幡然顿悟,原来在这满城春色的后宫中,真有一人,令玄明抛开谋划算计,一心爱慕,不能忘,忘不了。他并非无心,亦非无情,只是那心与情,没有放在我身上。
既如此,当初为何来招惹我,白白害我相思一场?抑或是,自己痴傻,在一场原应虚与委蛇的游嬉中,真心以付了?呵,我与玄明的这一桩劫缘早在去岁就该烟消云散,今日往事重上心头,实属不该。
我起身,道:“天色已晚……”
话没说完,指尖一阵冷意传来,低头,四指被轻轻牵住。
“陪陪我……”
门外木梆声声,有宫人提灯行过,壁上映起人影憧憧。
我叹了一声,轻道:“姑姑十分担心你,快些好起来罢。”
他轻笑:“已经很久,没有人敢以‘你’称呼我了。”
“臣妇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确实,我失言了。与他之间,已没有立场流露一点点亲昵。
“当初,母后很厌恶你。”不等我回答,他继续道:“那日她说‘刘小贵人目无章法,祸心暗藏,非后宫之福,实宜遣之。’”
我不知道是否是与靳月光的几次拌嘴落到了太后眼中,让她有此想法,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没甚意趣,只淡淡道:“也许太后说得不错……”
“她向来不过问后宫,当日却忽然有此一言,大概是感到我待你的不同了罢?”
“可那时,连我自己都未知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强忍着冷笑。
“她既这样在乎我,为何还要死?”他抬头问询地看着我:“当时禁军就在不远处,她若出声必可获救,可是为何?为何她一心赴死?”
孤灯下,佛堂一片寂静,面前尊神不动声色,宝相庄严。
“我让她统领后宫,宠她爱她,甚至让她的儿子继承皇位,我已尽力,她为何还要死?和我在一起,就那么难以忍受吗?”
低沉的声音中含着怨怼,原本悲凉的眼神里此刻满是阴翳。
这世上多的是痴男怨女,由爱生恨的故事。我只是从未想过,一向冷心冷意、运筹帷幄的刘玄明,在他自己执着的爱情里,原来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陛下可曾想过,毁她贞洁,杀她长子,将她母子的一切操控于鼓掌之中的人,又是谁?”
一阵静默,良久后,他颓然地盯着明王像,缓缓道出了他与单太后的最初。
“她曾是草原王庭上最美的女人。我尚为孩童时,常见她与父皇扬鞭策马,奔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一身火红骑装,单手随意一扬,长鞭轻轻巧巧地套在父皇脖颈上。被众人像天一样敬重畏惧着的父皇,在她面前就似犬儿一般温驯。那时候,肆意妄为的她亮得如一道雷火,霸道地扎进我不懂人事的心里。”
“母妃故去后,王权初建的父皇令我搬入她宫中,与刘和刘乂养在一处。可以日日同她一起,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那几年,我对她寸步不离,她亦怜我年幼丧母,对我格外照拂。我甚至残酷地想过,也许母妃的死是件好事,是对我的成全。”
“直到出宫自立王府,好梦幡然醒转,我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她就是触不可及的。真是令人不甘……”
“一个少年郎日思夜想的是自己母后,很肮脏吧?我在王府里夜夜笙歌,疯了一样占有不同的女人,为的不过那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不把身下的女子当成她。可是没有用,她早已占据我所有心魂,枝蔓缠绕。”
“父皇薨逝后,我终于看到了机会。绝非易事,却终归是令人垂涎的一线希望。也许这世上有些人,非手染血腥无法接近。若真是如此,为了她,我只好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年少心生的爱意,可春风明月,令人心醉,似阿炽与兰璧;亦可一叶障目,一念成魔,如玄明对单太后。那我呢?
无奈闯入两个男人的爱恨纠葛里,却不过是莫名的旁观者,一切与己无关。我的爱意,从头至尾,都只能是牺牲品吗?
看着身侧投下一枚孤影,我寒意顿生。
“手刃刘和那日,我冲进后宫,做了一件事。”他看了我一眼,语气淡淡道:“我弓虽。暴了她。”
阖宫大乱,沾着亲儿鲜血的恶鬼带着暴虐和戾气闯入,温香软玉的幔帐间成了血肉模糊的修罗场。这施虐者,正是自己亲手抚养成人的养子。
我瞬时心紧,不由抬手抚着胸口,仿佛看见了那般惨烈的场景,有些透不过气。
“我无法分辨对错,只知道,日夜念想的女子此刻正在眼前。她反抗,可我只对她说了一句‘刘乂正在城西,被四万兵马围守’,挣扎就骤然停止。”
“卑鄙么?卑鄙又如何?我得到了她!这些年受的折磨,不过因为思而不得,如今一并还给她,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顿了顿,似在想什么出神,然后轻声道:“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为何,看见她日益消瘦,再不复从前的鲜活风采,却会那么心疼……”
“我隐隐觉得,也许自己做错了。竭力弥补讨好,直到忍无可忍,才知道,有些事一旦做错了,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不断地充盈后宫,想这世间一定还有女子,能让我脱离她的苦海。我宁愿荒淫,不愿钟情,只因钟情太苦……”
声音渐弱,他低头,双手撑地,昏暗中,似有泪滴坠地,看不分明。我竭力不让自己心软,克制着伸手抚上他肩膊的念想。
“无奈在我眼中,后宫女子千人一面,只有靠着家世才能分辨。只有你……”他抬起头,带着水汽的深眸望着我,道:“云静,只有你与她们不同。因为,我喜欢你。”
他的眼神,远远望进我心里,望穿秋水,望尽年华。我忽然想起那日孤立在繁华巷口的他一句“朕想要你,如何是好?”,一句“不要辜负朕的心意”,还有许多的一句一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让人心摇幡动,这是刘玄明的本事。
“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他没有说,初见的我让他想起了在草原策马奔腾,鲜活明媚、肆意妄为的单太后。
那时的我,一心欢喜着他的我,可会介怀?因为你像从前的爱人而来爱你,因为你貌美而来爱你,还是因为同情怜惜而来爱你,也许并不重要。爱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才重要。可惜……我看着玄明,你不爱我。
阴差阳错的命运总让我们会错意。他喜欢我妄意胡为,我却因为爱意,处处克制,勉力做出名媛闺淑样子,让他失望了吧?所以单太后一句话,一点示好,他就无情地当众弃我。他以为功德圆满,终得所爱之人共看天边夕阳,谁知道,她还是过不了那道坎,伊人香消,镜花水月,空梦一场……很伤心吧?所以想起我,想从我身上寻到她的影子,寻些慰藉。让我来此,只是因为这样吧,玄明?
可你以为,人心真如泥塑,任你拿捏吗?只因你是帝王,就能如此随心所欲,予舍予取吗?
“我喜欢你,云静,我要你即日回宫,你可愿?”
他的脸近在咫尺,样子似初见时温柔,让人心生动摇。
可我已不敢信你,不敢再让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身陷囹圄。
我不想要你了,玄明。
我对上他的眼神,带着笑意道:“让我出宫既是太后的意思,陛下这样说,恐怕太后会伤心吧?”
也许自我出生始,命格里就写着“忤逆皇命”。看着玄明渐带愠色的脸,我无奈地想,此一生,这毛病怕是再改不掉了。
静默,静默。
半晌,我提着裙摆起身,对着他微微福了福,转身朝门口走去。
“可是因为司马炽?”身后响起突兀的一声,然后轻笑道:
“还是,因为永明?”
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伤情,玄明,终归还是玄明。
回身看去,他负手走近,脸上带着睥睨的嘲笑。
“不过半年有余,怎么,爱上司马炽了?还是永明?他不是很欣赏你?”
“哦我差点忘了,你一向很容易动心的。你们汉人管这叫什么……”单指轻点额头,然后似忽然想起,道;“水性杨花?”
我记得初见时还欠他一个巴掌,欠人家的总要还,今日两清也好。
“啪”一声,他侧过脸,有些愣怔。
嘴角一丝猩红,他冷笑着转首看我,然后手起,掌落。
向佛前桌案飞身而去时,我与自己打了个赌,赌我今日,会不会死在这里。
若就这样死了,倒也利落,一生不曾亏欠谁,黄泉路上走的坦荡荡。
若不死……司马炽温润的脸庞一闪而过。可以再见他一面,与他博一盘棋,这样也好。
“嘭”一声响之后,我踉跄落地。一阵晕眩,左颊灼热肿胀,右额角一阵剧痛传来,有什么冰冰凉凉蜿蜒流下,我抬手抚了抚,一手血腥。
勉力睁目,玄明施施然走近,蹲下。颔尖又一阵痛,我被迫抬头,复见一张温柔的俊脸,轻道:“云静,你可愿回宫?”
我无力地挣开他的手,侧过眼,轻轻唤了声“阿炽……”
不是不明白,此时再激怒他,也许真的难逃一死。只是忽然反骨作祟,想起先前日日夜夜的满心欢喜温顺驯良,此刻多少有些不甘。纵是情薄缘浅,夫妻无法一意而终,也讲求个各还本道,一别两心宽,从此天涯路人,各生欢喜,再不相干。何况当初惹我在先的是你,弃我在先的是你,为何一手摆布我生离死别的还是你?丽华姑姑曾说过,帝王之幸,福泽绵长。她可知道,君心难测,一朝幸你,绵长的是福泽,来日稍有不慎,他虐心起,无尽的却是苦难。
不相守,何相憎?刘玄明,我多希望,此生不曾遇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8 章
微光下,灰碧色眼眸渐黯,唇边勾起阴沉一笑。下一刻,我喉头一紧,几近窒息。脖颈被单手钳住,身子不得已离地,还未及反应,后背重重砸在一旁梁柱上。
“东兰殿依恋温存,常春殿前痛不欲生,都只是在演戏吗?温泉宫宴上不过片时,便那般按捺不住,寻借口与司马炽离场温存;临凤阁众目睽睽之下又与永明亲热,刘云静,你不愧名士之后,一身好手段啊!”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此刻与他相隔一臂,双脚悬空,被掐住的脖颈仿佛立时便会应声而断。双手不停地敲打着他的臂,指望着从一丝一缝的空隙中喘一口气。
疼痛让我心思澄明,原来,我与司马炽的一举一动尽落人眼。瞬间的惊讶过后,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将一切了如指掌成竹在胸确是玄明的行事作风。只是不禁有些后怕,那日明阳湖畔,若司马炽真打算出逃,不知会是如何下场。
就在我快不省人事时,不觉身子一空,趁着他放开禁锢的空当,我大口呼吸。然而一口气尚未回转,便尽数落于他口中。我跌入他怀里,因猝不及防的惊讶瞪大了眼睛,任他在舌间肆虐,没有丝毫抗拒的力气。
双臂环绕,腰肩被死死缚住,指尖用了蛮力,仿佛随时便要嵌入血肉中。我被迫贴紧他的身子,感受着蓬勃而起的欲望,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力向后仰去,希望这场屈辱快些结束。他屈身而上,双手游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丝腥甜在口中绽开,渐渐蔓延,伴随着玄明痴狂的吮吸化成鲜明的痛感。我一时心急如焚,眼眶润湿,唇齿间呜咽出声,却别无他法。就在温热触感探入我的怀中时,背上束缚有一丝松懈,我闭上眼积蓄片刻,忽然竭尽全力将他往前推去。
一阵轻松,他往后踉跄几步,撞翻了佛前桌案上的贡品。扶着案沿站定,他有些讶异,然后恍然,抬头冲我微微一笑道:“朕差点忘了,刘家小孙女天生神力……”
我惊魂甫定,顾不上与他多言,转身跑至门边。
瞬时之后,颓然垂下手。方才一丝不祥之感,果不其然,门已从外边锁上。
我低头立在门边,感到心中一点希冀渐渐被抽空。右额角火烧火燎,左颊、脖颈、嘴唇……到处都是疼痛。双眼不争气地泪水满溢,划过脸颊,此生从未如此绝望。
半晌,我抬手揉了揉眼,擦去泪水,忍着头晕目眩,转身。
他已敛去笑意,站在几步开外,冷若冰霜。
“刘玄明,你放过我……”
他冷笑着缓缓走近:“放过你,何人来放过朕?你可知,看着你与司马炽幸福无虞,朕却失去所爱,朕很不高兴。”
多说无益,我复转过身,拼命拍着厚重的雕花木门,大声叫嚷着“姑姑!来人!姑姑……”
我被惊惧攫着心智,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一下一下撞击着木门。就在感到木门有一丝松动,心中又升起希望时,腕上被一股大力牵扯,又是一阵刻骨剧痛,我身不由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