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不二说:“明明是三盏灯,我都可以看到呢,怎么凭空就少了一盏?”
荀不二说:“这三盏灯,分别是时灯、运灯、命灯!时灯和运灯,就在人两边的两个肩头上亮着呢,人脑门心子上燃烧的,是命灯。人在年轻的时候,时灯、运灯和命灯都比较旺,到上了年纪,不行了!你忘了?牲畜道也是一样的,常子宏刚回来的那会儿,我就说他的时灯、运灯都灭了,就连他的主灯命灯,也是不旺。你问常子宏他什么时候走?他现在已经走了,我只送人道,不送牲畜道!还有春生,我看着看着,他的三盏灯都被阴风吹得晃晃悠悠,看着看着就都快灭掉了,他哪里能够活得长久?”
他们都沉默着,沉默成长在崖畔上的两块坚硬石头!
沈玉兰眯缝着眼睛,她已经把这双老眼皮,眯缝起来好一会儿了。在她眯缝着的眼睛里面,眼前的这条老河,是越来越变得瘦小了,全没有了当年的阳刚。倒是天上的那颗老太阳,看上去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后来,沈玉兰不看老河了,她看那颗没有多少变化的老太阳!
看着看着,恍惚间,燃烧在天空的这颗老太阳,就被沈玉兰看回到民国十九年的冬天。
7。 太岁(1)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庚午,阴历十一月一日。
起风了!
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风不知道何时就起了,风是从何处而来,又要到往何处?总之是,浸骨的寒风夹裹着尖利悠长的哨音,肆意地从早天的某个时候,一直持续吹到第二天凌晨。没有别的声音。在此期间,哪里还能够有别的声音存在?只有风声!往日所有的声音,都被铺天盖地的风声遮盖住了。
翌日凌晨,风声戛然而止。
嚣叫了整个晚上的风声,说个停息,一时就停息下来,停息得干净彻底,中途,就连一星半点儿过渡的意思,却也是没有。消失掉的不独是风声,似乎是,尖刻张狂的风声,把几乎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带走了,包括鸡鸣狗吠声,包括往常彻夜喧闹不休的人喊、马嘶、骡叫、骆驼群深沉悠扬的低吟浅唱!没有了,这些声音,也都统统没有了。当然,更有让焦世勋从心里不能够接受的,是咆哮连天、奔腾恣意了千百年的老河声音,竟也是随着风声的消逝,凭空没有了!
连日来的烦闷事体,搅扰得59岁的焦世勋心力交瘁。几乎是,整个儿的晚上,他都是大睁着眼睛,一刻一刻不知不觉熬到天亮的。
早在一月之前,由他的曾祖焦广公创办的“大鸿昌”商号,从北路的包头收购好一批麻油。负责经营这桩生意的,是“大鸿昌”的二掌柜。因这个冬日的麻油价格看涨,如能顺利把这样一大批麻油尽快运回来,大赚一笔,是毫无疑问的!眼看即将赚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二掌柜往常的急性子毛病犯了,草草在当地雇好一条“七站船”,很快就把收购好的麻油全部装船,昼夜兼程往回赶。
所谓的“七站船”,又名七栈、七仓、七子船,因其船只的深度,约略有七块柳木板拼成的船帮之高,而得此名。这种船长十余米,高两米出头的“七站船”,共分为前、中、后三舱,一般配有五个船工。内中,由一个有经验的梢公掌舵,另外四人各司划浆拉纤之职。这般载重可达四十吨的“七站船”,行速既快且又稳当,当真是水路运载货物的理想船舶。却不料,当初雇佣这条船时,二掌柜只是看中了它外观的簇新,并没有详细打探梢公的根底。结果是,船行至一个称作“石梯子”渡的地方时,没有多少行船经验的梢公,就把这条簇新的“七站船”,摆到老河正中央的一片暗礁滩上。
当时,簇新的“七站船”就被撕开来一个大口子。泼命也似的老河水,不一时,就将沉重的油船弄得倾斜了,沉没了。二掌柜不识水性,不晓得被老河裹挟到什么地方,他的尸身,至今也还没有找到。掌舵的梢公,也就是这条“七站船”的船主,原本可以凫水逃脱的,但他顾惜新船,竟至是和“七站船”生死到一处。最后逃脱掉,拣回来一条性命的,只是另外的四个船工。
事实上,焦世勋是先看到从老河的上游方向,浮游下来的一望无边的一大片、一大片油汪汪粘稠的麻油,随后,他才得到二掌柜出事的确切消息。
那些天,盛装麻油用的破损的娄、浑脱、羊皮油桶漏出来的麻油,将了千里老河的水面染得色泽妖艳,在太阳光线的照射下,色彩斑斓、光怪陆离,恰似有天人在这宽阔的老河当间,不断挥舞一条彩绸,金光闪闪得直把人的眼睛,都快要看得花了。没有破损的油娄、油浑脱,还有羊皮油桶,则是一路浮浮沉沉,顺河而下,蔚为壮观,更令人扼腕长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7。 太岁(2)
烦心事还远不止这一件。就在焦世勋忍痛把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刚刚把再三再四,哭哭啼啼寻上门来的二掌柜的家人安顿妥当,翠儿就在前天的晚上,自缢身亡了。
焦世勋的结发夫人焦张氏,为焦家育有二子一女。自打产下老生子闺女焦芝妍后,就离不开了药罐子。十六年来,经由替焦张氏熬过的中药药渣,足足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然而,焦张氏咯血的虚症,倒并不见半分好转。如此,焦张氏这样的病痨身子,哪里能够尽得人道?因此上,焦世勋偶然为之的宿花眠柳,也就在所难免了。
焦世勋的闺女焦芝妍身边,原有一个与她同年的贴身侍女,名唤翠儿。16年来,焦芝妍和翠儿相处得情同姐妹。这翠儿生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平日乖巧伶俐,很是讨人喜欢。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焦世勋醉了酒,糊哩糊涂就把这翠儿给奸了。翠儿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被焦世勋哄转。他对翠儿的承诺是,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添翠儿为二房姨太。谁料想,翠儿的心倒是大的,对于二房姨太的许诺并不应允。没奈何,焦世勋温言软语再进了一步,言明,只待焦张氏殁后,即把翠儿扶成正房。
自此,焦世勋一有机会,便和这翠儿调笑厮混。也是翠儿不晓事理的,仗着焦世勋对她的宠爱,后来竟连焦芝妍也全不放在眼里,偌大一个焦家,她就只认焦世勋一个人,俨然以焦家的一份子自居。这样,焦世勋就逐渐地把翠儿看得轻了、淡了。
最终促使翠儿走上不归路的,是一个名叫小九儿的女子。在此之前,焦家是连聘礼都已经下过了,只待进得腊月的门槛,五十九岁的焦世勋,就要把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女子小九儿迎娶进焦家,添做二房。此事,如何能让这翠儿甘休?
这样一个平静得异乎寻常的早晨,心绪烦闷的焦世勋推开窗户。一瞬间,焦世勋哪里顾得上扑面而来的彻骨凉意?眼前的景象,竟是把他看得呆了。
焦家的这处宅院,最初并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只是两孔再简陋不过的“一炷香”窑洞而已。早年间,是在大清帝国统治下的乾隆年间,焦世勋的高祖携风水技艺,独一人由对岸的陕西境内,挑副行李担子迁居过来。那时,做为一个河套地区的贸易重镇,一个贯通南北商路的重要水旱码头,碛口镇已显端倪。深谙阴阳五行之道的焦世勋的高祖,踏遍碛口镇,方才在空寂的半山腰,选定这“背山面水、左青龙右*”的绝好美穴地。所谓:“抱阳而阳光充盈,背山而可堵风寒,面水而风光秀丽,居高而不怕水患”。更为当紧的,站在此处,除可一览无余直望黄河几十里外,还可遥望到其陕西的祖坟之地。
嗣后,焦世勋的高祖娶妻生子,男耕女织,倒也安贫乐道、其乐融融,直到他熬过去58个年轮之后,无疾而终。
挨到焦世勋的曾祖焦广公时期,碛口镇已是繁华一派。期间,焦广公创办了“大鸿昌”商号。因他为人谦和、经营有道,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这样,重建宅院,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之后又经历了焦世勋的祖、父二辈,焦家的这座建在约30度斜坡上的宅院,是一修再修,一扩再扩,终至将十多处的院落连为一体,当真是一座院院相通、层层叠置的伟岸宅院,周遭再以高墙围护,形成一个庞大的城堡式的独立建筑群落,傲然雄居于晋西北。
7。 太岁(3)
自打焦张氏患了咯血的虚症,多年来,焦世勋就一直独居于设在三层院落的书房。此一院落,焦世勋寻常并不让旁人踏足,仅只供他在经营商道之余,读书、休闲,聊享清静的好所在。此院落之上的第四层小院,即是他闺女焦芝妍的绣楼。而他的母亲焦孙氏和他的夫人焦张氏,则是分别居于第二层院落的东、西厢房。以下的院落,依次为侍奉母亲和夫人的焦家五六个女佣、管家、帐房先生、男佣、看家护院的武师,端的是男女有序、主仆分明。
那时侯,映入焦世勋眼帘中的,不是一览无余几十里地的老河的奔腾不息。但见,在雾气缭绕、白茫茫一片的晨曦之中,往日喧闹震天的老河静寂无言,就连丁点儿的声音,都是没有的。再吃惊地定睛仔细观瞧,空阔的老河河面,竟似隐约着一条沿了黄河峡谷蜿蜒前行的白色巨蟒。呆愣有时,焦世勋把眼睛从老河处收回来,移将到下院,他急吼吼接连喊道:“狗儿,狗儿——”
下院里,两个看家护院的武师已然在院子里了。
在下院搭建得宽敞的演武台上,两个武师俱各悄无声息、全神贯注,一个是凝神聚气站在那儿习练内功,另外一个如猫那般轻舒身形,演练一种流行的内家拳法“形意拳”。此刻,12岁的狗儿正自跟在演练形意拳的武师一侧,一招一式跟着演练,一招一式确也是过得眼去。
“焦东家,你是叫我吗?”狗儿应声面向上院。
这狗儿,原本是镇街上的一个小乞。早在年初的那会儿,一日,焦世勋在街面上遇到狗儿,看他生得五官清秀,完全不似旁的小乞那般的污秽、下作。简短地问询过数语,焦世勋察觉他还算机敏,一时心生悲悯之意,遂把他带进焦宅。
焦世勋蹙眉头站在院墙边,他看着狗儿,沉吟一下,说道:“狗儿狗儿,你去老河边上看看去,看看老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狗儿一蹦一跳的去了。然后,身心俱是疲乏已及的焦世勋返回书房,关好窗户,复又爬到热炕上,闭目休憩了一会儿。不一时,听得狗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迭声“东家东家”吼喊,他的声音,竟是变得张慌失措,且是拖着长长的颤音,似是,被人追急了打怕了的惶恐之态。
情急之下,焦世勋连鞋都没有顾得上穿,赤脚跳下地就奔出院子。
焦世勋站在院墙的边上,他看到,狗儿脸色煞白煞白地站在二进院的院门口,果然是心慌气躁得厉害,仰起脑袋急煞煞对着他指手划脚说:“焦东家焦东家,老河死了,老河真的死掉了啊——”
狗儿的张慌,并未能惊扰到两个武师,他们照旧是各行其事,好象别的任何事体,全然于他们无关。
“老河死掉了?老河怎么会死掉?”
埋着头,焦世勋蹙紧眉头这样自问。
焦世勋站在老河边。他在老河的边上,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果如狗儿所说,老河竟似真的死掉了。
眼前,但见这往日狂傲不羁、浪涛汹涌的老河,竟至被昨夜的寒风封冻住了,封冻成一览无余镜面也似的平坦。在早晨红彤彤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光洁的冰面上,弥发出刺人眼目的白光,就连数百米之外的大同碛,往昔昼夜吼声惊天动地,喧哗震天直如一群脱僵野马的大同碛碛口处,也是这样一般无二。焦世勋看到,隔了老远的码头方位,几十只大船小筏们,竟是如同生了根一般,长在了冰床上。在河岸及冰床的附近,已是围聚了一大帮子的人,听得他们顿足捶胸的呼喊声,气急败坏的诅咒声,遥遥不绝传送过来。 。。
7。 太岁(4)
简直,焦世勋就是闻所未闻!
从古距今,历来,老河哪里是能够封冻得住的?即便是再冷的天气,无非就是,河面上的河梨结得多一些大一些,如此而已。老河,怎么可能这般封冻结实,封冻成一张坦荡的镜面?
当然了,老河也并不是全无声息。
站在河岸边,焦世勋侧耳细辨,还是能隐约听到老河卯足了劲气,由自封冻结实的河底传送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仿如阵阵闷雷一般的低沉,一串串、一片片直如龙吟虎啸,经久不绝!
呆呵呵这样一站,又是大半天的工夫。
没有风。风是一点儿都没有。没有风的凉意,是真真正正彻骨的凉意!吐着白花花的气雾,焦世勋感觉到,在他站立的这方空旷的老河边周遭,似有万千只灵性的蚁虫,这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密密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