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嫌我不陪她说话,她才麻烦了?娘啊,女儿不孝……”
常子宏黑唬着脸,冷峻地审视着他妹常桂菊,道:“就这么一句话?娘就没有说点儿别的什么?”
“没有。”
常桂菊极快地抬手一抹,把快要掉下来的一串子泪珠消灭在袖口上,她奇怪地看着她哥常子宏,奇怪地“咦——”出一声。她说:“咦——,哥啊,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大听得明白,难不成,你是说娘还留有‘黑货’和‘白货’,我是想一个人昧了不成?”
常子宏依然黑唬着脸,依然用很厉害的一双眼珠子咬着他妹常桂菊,试图是,想从她虚肿的眼皮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搜寻一些内容出来。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常子宏冷冷道。
二人再无多余的话。
好在,寿衣寿帽棺材等等一应后事之需,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这之后,常子宏一个人蹴在地上,无端地抽闷烟生闷气,并且,隔时乜斜眼睛,扫一下他弟常子大和他妹常桂菊。他们俩个正自默不做声地忙碌:先是为娘穿上黑色的棉衣棉裤,复又在棉衣棉裤的外面,套好一件墨色的,泛出绿汪汪亮光的绸丝袍褂,接着马不停蹄,再把铜圆大小的一串打狗饼,挂将在娘十字交叉的两手间,意思是,让娘在去往阴间的路上,预备好喂饿狗之用,免得饿狗伤及到娘;而在娘的左袖口之中,他妹常桂菊塞入进去的,是一大堆锡纸折叠就的金元宝、银元宝之类,以保证娘在冥府衣食无忧。最后,他妹常桂菊跪趴在那儿,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将了娘紧闭的嘴巴撬开,由他弟常子大动手,把一枚黄灿灿的银制元宝口含钱,置于娘的舌头上面,意味娘在生前风风光光走过一遭,死后,也不是张着空嘴饿着肚子到阴间去受罪。
1。 死去活来(3)
没错,这些都是乡俗,都是当地人殁后,该有的讲究和体面。常子宏看到,他妹常桂菊不时悄声指挥着手足无措的他弟常子大,他们俩个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的确是有条不紊、无可挑剔。
及到天明时分,常子宏方才讪讪地搭了把手。
那时候,“告天纸塔”已经做好了。算起来,他娘沈玉兰活了70岁,“告天纸塔”自然是剪裁粘接成72层。除了人活一岁一层纸塔的讲究,另外,天地各增一层纸塔,当是必不可少的。
冷,冷呵——
这样一个冬春之交的夜晚,如何会不冷?再加上,窑洞里的灶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管它!但是忙碌到后来,常桂菊就不能不管了,因为她感觉到,她的两只手已经麻木了,不听她使唤了。遂是颤瑟身体,将了两只僵硬麻木的手掌哆嗦并拢到一处,搓,搓搓搓,搓了又搓,再是哆嗦着抬将起来,凑到嘴巴近前,用腔子里白花花的雾气一呵二呵再三地呵,复又合掌搓过五七八次。
然后呢,常桂菊就用一根细麻绳,把松松活活成一大堆的“告天纸塔”,牵引到一根木棍上,铁青着脸打了冷颤交到常子大手中,她自己,则是扭转身,从摊在炕上的一大堆纸里,拣出来两张整麻纸,再拿起少半碗糨糊,显然是准备把这两张白麻纸,贴将到外面那两扇行将倒塌的院墙门板上。
“装吧,你就装吧。”
常子宏咬牙切齿阴冷了一双眼睛,看着他妹常桂菊,这样自言自语。终究是从地上站起来。他觉得他应该插把手了,不然,做为家中的长子,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当真是说不过去。至于娘临死前,对他妹常桂菊说过什么没有,那是后话!
常子宏把同样被冷折磨得颤颤瑟瑟的常子大拦住了,眼睛乜斜着他妹常桂菊,话却是对他弟常子大说的:“咱家的破门墙不好上的,还是哥来挂吧。你去贴那两张麻纸去,让你妹妹也稍微歇缓歇缓,看把她给熬累的。”
一句话,把个常桂菊说的心软了,松开一直紧绷的脸子,顿时呜咽出声:“哥啊,娘临走的时候,倒是还说了别的话。娘说她不叫沈玉兰,她说她是一个男人,她的名字叫做什么张皓。哥啊,娘她老人家说的这种胡话,你乐意听?”
常子宏没有答理他妹常桂菊,顾自手持“告天纸塔”,悻悻走出窑洞。
请了总管,请了阴阳先生,一切就得听他们的安排。
表面上,是总管总揽着主家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宜,而事实上,如此等“白喜事宴”,就连总管,都得听阴阳先生,向来如此。
阴阳先生姓荀名不二,年逾七旬,是一个看起来干巴巴,整天无精打采的糟老头子,而且还瘸着一条腿。
在常家垣村,杂姓住户其实并不多,且大多是在清末民初由外地迁来的。因此上,几户外姓人家,都散居在村东头一架位于“青龙”方位的山卯上。那等方位,自然不可能是好的,按照民间的说法,谓之“*过堂”,是要败人败家的。照理说,荀不二不是不懂,用他自己嘲弄自己的话说,就是在他懂了之后,已经迟了,便推脱是命!这个看似外貌丑陋、行动迟缓、形容猥琐,并且还瘸了一条腿的糟老头子,若果有人以为他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子,那就大错了。事实上,他精研易经、五行八卦,查看阴宅阳宅几十载,当真是不可小觑的。
荀不二是在吃过早饭之后,方才被常子宏请过来的。。 最好的txt下载网
1。 死去活来(4)
一见常子宏的面,荀不二就冲他笑了,莫名说:“你们瞎忙个什么劲,你娘又没有死,忙过来忙过去还不是瞎忙半天?”这常子宏哪里肯信。于是,荀不二变得一脸凝重,顾自道:“也好,你们愿意尽尽孝道,也是好的。”
在路上,荀不二随意地问常子宏,“你娘殁后,寿衣寿帽换了没有?”常子宏说换了。“是几层寿衣?”常子宏想了想,说是五层。荀不二又说:“这就对了,寿衣要单不要双。”
隔时,荀不二再问:“你娘‘移铺’了没有?”
常子宏茫然着瞪大一双眼珠子,说:“什么是‘移铺’?”
在常子宏一路的搀扶下,荀不二弓曲着虾也似的身体,一边艰难地沿了石板路面往坡上走,一边喘吁吁说:“‘移铺’你不懂?换上寿衣寿帽后,就该‘移铺’了,就是从原来躺着的地方移开,亡者的脑袋应该冲着窗户,得用‘七星板’停放,然后设香案、香炉,以水果点心供祭亡灵,不懂?”
常子宏心里泼着烦,只顾埋头想着他娘沈玉兰临殁前,是不是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是,娘留下什么话了,是他妹常桂菊故意不肯说予他听!这会儿,他哪里愿意听荀不二的絮叨?遂是“嗯嗯啊啊”胡乱搪塞着荀不二。
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比如说如何报丧,如何搭灵棚,还有入殓、点主、祭拜,都是在荀不二的安顿下进行的,倒省却了常家三兄妹和总管的不少精力。
如此,沈玉兰在院子里搭好的四处透风的灵棚里,足足躺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一大早,常子宏就率着前来帮忙的七个青壮后生,前去祖坟地打墓穴。
打墓穴的人数,也是有讲究的,谓之送单不送双之意。
此前,安葬沈玉兰的墓地,荀不二老先生已是提早一日,用八卦罗盘点好了“墓穴”所在,是为“壬山丙向”,且当下写好墓瓦、柏木签交由常子宏。墓瓦和柏木签,是必不可少的,一为防止邪性恶魔加害死者的亡灵,二是以此作法,规避亡灵兴风作浪贻害生人。做完这一切,荀不二环顾四周,由不得再次发出一声慨叹:“好,真是一个美穴地!”
当下,荀不二老先生扯着常子宏的胳膊,指指点点给常子宏看。
常家的祖坟早先并不在此处。据传,是在常子宏的祖父常厚余手里,得一异人指点,方才从别处迁移过来。此处,位于常家垣村的前梁疙瘩之上。据高地极目远眺,但见浩然的黄土山系绵延无绝,一直遥遥延伸至吕梁深处的王老婆山,而后与巍峨的青石山接壤,东北方向面朝湫河水,西临黄河,南可观沟下的一条小溪,三水围聚,谓之曰三水养一龙。而整个村落的外形,恰似一只奋力展翅的凤凰,可谓龙凤呈祥之意。南面的小溪流之上,又是一座看似荒凉的山脉,实则起伏升腾暗藏玄机,有聚气聚财之相。及到小沟的沟口,设有一座竟不知何年筑就的小石桥,村人们一贯称此桥为“水口庙”,是经由老辈人传下来的叫法。就是这座“水口庙”,挡住了村落的气口。但见小沟里的溪水,见来不见走。远观那条奔腾恣意的黄河,竟也是这般无二,方才具有了纳财、旺宅、藏气之相,不是美穴地,又是什么?
又是一个无风无雨,万里晴空的艳阳天。
来到祖坟,常子宏依照荀不二的吩咐,率先挖下去几锹土,以示晚辈对亡灵的孝敬之意。之后,常子宏和大家客套几句,无非是说些辛苦有劳之类感谢的话,遂丢下前来帮忙的七个打墓人,转回家去。做为常家长子,家里丧事的一应事体,需得他出面料理,前来吊孝的亲朋邻里,需得他出面招待。另外,他还必须每隔上一个时辰,为这七个打墓人送馍。
1。 死去活来(5)
依照乡俗,这日打墓人的饭食,也是有相当的讲究。即是,打墓人通日不可饮水吃菜,只能以干啃馒头充饥,并且是,送馒头的这个人,最好是主家当中的男丁长子。因此,做为常家长子,常子宏理当多操心多受累。
奇怪的现象发生在常子宏第二次送馒头的途中。
身着白花花孝衣孝帽的常子宏走出家门。
那时候,常子宏心里还在泼着烦。算起来,娘已经殁去第四天了,他妹常桂菊还是不肯和他说实话?每天从早到晚,他妹常桂菊都守在娘的灵棚跟前,哭,哭啊哭啊哭啊哭,呜呜咽咽倒是没完没了了,哭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好象她受了天大的冤屈。她为什么这样哭?她这样哭,是想给谁看?至于二弟常子大,他是念书念傻了,做官做傻了,挺大的一个人,也是没完没了地抹眼泪,什么事情都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操心。常子宏自忖:凭了娘的经历,她会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哄鬼去吧!等到把娘发送了,他再和他妹常桂菊慢慢计较。
常子宏一路胡思乱想,在他的手里,歪歪扭扭提拎着一个用白笼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馒头包。就在转出村子未久,开始勾头爬那道比较陡的坡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某些不妥之处。
照旧是没有风。风是一丝儿都没有。甚或,在不温不火的太阳光线底下,就连丁点儿的风的迹象,都是没有的。
那一刻,突兀地,猝不及防凭空在常子宏的面前,跳出来一股风,是一股不算大的,看起来轻柔而又十分规则的旋风。常子宏顿时惊得停下脚步,愕然四下里观望。耳畔中,听得从他家的方向,遥遥不绝传过来响工们唢呐、笙、胡琴、小号等等乐器的吹奏声音,再有的,就是从县城的晋剧团,专程赶来为丧事添彩的三个旦角,一位老生伊伊呀呀的晋剧唱腔。没有了,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四周围,暖洋洋的太阳普照着这山、这梁、这道坡,崖畔上的树不动草不动,就连眼面前鸡们散落的几根羽毛,都是毛绒绒平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哪里有什么风?
有的,只是在他面前凭空跳出来的旋风。
似乎是,这股轻柔规则的旋风,是识得路途的,不偏不倚,平端端沿着这条陡坡,往上面飘动,飘动得不急不躁四平八稳,象极了来村里检查工作的乡长书记的沉稳。常子宏呆呵了片刻,使劲再把眼皮子揉吧揉吧。吃惊过,愕然过之后,他即刻壮了胆子,弓曲身形一路沿着这道坡路紧追不舍,竟是随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旋风,来到梁上。
梁上,即是他们常家的祖坟所在了。
七个打墓的精壮汉子许是饿了、乏了,又或者,他们觉得时间还早,想偷会儿懒,总之,那会儿,他们七个人正或坐或站在挖到一半的墓穴跟前,嘻嘻哈哈说些个夹荤带素的胡话。很快,他们就都不吱声了,都惊得把嘴巴张得大大儿的,因为他们看到了由自山坡下飘移上来的这股大旋风。然后,这七个打墓的精壮汉子,才又看到紧追着这股大旋风不放的,声色怪异的常子宏。
上得山梁,这股比先前撑大了许多的旋风,行走的速度更加地慢了。
常子宏看到,在他们八个人,八双瞪大的眼珠子注视下,这股身形悠然庞大起来的旋风,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绕开七个呆呵呵的打墓汉子,围绕着挖到一半的坟坑走了一圈。当时,常子宏只以为走过这一圈,旋风也许就会停下来,消失掉。旋风不自个儿消失掉,还能怎么样?却不是这样!眼见得旋风绕完一圈后,却是停滞在那儿了,并没有凭空地消失掉,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