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螺枢院被一群身着戎装的武士团团围住,平民百姓虽是抱着“勿谈国事”的心态敬而远之,但总是会按耐不住去看几眼。反而那些达官贵人的奴仆或子嗣后代就比较明目张胆地围观,对着院里的人指指点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楚沐荷担心地望着肖笙,在颁布圣旨的公公声音尖细刺耳。奈何自己不是男子,没有力气去反抗,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肖笙接下圣旨。
楚沐荷也懂最近江湖发生的事,也知道这圣旨下的是几个意思。
肖舟必须死。
她觉得那宣布诏令的公公今天讲话速度特别快,快到仿佛他们来的时候只是上一秒的事情。
“肖郎君……你们全院上下的命,可是把握在您的手里呢……。”
肖舟不能抗旨,毕竟全院上下几十条人命还摆在那。万一肖舟要是敢抗旨,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全部杀得干干净净。
就算不抗旨,肖舟也活不了。世人从没见过哪个修筑了皇族陵墓还可以活着回来。
不管如何,肖舟死定了。
这正好应了那些盼着他死的人的心。
张绪玖眨眨眼睛,手里捧着一束艳红的花束,香气袭人。这是李歧带来的。树上金黄色的花苞欲要开放,却迟迟没有动静。李歧说,这花还得等多一个多月才能开花。不过这金黄色的样子,也是挺喜人的。
但这金黄色,放在那圣旨上,果然还是非常讨人嫌。
肖舟拿着圣旨,表情波澜不惊,可手却攥得连关节处的肤色都泛白。
他声音平静地说:
“……臣,接旨。”
陆杏花村
“……后日便要建好这陵墓了,叶兄弟,你确定不走吗?”
肖舟趁着诸人都在麻利地做着活儿,悄悄地问在自己身旁的雕花师傅。
“我为何要走?”姓叶的雕花师傅问。
这雕花师傅并不是中原人,不知这帝皇的规矩也万分正常不过了。肖舟不知道为何中原人如此歧视那些边域的人,至少他们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帝皇之灾。
“……那皇帝定是不会让我们出墓的。叶兄还年轻,不该在这时候死去。”
那人说:“那你呢?”
肖舟摇摇头道:“我螺枢院有几十口人,我若是走了,院内的弟子定是不得安生。这使不得。”
“叶兄你还有挂念着的人,也不要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心意。”
那人突然停了手中的活,手中的莲花雕得唯妙唯肖。他似乎特别擅长雕花。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桃花树下,长得如同朱砂染成的栀子花一样的人。
那人问:“难道肖郎君……就没有惦记着的人吗?”
惦记着的人?
肖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那个人,大约是不太用他操心的吧。
京城。
“……今日是三月之约的最后期限,若是沈少侠拿不出螺枢院的镇院之宝白蛇伞,那便请回吧。”
语毕,王济轩将一枚棋子细细擦拭后,便放回了杉木制的棋盒。
沈寄北看起来有些憔悴。他的头发长了一些,有些凌乱。白衣飘飘,不同于往日的张扬,现在反而倒是沉淀下来了。若是忽视憔悴样,旁人还以为是那家的公子。
沈寄北哼了一声,将一把黑色伞面上绣了几点红梅的伞扔给他。
“我们阁主呢?”沈寄北立刻问了出来。
王济轩指了指右边,又拿了两个棋子。——右边的第二间房间。
沈寄北知道他不太爱说话,与他处久了,便大约知道他的意思。
沈寄北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
他家的阁主一如既往地文雅沉静,披着墨色的长袍,手中一点一撇一横一竖。看起来气色不错。
沈寄北不言不语地坐在他身旁,吴夜桦也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画着。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吴夜桦终于放下笔来。他看着一直盯着他看的沈寄北,目光柔和,温柔似水。
“寄北……”
纵使沈寄北再怎么地刚气,他的眼前好像蒙了一块雾一般。
紧紧的抱着这个人,仿佛恨不得把这个人与自己血乳相交、融为一体。
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一切的思念,在此时此刻都化作了硝烟。
沈寄北当天便把吴夜桦带走了。
韩墨有些酸酸地看着这一对,又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医圣大人。
王济轩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随后又继续擦棋子了。
肖舟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工程,明日倒是没他什么事。已经过了亥时,还想找王济轩下棋倒是不太可能了。
雕花的叶姓师傅请他喝酒,出手便是两罐杏花村。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出手倒是太过大方了。
疆域的人比中原人要能喝得多。肖舟没喝几碗,便不断地摆手让对方别继续倒酒。雕花的叶姓师傅脸不红心不跳地喝完五大杯,对于肖舟不能喝却还是陪着自己只能是又无奈又可笑的心态。
“……叶兄弟,你拿着。”
肖舟突然塞了一张图纸给雕花的叶姓师傅,里边记录的是皇帝陵墓的机关分布。那些盗墓贼怕是很喜欢这张图纸吧。
“你心中还有惦记着的人……不同我一般。后日你可按照这上面的机关分布逃脱。”
雕花的叶姓师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尔后他问:
“……你惦记的人,难不成真如茶馆里那些胡编乱造的说书人说的那般,是那医馆里的医圣王济轩?”
“是啊。不过……他应该不用我惦记吧。”肖舟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不由得更轻了些。
肖舟给了雕花的叶姓师傅一个精致的雀儿,托了他走了之后给王济轩。
“对了……叶兄弟。”肖舟突然说。他一副迷茫的样子,与平时精明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惦记的人……该不是楠北教的副教主张绪玖吧?”
雕花的叶姓师傅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身形有些僵硬。
“白巡是一个很八卦的家伙……虽然他守口如瓶,但是啊,有时候别人花钱就可以买到他身上的八卦。”
肖舟几步就追上了雕花的叶姓师傅,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他毕竟喝了酒,全身乏力,靠着他一人是没办法回到住所的。
“你知道吗?互相看得对眼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叶钰。”
柒接不归
逢山鬼域。
——“歧哥歧哥有人来啦!”白巡特别开心地叫着,一双鸳鸯眼闪亮闪亮地,手舞足蹈地在李歧面前蹦哒,“是不是凤凰楼啊我可是凤凰楼的脑残粉!”随后白巡轻轻一跳,避开了李歧的阵法。
“阿哲才睡着,你想死吗?”李歧轻笑一声,问了出来。
白巡一抖,脸色都变了。他的嘴唇虽然动了动,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想!”
看嘴型的话是这个意思。
说完,白巡踏着欢快的步调溜走了。
得萤鹤知天下事。
来者是谁,目的是何,要做什么,他都知道。
面前的是一头月白色的狼。毛发杂乱,右眼挂着一条疤痕——看起来是在很久以前打斗的过程中留下的。
这狼身旁还有一个白色的青年与一个及其漂亮的女人。女人墨发朱唇,冰肌玉骨,一袭红衣,手中握着红灯笼的灯柄。她虽然长得漂亮,但眼睛瞎了,让人唏嘘不已。
这女人虽是个瞎子,但不代表她的反应迟钝——逢山里头可没有等闲之辈。她轻启朱唇,用不咸不淡的声线质问面前的人。
“吾名萝湘,敢问来者何人。”
来人回答:“我为何要告诉你?”
白巡高兴地应下:“——我来猜!”他故作高深地思考了一番,忽的一双鸳鸯眼盯着来人看,装作被吓了一大跳的模样,“唔……打不过的人啊!你一定是叶钰吧!”
“——听说你用剑很厉害,好想比比试试看!”
正当白巡开心地自言自语中正在兴头上,萝湘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在手心变化出一个阵法来,毫不客气地往白巡身上招呼过去。
白巡因正讲到兴头上,加上也没料到萝湘会施阵法往他身上招呼。中了法阵后,白巡便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一双鸳鸯眼里毫无光泽。
萝湘只是毕恭毕敬地朝着什么都没有的暗夜之中,唤了一声“鬼主”。
叶钰转过头,混迹江湖多年而练成的直觉告诉他身后有人。
背后的男人生得漂亮,一股书生气。明眸善睐,穿着一袭暗蓝色与黑色搭配的服饰,扎着一条蝎尾辫。
这男人本就精明,自然知晓叶钰拜访的原因。
他凤眼微眯,动了动不艳不淡的唇畔,道:“若是为了张绪玖,那就去吧。若是你不仅要带走人,还要我帮忙招魂——那就不可能了。上次的事儿我还没算账呢。”
随后一个响指,白巡终于可以活动了。可他还没有活动开筋骨,便看到了李歧那标志性的黑眼珠,整个人又绷了起来。
上回夺了张绪玖一魂一魄的并不是李歧。
叶钰烧的是张绪玖的符——当年李歧让人送上门的血符一共有两张,一张直通鬼主李歧,而另一张通的则是鬼使白巡。
总的来说——张绪玖是那被夺魂魄的,叶钰是委托,中间人是白巡。但那承包的并不是李歧,而是陆哲。
这也难怪李歧那么生气了。
“有符也没用……我既然是制作人,那么我也有能力废除它。”李歧沉声说,“你还要带走他的话,那就去吧。——萝湘,带他去。”
萝湘应了一声,并没有顾及叶钰有没有跟上来,只是自顾自地、步伐轻盈地走着。
叶钰倒是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了上去。
金莲花只开一夜,李歧倒是很有心地分成三拨来种,硬生生地把花开时间延长成了三夜。
正在赏花的张绪玖被突然出现的萝湘吓了一跳。
“萝湘小姐……以及?”他轻声问道。
萝湘不语,只是默默地退到一旁。
那人走到张绪玖跟前,伸出手对他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张绪玖眨眨眼,不解地看着这人,又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萝湘。而萝湘并没有任何动作。张绪玖犹豫再三后,搭上了那人宽厚的手掌。
很温暖。
正如十年前的那一般。
“那你会带我去赏花吗?”
次日正午,京城。
陵墓落成。
王济轩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只是慢慢的喝着茶。
韩墨急匆匆地闯进来告知他这个消息——他也知道陵墓落成这个事情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攥着茶杯不言不语。
可韩墨看到了,王济轩攥得发白的关节处的皮肤。
肖舟……
捌落花
第一个十年里,吴夜桦去世了。
年轻的剑客已经快要三十而立,曾经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以及冠成年。
吴夜桦去世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仿佛是早就知道了自己将会死去,在沈寄北与他的徒弟出门的时候把那些画全都销毁。
沈寄北回来的时候,吴夜桦只是静静的坐在摇椅上,仿佛只是在睡午觉,等会儿就会挣开眼睛,温和地对沈寄北说,你们回来了啊。
可是他没有。
后来沈寄北做了一个捕快,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孩不见了。你要是问他,他就跟你急。你再问他,他就干脆施了轻功跑人。
他一直在画一个人,却始终没有画成功过。白巡嘲笑他连幅画都画不好,笑着笑着就被打了。
叶钰和张绪玖倒是玩得开心。虽然张绪玖的一魂一魄被夺去了,记不住事情,但是这有什么——只要玩得开心不就好了?
王济轩倒是如往常一样,作息规律、沉默寡言。但他好像不太爱下棋了。偶尔沈寄北闲得无趣时,便去找他下棋,但王济轩愣是没有理他。
肖舟托叶钰给王济轩的小雀儿最终却没有王济轩的手上。
因为后来肖舟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
——都做好准备要走了,为何还要给他送东西、给他心里添堵呢?
第二个十年里,张绪玖陪着沈寄北回去了他和吴夜桦一同居住的小院里。
十年未除草,那些杂草已有半人高。锁门的铁锁还没有完全生锈,还是可以打开门的。
阳光柔和地照进屋子里。张绪玖第一次来,难免好奇地观察一下。沈寄北倒是带着他四处走走,最后又重新回到了初来时的那个地方。
“……这里是?”
沈寄北没有回答他,只是拿出了一张画,问他,“像吗?”
张绪玖歪头,他并不知道沈寄北指的是什么。
画中的人眉眼间温柔似水,大约只有二十多岁罢了。
他永远都只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无法改变。
第二个十年里的第八年,沈寄北去世了。
王济轩去医治过他。沈寄北积劳成疾,人又倔的不肯辞去要职去调和一下,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