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匕首的手一滞,他想了想,道:“我怕,永明再来打我。”
我无言以对,只忽然开始怀念那个沉默不语的司马炽。
削好皮,切分果肉,动作娴熟得有些晃眼。桃果乖巧地卧在他掌心任由宰割,我看得入神。然后,他停住手,说:“我原以为,你重回宫中了。”
那一瞬,我花了好大力气,按捺心中升起的一点不切实际的希冀。是舍不得吗?哪怕只有片刻,你曾舍不得我吗?
“我很为你高兴,还以为,我们之中好歹有一人,能重回所爱之人的身旁。”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涩,我低头看着白布鸡腿子的纹理,细细收拾方才一时而起的情绪。
“我一直没问,玄明为何那样待你。真如你所说,只是因为说了对太后不敬的话?”
因为我不肯回宫,因为我不爱他了,因为我好像爱上了别人。可以如实相告吗?如果我说,司马炽,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你会如何?会不会避开我,最让我难受的,会不会用满是抱歉的眼神怜悯地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笑道:“所以咯,玄明如今对我厌恶至极,回宫的事,恐怕更无指望了。”
“是么?”
他将分成小瓣的桃果在碟中装好递给我,见我无奈地伸“腿”示意,只得拿起一瓣喂至我唇边。
“这样也好。我曾说过,玄明对你本算不上真心。离了他,以后总会遇上什么人真心待你。”
我嚼着清甜的桃肉,含混道:“有你这‘夫君’在,我还能遇上什么真心人啊?”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司马炽的脸近在咫尺,微微冲我笑了笑,那一笑云淡风轻,却又因为浓墨重彩的落寞让人过目不忘。他说:“也许,我很快就会死的。”
“我死后,你就可以了无牵挂,随时恭候你的‘真心人’了。”
他很惊讶,看我含着满嘴的果肉忽然怔住,眼中的泪水渐渐积蓄、掉落,都只是在一瞬间。我也很惊讶,曾经无数次提醒过自己他是随时侯死之人,可这并不稀奇的事被他方才那样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好似离别在即,别无他法,只能大哭一场。
已经,这样舍不得了么?
情绪来的汹涌,一发不可收拾。连日来所受的委屈一并发泄,我咧嘴大哭。
司马炽慌了手脚,若换在平日,对他的笑语我不过狡黠一笑,然后说“那是自然,到时我的良人定比你强上百倍。不过你放心,清明十五我们定会为你烧去一柱清香。”
他不知道的是,我再也开不起这样的玩笑了。
我很惭愧,小时候也不曾哭过几次,今日却于在乎的人面前哭得这样不顾忌形象。可眼泪不受控制,似乎一旦决堤便要尽兴肆虐一番,完全止不住。
一定有很多年了,没有姑娘家在司马炽面前哭成这样。他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抚着后颈,无奈地左右望了望。
“呃,你哭什么啊?”
“人总有一死,我也不是说,现在就……”
他在我面前蹲下,左右似找寻什么东西未果,然后顿了顿,扯起我裹满纱布的一只手,为我拭泪。我一愣,随后“哧”的笑出声来。阿锦层层叠叠的包扎,原来还有这意想不到的功效,真不枉我辛苦裹着这么些天。
“别哭,若真有那么一天,到时你再哭,哭大声些。”
他轻轻拍了拍我脑袋,凤眼微弯,染着些笑意,正与一地的清风暖阳相配。
“其实,我并不怕死。”
“自洛阳城破之日起,也许,自我登基开始,死亡就没有离开过。”
“比起死,我更怕的,是牵挂。”
目光似水,倒映出我挂着泪痕的脸。四周的鸟鸣蜂吟霎时停止,一片寂静中只回响着他沉静的声音。
“因为有牵挂,就舍不得死了……”
离合纷纷总总,令人心系犹疑,不可自适。若是离别终不可免,那阿炽,让你牵挂而舍不得死的那些人事中,可会有我?
我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好像想把这张脸牢记在心里。
见我久不言语,他笑着说:“不过,知道了死后至少有你为我哭一哭,也是好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自己。然后尽力扯起一个笑容,指着他腰间的笛子,道:“那趁现在,你为我吹奏一曲可好?”
他点头,起身问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什么都好,要欢快些的。”
笛音跳跃,缭绕在云林馆的繁花似锦之间,时而高远辽阔,时而短促低沉。“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和春美景如画,一曲晋阳小调《阳春行》,的确快意欢愉。
而我却在起起落落的短调中,望着司马炽横笛于前的美好背影,不论如何也欢快不起来。
我想对他说,司马炽,不如来爱我罢。别看我这样,其实很有几分你喜欢的温雅良淑之质。你做的那些风流事,研史,插瓶,摆景,吹笛……我都可以学。你看,我还年轻,现在开始的话一定来得及,颇有造诣也说不定。所以,你来喜欢我,好不好?既然生死无期,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很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双手握笛的他回过身,唇边带着清冽笑意,恍若暮春时节和着满地烟雨的远山雾竹,照旧笑答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2 章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些时日里我常想,若就这样以司马炽妻子的身份,与他在云林馆相携终老,即使不谈爱慕得失,不论前尘今后,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可我也明白,以我与他的身份,祸福悬于他手,生死悲欢均在旦夕之间。因而同他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过得认真。我努力记住他说的话,他的神态,他喜欢的事物,记住和他在一起时,自己的肆意无羁,还有,时时能从眼角眉梢开出花来的那种高兴。时间久了,心里就因为眷恋日深而渐渐起了不甘的情绪。有时候也会想,我们只能这样坐以待毙吗?这样的命运,真的无法反抗吗?
薄暮时分,西边云霞掩着落日辉光,瞬息万状。四周曲径小亭,绿杨红莲,可堪入画。我与司马炽各自手握一杆鱼竿,在莲径桥上比肩而坐。
“祖父最爱垂钓,他常说‘于垂钓中会古人’,临水静坐时,仿佛与古时贤者神思相通,再纷繁乱绪的事也能变得澄明透彻。据说,许多治国良方就是他在垂钓中想出来的。”
“你祖父也算是今时贤者中之佼佼。”
“你可知晓,钓鱼六方,竿、纶、钩、浮、况、饵缺一不可。六方具备与否,在乎人;六方具备而得鱼否,在乎天。”
司马炽神情中略有不解,我继续道:“而如何置备六方,则全看各人目的为何。比如姜太公渭水垂钓,直钩、无饵、浮水三尺,话是无鱼,实则钓到了最大的那条鱼。”
他轻笑,道:“如此拐弯抹角,可一点都不像你。”
我望着清池中十方静默的莲花,平生第一次认真地想从这取乐之娱中,如祖父一样觅得“良方”。
我转过头,望着他澄澈的眼神,道:“司马炽,你若想出逃,我帮你。置备六方,拼着搏一搏,得与不得,结果虽悬之又悬,总比你在此坐以待毙的好。”
“你引经据典的,就只为了说这个?”
我敛容,道:“自然,也为了显得我学识渊博。”
笑意渐浓,他把眼神从我脸上移开,回望着莲池。
“你知道,当初玄明为何将你赐给我?又为何将阿容赐给永明?为何任由永明同我交好,晋朝俘臣又为何遍布他刘汉朝廷?”
我不明所以,听他继续道:“初被俘时我身无一物,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作为废帝,死是早该有的觉悟。可玄明将你许给我,就是将刘氏一族置于我身;封中山王妃,由着永明与我过从甚密,便是将中山王府置与我身;还有满朝的晋臣……从此支脉相连、错综复杂,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令我无法妄动,包括死。”
“他留着我,自然有他的理由。我一日不死,晋主和传国玉玺都受制于玄明,晋就是降于汉的旧朝;我一死,据守长安的司马宗室拥立阿邺登基,到时汉与晋又成掎角之势,谁胜谁败尚是未定。你现在可懂了,他不仅不让我死,还好生相待的缘由?”
我不置可否,半晌,点了点头。
“当然,他不会留我太久。毕竟我是一朝君主,不死不足以煊其功绩。一切,都只在于时机。”
我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就甘心在此等死?”
他沉默地看着天边斜阳,双目因为直视光芒变得有些迷濛。
此时渔纶轻动,他抬手轻轻一挑,鱼钩出水,带起一条尾指小鱼。他先是一愣,而后如释重负般笑出声来。反手将鱼钩脱去,小鱼“扑嗵”一声重入水中,鱼尾轻摆,很快便消失无踪。
“若真如你所说,心思用尽,六方皆具。钩起的,却是如此小鱼,该当如何?”
“你说目的不同,处事就不同。可若刘氏一族的生死荣辱是鱼,永明的情谊是鱼,晋旧臣近百条人命亦是鱼,哪一个你忍心舍弃?”
鱼纶重入莲池,这一次,他没有放饵。
“相较之下,自己的命,是否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平阳不比新兴,就算是夏日,入夜时分凉风送拂,身上也是一阵阵的冷意。
我低头不语,是不知该作何言语。他的话,我时时想反驳,却又一句也反驳不得。
良久,我才缓缓道:“那兰璧呢?你不想见她了?”
同样的沉默,凭的多了几分哀戚,然后他轻道:“时至现在,我早已不抱奢望了。其实想一想,这事本不必强求的。她若已死,定会在奈何桥边候我;她若不死……”
他顿了顿,又道:“往时,我总想着要找到她。直至那日永明说,‘难道你想让兰璧陪你死?’我才恍然大悟。没有我,她也许还有机会,可与我一起,她终归免不了一死。所以,她若不死,我只愿,她在我触不可及的某处活得宁静安乐。”
这番话,他说得平静,握着鱼竿的白皙素净的手却因为隐隐用力而青筋乍显。一定很难过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不是微不足道的。”
他有些疑惑,转头看我。我覆上他握竿的手,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道:“你的命,对我很重要。”
天边最后一束光隐去,暮色冥濛中,一弯玄月如钩,扯着人世间诸多牵挂。夜露泽被草木,飞鸟倦归,虫鸣喧喧,一切是夏暮恰到好处的热闹清新。花开繁盛的莲池上,我握着他的手,与他四目相投。这场景,一定很美吧。
直到,察觉到他的手微微往一边避了避,肌肤相离,我讪讪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笑。最初的一愣怔后,我放下鱼竿,夸张地伸展双臂。
“啊……好累。果然钓鱼也是力气活。可惜收成不佳,白坐了这许久。方才你钓的那尾小鱼,为何放了?鱼小也是鱼,这样它回去以后在同伴面前多没面子啊……”
似乎想为了掩饰方才一瞬的情不自禁,我没给他答话的机会,自顾自继续废话。
“欸,先前你说我的琴音不堪入耳,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教我弹琴如何?反正你成日闲着无事可做,也不想逃。”
“这些,这些,还有两把鱼竿,就交给你了。我大伤初愈,肚子又饿,实在不宜负重。也不知阿锦晚膳做了没有……”
我一边口没遮拦地叨叨,一边起身大步离开。
行出许久,才骤然安静下来,缓缓挪步,夹着些惆怅,细细回想。
方才,那叫趁虚而入吧?那一瞬间,竟然会起了愚蠢的希望。“既然不找兰璧了,是不是我也可以呢?”明明这样想了吧?
我魂不守舍地看着尚存着他温润触感的手,心绪有些纷乱。
先是,觉得吃亏。明知道会落下风,难免伤神伤心,怎么就先喜欢了人家呢?先动心的,总吃亏些。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我居然没学会。从此心头眉梢都落着他的痕迹,可有得苦吃了。
再有,喜欢就喜欢了吧!既然喜欢,总希望自己情有所归,令他也喜欢上自己。可是,该如何让他动心呢?世间女子有了心仪的情郎,行事总不过两种。不知,他是钟意掷果盈车的热烈追逐,还是默默奉献的含蓄隐忍?都说男子好色,可就算好色,迷恋妲己妩媚勾引的纣王与欢喜褒姒冷若冰霜的幽王,也是截然不同的。于是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荒诞的画面:我化身火热妖娆的妲己,衣着暴露载歌载舞,司马炽却是一脸惊恐的幽王;我像褒姒一脸淡漠端坐,不言不笑,司马炽又是在一旁无聊托腮、毫无兴趣的纣王。我一身冷意,裹了裹外衣,赶忙把画面挥去。
到底当初,兰璧是如何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