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炭盆中的一些灰烬,看来像是信函,未来得及燃尽的碎片上隐约能看见“侄景文”三个字。我将药汤在桌上放好,趁他不注意,把仅存的碎片往热炭上挪了挪,白纸瞬间化为黑灰。既然是阅后即焚的信件,自然不该留下只言片语。我掩住心中隐隐而起的兴奋,提醒他趁热喝药。
密信是如何被送进守卫甚严的云林馆的,我不得而知。此处周围的守卫和家仆,说多不多,说少亦不少,趁着时局弛缓,埋进几名亲信秘密行动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信上说什么,也是无从知晓,可直觉告诉我,有人正在外头谋划着一些事情。侄儿景文,该是司马宗室镇守某处的王爷,此时与司马炽通信,不免令人浮想联翩。我沉思片刻,便将此事搁置一边,尚无边际之事多想无益,徒伤心神。其实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分散司马炽的忧思,让他觉得存活在这世上还有些意义,都是好事。苟延残喘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活着就是活着,总还有些可能。
那时的我并不知晓,亦不关心景文是谁。六年之后,晋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延续晋室香火,史称“东晋”。到那时,我与天下人都会知道,司马睿,字景文。
日子在司马炽的沉默颓唐和我的黯然担忧中缓缓过去,不如意,但尚算平静。可很快,这仅存的一点平静将会被打破,当时正为旁人担忧的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要被卷入一片疾风骤雨的风波之中。
嘉平二年是个多事之秋。三月末,宫中出了两条人命。一是,丽芳姑姑的长子降生,玄明大喜,觐姑姑为左皇后,同靳月光一道母仪天下。刘家子弟大多得到提拔擢升,满门荣耀。可喜不过十日,单太后薨,被自己的亲儿子,皇太弟刘乂逼死在寿康宫。一喜一悲两桩事,相隔不过数日,前者的风头完全被后者盖过。太弟党人急昏了头,一时间人人自危。就连远居西郊避世的我们,都能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和愁苦。
玄明罢朝近一月之久,在寿康宫闭门不出。原本因小皇子降生而张灯结彩的皇城,弥漫着窒人的阴霾,所有的绛红喜色,灯笼,绸布,器具,都一应换成了惨白色,笼罩着沉沉死气。
我之所以了解,只因此刻正走在狭长的宁平甬道上,去往丽芳姑姑的含风殿。
去岁中秋,亦是在这甬道上,绛纱裙裾流曳,珠帘玉坠飘摇,孤月凉风,宫人惊叱,一出一出历历在目。如今一身缟素故地重游,心中却平静如斯,自己也有些惊讶。
四周肃静阴森,我跟在披麻戴孝的宫人身后,只觉得皇城鬼影幢幢。恍惚间,去岁的刘云静,依旧穿着那一夜的大红喜服,与我并肩缓缓而行。
“重游伤心地,有何想法?”
“一片芳心痴付一个皮囊,当初你真傻。”
“你又比我强多少呢?司马炽,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他不喜欢我,却也不会骗我。况且,我又何尝会喜欢他?”
“不喜欢他,何以为他做那许多?”
“可怜他,赏识他。还有,寂寞……”
“这些,都很危险。”
“去喜欢一个不会喜欢自己的人,更危险。”
“当日玄明他,兴许有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都抵不得骗我弃我的结果。”
“这是宫里,也许你会碰见他。”
“姑姑召我至含风殿探视小侄儿,刘玄明在寿康宫。”
“你果真要与他老死不复相见?”
“往事皆如纷飞絮,随风散化烟水里。见如何?不见又如何?”
“世事无常,所念者初心而已。想来,去岁我就已死在这宫里。今时今日,你好自为之罢。”
领路的太监回身道:“夫人,含风殿到了。”一身华服的女子霎时消散,我稍一愣怔,朝他点了点头。
此时的含风殿不同于皇宫别处,入眼虽仍是一派素色,但因为有新降的小皇子,这里显得格外有生气。进殿时,不由暗松了一口气。里间姑姑与中山王妃羊献容正坐着品茗聊天,见了我,起身相迎。
“入春寒气未散,云静你怎的穿这样少?”
“我不冷的。倒是姑姑刚出月子,这样久坐无妨么?”
“方才还跟容儿说呢,连着养了月余,筋骨都躺散了。坐一坐好些。”
我点点头,与羊献容相互一礼,便同姑姑一起落了座。
“永明常年出征,怕容儿一人在府中寂寞,总托我照应着些。其实容儿聪明贤惠,不失为一个良伴。这些日子,倒是她在照顾我了。”
许是见我进门时有些惊讶,姑姑这样解释道。
对于羊献容,我总是隐隐犯怵,因为印象里她是个有心机的人。她与司马炽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倒与我无关。她与永明的初次见面,在箭羽上做的那些手脚,在男子们眼中叫善解人意,可在我看来,有意也好,无心也罢,都欠了几分坦荡。那日在温泉宫时,看见我与司马炽亲近,她明明很介怀。既然心里还念着司马炽,再与永明做出那般恩爱的样子,不免虚情假意了些。这些,都让我对她没甚好感。
可姑姑的面子不好拂逆,我含笑听着,没有说什么。虽然喜得贵子,可姑姑的言谈中透着悲戚与担忧,看得出来,她十分担心玄明。从她的口中,我大略得知了单太后忽然薨逝的经过。
没有人知道刘乂是如何在深夜出现在寿康宫的,这件事至今还是一个谜。奇怪的是,在那个静谧无风的夜,寿康宫本该惊涛骇浪的时间里,却没有半点声音。贴身婢女照例端着安眠药汤,进殿服侍太后就寝时,才发现三尺宫梁上摇晃着早已没有血色的衣衫凌乱的妇人,和握着剑瘫坐一旁,神情呆滞的刘乂。那剑,原是先帝所遗之物,太后平日将其供在殿上,以慰忧思。之后阖宫的嘈杂、哭喊、慌乱,只是围绕着太后的尸体和如何处置刘乂发生的。没有人知道那夜早些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在当时人们是这样以为。刘乂被投入死牢的时候已然疯傻,没有人在乎,因为玄明不会留他太久。
玄明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寿康宫避而不出,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只有贴身服侍的御前公公每日送些饭食与清水,用与不用,成了最让宫里女人们揪心的事情。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回宫重封贵人,才偶然发现刘乂犯事的那晚,寿康宫中其实有一个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彼时已过惊蛰,蛇虫出走,太医院照例给各宫派下装着药粉的熏香炉,着宫仆在主人入睡前,在床榻周围熏上。刘乂在那样的时间突然出现,太后立刻挥退了正在殿中服侍的所有宫人们,并吩咐他们退得远些,断不可声张。可是恐怕连太后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一位太医院派来的宫女,因为独自在寝殿熏药没有听到懿旨。她目睹了一切后,因为生性懦弱怕事,趁乱离开了寿康宫,并且一直隐瞒了此事。后来,她成了诂训宫的宫女,贴身服侍我。在时局巨变、当年人事都归为尘土之后,在一个无聊静闷的春夜,相似的情景让她有感而发,终于在多年后向我讲述了这桩前朝秘辛。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 章
前殿只剩下太后和皇太弟二人。刘乂脸色不好,微微带着醉意,娘娘关切地扶他坐下,亲自为他倒了茶。这期间他一直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这位风韵天成的母后,一言不发。单太后似乎有些不好的预感,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坐下。半晌,刘乂带着戏谑地笑意,怪声怪气道:“母后生得还真是美丽啊!”
太后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说,不自然地笑道:“吾儿今夜是怎么了?母后……有些困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行么?”
可刘乂就像没有听到,兀自道:“就是因为母后这么美,当年父皇才会那般宠您吧?”
然后哼哼笑了两声,语气中含着放肆的淫邪意味,凑近了悄声补了一句:“刘玄明,也才会那样宠您吧?”
坐立不安的太后脸色变得铁青,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平日里那般温驯不善言语的小儿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知道刘玄明那婊子生养的混账是从什么时候看上您的么?”
“十岁。”他伸出两个食指,玩笑一般在眼前相交。
“母后不记得了吗?就是他亲娘归西的那年。他骨子里就跟他娘一样,是个银荡下流的种,那个年纪,就知道偷偷瞧着您。”
“可其实也不能怪他。谁让那个时候您美得跟天仙似的,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吧……”
他完全没有看见太后益发阴沉的脸色,放肆地笑着,一边滔滔不绝满口淫词浪语。然后他忽然停住,气氛瞬间凝滞。
“所以要怪……就只能怪你这骚货!勾引庶子,害死了哥哥!”他猛地站起身,食指不留情面地指着太后的脸,大声地呵斥。
太后顿在原处半晌,动弹不得。良久以后方颤颤巍巍地起身,不敢置信的眼睛里泪水满溢,朝着刘乂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尽心生养,忍着屈辱,不顾贞操甚至豁出性命护着的小儿子,在世上仅剩下的一个儿子,一直以来是这样看待她的。
刘乂捂着脸回看她,起了盛怒。往日尊贵安静的王子像发了狂的野兽一样,一把抓住太后的手臂,用力地将她甩倒在地。也许是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吓人的样子吧,太后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一点一点挪动,终于在太后退无可退的时候,他猛地向前,重重地将自己的母后压在身下。
“你不是将所有的儿子都一视同仁吗?小时候你待他那样好,关心他、爱护他,终于让他对你生了情意,难道不是故意的吗?那么现在也一视同仁好了啊!既然服侍着那个儿子,不如也服侍服侍我这小儿子……”
他粗暴地扒着母后的衣服,后者因为过于震惊忘记了反抗,不一会儿便衣不蔽体了。初褪青春的胴体散发着成熟温柔之美,刘乂含着醉意的眼神中笼上了一层畸形的情欲。
“啪”一声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从震惊中醒悟过来的太后猛烈挣扎起来。
“畜生!畜生!……”这是此时太后唯一能说利索的话语。
刘乂嘴角沾染了猩红的血迹,邪笑地看着被牢牢禁锢在自己身下,徒劳挣扎的太后,眼神中满是不屑。片刻后,他猛地俯身,凶狠地吻住了自己的母亲。不,说是吻,毋宁说是啃噬、撕咬。太后瞪大了眼,抓着他的手臂不断地捶打、挣扎,嘴唇边渐渐有了血迹,越来越多,最后凝成一道,蜿蜒地从她的脸颊流过。
聚集了全身力气最后的一挣,刘乂被大力推向一边,“嘭”一声后脑撞在堂前的墙壁上。
太后踉跄起身,慌忙地笼着衣衫。
刘乂没有立刻起身,瘫坐在壁边,唇边染着鲜血,闪着妖艳的红光,和着他一直挂着的那抹嘲讽的笑意,显得有些诡异。
“看来,母亲还是偏心了呢……”
他说罢起身,踱至案前举起先帝留下的那柄剑。
剑尖指着无助的妇人,他笑道:“这肮脏的皇太弟之位,是亲母用身体换来的,不要也罢!母后已是不洁之人,就不要贪恋这人世间了,下去到父皇面前谢罪吧!”说着又将剑往太后身前送进了一尺。
太后像是累极,无力地缓缓在一边跪坐下。沉默了片刻以后,原本惊诧恐惧的脸,竟轻笑了起来。那神色里,似有解脱又似有无奈,但最多的,还是那种累极的颓唐。
“你终究,是如此介意这件事……”她看向刘乂的眼神,满是温柔。
“你父皇死后,我本想殉节的。没死,因为你和你哥哥刘和。那时的情况很凶险,我想,可以等他平安登基,你有了最妥帖的安排以后,再去追随你父皇。”
“谁知道,一切都来得那样快。你另外两个兄弟叛乱,刘和被杀,玄明登基……这些,都在我意料之外。”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样呢?唯一能做的,是尽我所能,保全你,保全你的地位。”
“可你嫌它脏,你不要。怎么办呢?母后是个无能的女人,除了这让他眷念的躯壳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方法,干干净净地让你登上帝位。”
剑尖之下,太后说得平静。
“哈哈哈哈……”感人的言语却让刘乂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母后的意思,您不得已的献身全是为了我们?哈哈哈哈,这真是今日听到的,最好笑的话了。母后……床榻之上,玄明也是孔武有力吧?”
太后温柔的脸忽地僵住,皇太弟笑得泪光闪烁,继续道:“这些年玄明为讨您欢心也做了不少事,难道您真是铁石心肠,一点也没动心?”
太后变得木然,目光定定地看着虚空,刘乂的话,似乎真的让她有所触动。
“若真的一点也不动心,当初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