见狼狈之相。仿佛,这也是种平安归来的预兆一般。一寸指痕一寸忧,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分神抬头,无意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还有眼神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纷乱。他拿过朝冠,脸色有些躲闪,轻道:〃我自己来吧。〃
几乎是福至心灵的恍然顿悟,想必曾经,兰璧也是这样为他整理龙袍的吧?在这一点上,她与天下女子并无二致,只希望在他必须要面对倾颓坍塌的大晋时,尽一分绵薄。如今星移物转,龙袍变成了敌国官袍,穿衣的女子也变成了我,而他不愿意是我。
临走时,我强作轻松地嘱咐道:〃下了朝早些回来,昨日练的琴曲,我想弹给你听。〃
他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4 章
刘乂在受封皇太弟之前,藩号是北部王,统领北方羌族氐族二部,在羌氐的贵族中颇有名望。如今他被处死,判的是谋逆的罪名。既是谋逆,言下之意,不是他一人可为,自然包括他的部属。于是,原本就常年对玄明施政有怨怼的北方二族十几万人马,在刘乂被杀之后,真的起兵叛变了。
军情传入宫中,玄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宣司马炽会同文武百官上朝议政。车骑大将军靳准主动请缨,玄明一番言语激赏,最后却令司马炽挂帅,领三万人马,前往北方平叛。
毋庸置疑,他是让司马炽去送死。
若司马炽在战场奋战至死,自然最好;若他落个全军覆没只身而返,正好有个冠冕堂皇的罪名杀他。至于平叛与否,我怀疑,玄明根本不在乎。
他对司马炽说:“朕率晋汉满朝文武,连同国夫人,等着国公凯旋归来。”
司马炽成了刘玄明放于千里之外的纸鸢,而晋朝旧部、我、刘氏一族还有羊献容成了他手中的牵制线。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法子,玄明用的很准。
今时司马炽唯一的机会,就是称病不出。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欣然应允,还在朝堂上说了些慷慨之辞。
他回来后我问他:“你可曾带兵?”
“不曾。”
“可精于兵法?”
“若懂兵法,大晋也不至于兵败如山一泄千里。”
“善用人?”
心急之下,我的问话逐渐不留情面。他惶然一笑,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的确是个不称职的皇帝。”
“不仅是不称职的皇帝,如此放任寻死,还是个不称职的人。你只道要保住旁人性命,可知你的性命对我、们又代表了什么?你虽降为人臣,可对满朝晋臣来说,你仍旧是他们的主君,若说他们心中还有一点点指望,也全因为你啊!”
他沉默不语,僵持良久后,道:“我主意已定,不必多言。”
我很气闷,亦很不解,为何他忽然这样奴颜媚相地甘为玄明驱驰,甚至不顾性命。可是当我手把杯盏借酒消愁,然后无意间瞥了一眼案上的地图后,一切变得明白无误。
我猛灌了几口酒。
叛军所在的西北雍州至并州,最近不过百里,并州羌部虽号称自立,与雍州羌族实为同宗。
说到底,还是为了兰璧吧?虽然说了要放弃,一有机会,还是想不顾一切地去寻她。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什么平叛,什么算计,什么生死,统统都没有放在心上。在这一场以他为靶的处心积虑中,他唯一看到的,只有关乎兰璧的那一线希望。真是个愚蠢、无能、口是心非的男人。
然而唯独这个理由,我说什么也无法反驳。
所以,是我输了吗?我刘云静情路坎坷,他娘的又一次输了么?
醉酒误事的警世之言,再次在我身上应验。当晚剩下的事,已记不清晰。只知道,第二日司马炽应卯出征,我没有赶得及送他。因为,我睡过头了。
我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眼前白茫茫一片。阿锦在床边冷静地告诉我:“国公出发已然四个时辰了。”
我发狂似起身,一阵晕眩后靠在床沿上,哑声急道:“为何不叫醒我?”
“我叫了,夫人自己说的,‘让他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