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己地往后退去。脚下几步趔趄,随后天旋地转,我被玄明带着,重重地摔在石板铺就的地上,背上一片冰凉。
后脑着地,我几近晕厥,只因身体被牢牢压着,勉强自己尽力保持清醒。
腰上一松,衣带渐宽。我无力地抬手反抗,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求饶:“刘玄明,你放过我,你放开我……陛下,臣妇知错……”
玄明唇边带着残酷的笑,手中不停,凑近我耳边道:“肌肤相亲之事,你我早已行过多次。你一向乖觉,为何今日却这般推拒?难道,司马炽在床第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好处,惯得你不肯屈就了?”
我紧紧抓着前襟,一手拼死抵着他的胸膛,道:“你杀了我!”
他一手攫着我的脸颊,轻笑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啊……”我忽然厉声尖叫,四肢并用,疯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可司马炽,朕想让他活一日他便活一日,几时朕想让他死,他便挫骨扬灰,尸首无存!”
一瞬静穆,我停止挣扎,安静地看着他。眉目如刻,双唇凉薄,这曾令我魂梦相牵的脸,此刻却如此狰狞可怖。平生春梦乍醒,从此恩义两绝。我与玄明,终是走到了如此地步。
我怔忡良久,冷笑着放开抵着他的手,平静地脱扯起身上的衣裙。
“陛下的意思,可是臣妇一己之身可换得夫君富贵平安?既如此,陛下何不早言?侍寝而已,有何不可?皮肉身外物,本无需惦念。方才臣妇懵懂,让陛下见笑了。”
我想大概是我笑得很难看,所以刘玄明不可自控地渐渐敛容,眉目间丝丝可见怒意,一手抚在我的项间,然后逐渐收拢,用力。
“你若想死,又有何难?只是为了区区司马炽,真的值得吗?”
冷意浸透全身,神思一点一点抽离,看不清眼前事物。是为了司马炽吗?
祖父常说,如今这年月里,人活一世,所想所为真是半点不由己。我不服气,想着人乃万物之灵长,人且如此,遑论其他?所以当初凭着春心乍起的一点爱意跟他入宫,而后又因了一点同情帮衬司马炽,再到今日不肯就范,此间种种,不过想着一个“尽意而为”。若终究逃不过“迫”字,生亦何欢?这样的执拗,何尝只为了司马炽?
黑暗渐渐笼下,想我刘云静十八年春秋果真要交代在此,算前言,悟一句“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望后人引以为戒。我面带笑意,昏昏沉沉间,打算从容赴死。
就在此时,木门大声拍响,姑姑急切的声音传来:“侄女年幼,不谙事理,还望陛下海涵,留她一命。陛下,请看臣妾薄面,饶云静一命!”
门扉大开,一股凉风拂过,姑姑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起来。
“陛下若属意侄女回宫,是她之幸,刘家之幸,云静怎会不从?只是她心思单纯,未尝领会陛下岁前的考验之意,望陛下念她从前对您痴心一片,恭敬服侍,容她回心转意!”
跪地叩拜,心急如焚。
考验?考验我纵在另一个男子身边,能否对陛下从一而终,不忘痴心?
不愧是一国之母,神色慌乱中,一言一行皆合情合仪,丝丝入扣。
颈间力道退去,一点气息回转,我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玄明施施然起身,略整了整衣衫,对姑姑道:“你刚刚产子,体弱气虚,实在不宜多礼。”
他这样说着,一边好整以暇地抚平袖口褶子,转首淡淡看了我一眼,继续道:“至于刘云静,屡次忤逆皇命,罪不容赦。你既替她求情,今日便留她一命。罚她在此地禁闭思过,至朕满意为止。”
困倦覆过全身的痛感,神思渐渐缥缈,眼前事物看不分明。隐隐感知门外夜色深沉,玄明行过凛然跪地的姑姑身边,在昏黄微光尽处停住,侧首,冷然道:“有时候,全族兴衰只系于一人宠辱,你最好细细思虑,小心抉择。”
与倦意周旋不过,只好闭上眼降伏。玄明,己身,族人,阿炽……若我就此睡去不复醒,再不必思虑抉择了,如此,也好。
“云静!云静……”
黑暗混沌中,传来姑姑焦急的叫唤。一道清明乍开,疼痛见缝插针。
勉强睁开眼,看见姑姑满脸泪痕、万分急切的模样,忽然觉得好笑,一咧嘴,牵得额角唇边又是一阵酸痛。
嘴唇微动,费力挤出几字,姑姑俯身靠近,只听我轻轻一句:“姑姑,可满意啊?”
覆在我腕上的手微微一滞,关切的表情中有些无所适从。
“特意绕的远路,借口回宫,自远处唤我……这些,不过是想在佛堂前,令玄明留意吧?”
“我只是不明白,姑姑如此,究竟为何?”
“这一番算计,不知姑姑,可达成了心中所愿?”
鼻尖酸涩,我抑着眼泪,无奈地笑了笑。前些时日不是对小哥哥说过“时移世易,变则通不变则塞”么,姑姑她,兴许有自己不得不变的缘由罢。
莫伤心,莫伤心。
她的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目光空洞,颓然无力地跪坐在我身前。
“被发现了啊……”微微笑意中泛着泪光。
“可是果然,他如此在意你不是吗?方才不正是你,令他吐尽心事,走出佛堂?所以虽然对不住你,我不后悔。”
“就算我死在这,也不要紧吗?只为了一个男子?”
她嗤笑一声轻道:“云静你真傻。他怎么会杀你呢?就算再不惜人命,他也不会杀你。方才我为你求情,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这世上有些人,总为一念执着挣得头破血流。一叶蔽目,跌跌撞撞,再顾不上旁的。他与太后纠缠十余年,那些贪慕爱恋、痴心癫狂早已深刻心神,无法净身脱离。所以他在意你,却不自知。禁闭自伤四十余日,他从不曾召见谁,直至方才听闻你行过。”
“到底,他想见的人只有你而已啊……”
四下寂静,初春夜风渗透一身冷意。
一滴眼泪滑落,她低头,满身落寞溶于门外暗夜。半晌,微不可闻道:
“可我多希望自己的算计落空,多希望,他无动于衷,未曾召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9 章
除却儿女事,平生不识苦。可嘉平二年春被囚佛堂的那十几日,着实身心俱伤。而记忆中,一切有迹可循的苦痛,亦是从那时开始,起起落落。
初时并不难熬,我无知无觉地瘫伏于冰冷的石板上,在少有光亮的佛殿中昏睡、醒来,醒来、昏睡,不知今夕何夕。
而后一日,我在铺天盖地推涌而来的痛觉中惊醒,再不曾睡去。门扉缝隙中透出的光在殿中浮移,令人感知愁苦的日夜。愤懑难遣时,也挣扎起身大力叩门。每至此时,老奴嘶哑可憎的声音便会森然响起:
“夫人可回心转意了?”
一向自诩逢变不惊,以淡然为处世诫条。那时方知,所谓从容淡定,皆因历事无多而已。骤然似发狂般砸踹木门,宣泄胸中怒恚,直至疼痛难忍,精疲力竭颓然摔倒在地。与我何干?你深情一片无处以寄,与我何干?你乍失所爱恩怨纠结,与我何干?为何翻云覆雨,讹我欺我,视情视命如草芥?空旷的佛殿回荡着沉闷的撞击之声,青灯古佛前,我恨姑姑罔顾亲情,恨玄明欺人太甚,更恨命运不善,将刘家生死兴衰强系于我一身。
彼时年少气盛,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痛楚与为难。心想姑姑既这样待我,便是做下了决定,同玄明站在一处。不论她有何苦衷,听来是如何情有可原,终归无法再信任亲近。那些年岁里,我做得决绝,直到姑姑染病去世也没有道过一句原谅。如今想来,并不是不后悔的。
直到年月悠长,往事于心间浮浮沉沉,才逐渐明白,姑姑对刘玄明那一片无顾无忌的深情,似降于六月里的霜雪,不合时宜如斯,奋不顾身如斯,乃至殒身自灭,转瞬即逝。不论是千方百计让我回宫陪在他身边,还是在他耽于声色犬马之时呕心沥血料理国事,最终身染沉疴寂寞辞世,姑姑想必从不曾后悔,后悔以冰雪之躯投于炎炎炫目的日光中,一片痴心化一场空无。
后来我在自己的情事中,亦如孤独的逆旅之人在空谷中高声呼喊,听得阵阵的回响,却分不清是人是己。是才幡然醒悟,其实我与姑姑,几乎是立于同一境地里了。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奈何,同归公子,心系他人。
若是没有司马炽,我是否还会在回宫这桩事上如此执拗?当年困于佛堂浑浑噩噩之间,我始终十分清醒地没有让自己面对这个问题。抑或是,心中早已默默答了“非也”。然而在那些冰凉的日夜里,我的确时常想起他。
我回宫之后,他“废帝”的身份上又多一条“染指”过皇妃的罪名,到那时,玄明恐怕再不会留他了吧!他的耻辱,他的伤恸,他的风流,他的爱意,还有他的兰璧,都会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成为这命如蝼蚁的世间再不会记起的回忆。几年之后,我与玄明的皇子皇女承欢膝下,东陵刘氏一族兴盛无匹,一派和乐之时,偶然拂过一阵笛音,我在寝殿前的绵绵细雪中回身,看见门内案边水玉插瓶中的数枝寒梅,脑海中浮现往日,依稀也是个雪天,白袍羽冠面容清蔚的男子手执一枝红梅,施施然置于瓶中,眉目带笑问一句“好看吗?”。是时,那个人对我将不再有任何意味了吧?他会变成记忆中若隐若现的一个影子,总带着冷冽的气息,和那些不可名状的微妙情愫一道,成为我自嘲“年少无知”的谈资,如是而已。
伏卧在冻入骨髓的青石板上,我设想着这些以后,唇边扯起笑意,目中的泪却似无根之水,停止不住。原来离别,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这一次,我甚至没有好好道别。
“今日我不在馆中,需入宫一趟。等晚间回来,再将你的药熬了送来。郎中说你是寒气侵体,吃完这几帖药想必就会好了……”
这是我入宫之前,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披衣站在窗前,没有转身,亦没有回答。我立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强抑住一声叹息,想着该再给他些时间,等过些时日总会好起来。我在这清冷的云林馆中,也好似从前一样,有一个嬉笑怒骂的伴儿。
这才想起,出门前一时大意忘了交代,如今也不知,阿锦有没有按时让他服药,他的寒症是否转好了?而后又觉得自己可笑,他将命不久矣,还管甚么劳什子的伤寒?云林馆,大约也再回不去了罢。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与那个地方、那个人的缘分还远没有结束。
木门大开的时候,清晨的朝霞在石板上投下一缕炫目的光。
我缓缓抬头,看清逆光中站在门口的来人,不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转头看了看一直俯视着我的慈悲菩萨,忽然觉得他俩十分相像,难怪,初进佛堂时,就觉得这菩萨怎如此面善。
来的,是司马炽。
所以,就在我拿定主意认命回宫的时候,刘玄明却改变了主意。一场残酷狩猎,就此开始。
这是头一次,我躺在他怀中,清醒着,没有醉酒,没有昏睡。
这一定也是我模样最不堪的一次,十几日仅靠佛殿一角不知何时放置的清水和偶尔出现的一点干粮过活,此时的我蓬头垢面、伤痛累累,精疲力竭。
可我靠着他的肩膊,静静看着他的侧脸,一刻也不想闭眼。
好想,用力地抱一抱他。
方才,我躺在地上吃力地抬头,看着站在晨光中,一身碧色广袖长袍亮眼得着实不像话的司马炽,忽然有些透不过气的时候,就是那样想的。
真的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他。比预想的,还要高兴。
“你的脸……”我努力抬手,轻触他嘴角一块青紫,他微微一避,轻描淡写道:“永明昨日打的。”
“永明回来了?他为何打你?”
“你声嘶至此,先别说话了。”
我摇了摇头,想笑时扯到伤口,疼得一咧嘴。
这的确是个好日子,明晃晃的日光温和,晒得人心暖,入目皆是柳新花好、莺声燕语的春色,所有事物仿佛忽然充满了希望与转机。司马炽抱着我一路往青漪门行去,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却舍不得出声打破这片刻的安宁美好。哪怕一瞬间也好,什么都无需想,就这样清静温柔,日光中,春风里,我与他。
“弄成这个样子,也不知何时养得好。”他喃喃自语道。
“是啊,何时养得好呢……”
哪怕只是废话,这时候,也想与他说一说。
一路走来不见宫人,我蜷在司马炽怀中昏昏欲睡,直至临近青漪门时,司马炽忽然停住。懒懒抬头,对上张徽光沉静的目光时,不由一怔。
她回身从侍婢处接过一个红木提手匣子,递与司马炽,道:
“这些灵芝参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