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泺阳
泺阳,在泺江之北,自古以来也是个繁华之地。不为别的,就为这泺江边号称全国头号的货载码头,泺阳也当之无愧它的富庶之名。
而且,隔了泺江,就算是江南了。
鱼米之乡,物华天宝,商铺云集。有些东西,终究是北地比不上的。纵使北方有天家之所在,但那是皇家面子撑出来的繁华,与江南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
尧山南翻身从马上下来,把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店小二,嘱咐了几句便将袍角一撩,拢在手中,转身上了二楼。
这馆子的二楼设有雅间,尧山南径直挑了走廊最南边那间的珠帘,侧身进去。
“如何,可探听得李长袤的行踪?”尧山南还不及坐下身,便开始发问。
那坐在窗下小几边的人呷了口茶,眼珠子巴巴地瞅着窗外,也不看来人,道:“李长袤,号桐君山人。”
“桐君山人?桐君山——他,人在桐君山?”说话间尧山南已在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面上不禁有些许笑意。
“嗯。”那人心不在眼的应了一句,脖子却是住外伸得更长了。
“萧柏,看什么呢你?跟丢了魂一样。”
“美人。”说着,一把箍了尧山南的脖子,硬是把他给拉到窗口来。
萧柏用手一指,说,“瞅见没?”
这窗子临的是后院,再远处就是泺江的波涛,尧山南看了看自己的马,棕色的毛发油亮,正怡然地吃着槽里的干草。这两天辛苦向北了,一路南下都没吃上过鲜草。向北,是尧山南爱马的名字。
这一圈看下来,也没看见个人影,更不用说美人了。尧山南把扇子往泺江上一指,道:“莫非你是说那艘船上立着的那个人?什么时候见你眼力如此好了?”
“哦,山南你还是一样的眼力不大好使啊。那么大个的人你居然就没见着?”
正说着,就看那马肚子下钻出个人来。脏兮兮的一身,头发乱蓬蓬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的胳膊也是黑瘦黑瘦的,一手提了个马刷。实在是看不出美人胚子来。
“萧柏,这就是你口中的美人?”
“对。你看他的头发,是棕红色的,多么野性多么迷人;还有他的眼,乌亮乌亮的,就像狼的……唉,我说你那什么表情,鄙视我的品位么?”
“没,你的品位向来很好,很好。”尧山南加重了“很好”二字,又冲楼下院子里那“美人”瞅了一眼。
没曾想,那孩子有感应人在看他似的,也抬眼看了上来。
目光对上了。
尧山南转回头来,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嗯,很好。”
这句话,说得极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萧柏自顾自道:“也不指望你说我句好。反正,你心里头,除了你大哥还有谁入得了你的眼?”
尧山南不答话,给自己斟了茶水,一口猛地灌下,杯里空了。
“我要去桐君山了。此番渡江,我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你,多去看看北纲吧。那药,制出来了也还得劳烦你带给他。总之,你替我多多照顾他。”
“山南,你大哥他其实也是舍不得你委屈的。只是,只是这次你真的做得过了。”
“那个女人,她不配!杀了她又如何?北纲他舍得拿我的命去偿么?不过是一个永不相见!永不相见……呵呵呵呵,永,不,相,见。”尧山南手里紧攥着那个瓷杯,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暴起,说到最后,嗓子里只剩下低低的声响,像是哭又像是笑,然而他的表情只是愤怒。
萧柏一只手扣住了尧山南的腕子,说:“山南别这样,你大哥托话给我,‘说是永生不见,但最多六年,阿尧还是会找上门来的。’他的语气里多有无奈,这种状况,你们相见他怕也是悔疚得很,还不如分开来处个一阵。”
“我知道,我知道。”尧山南嘴里喃呢着,“她死了,再也见不着了,就要我也不再见他,那就公平了不是?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公平得很啊。”
“你大哥不是松口了么?六年之期,他这是在和你定六年之期啊。”
尧山南感到手腕上扣着的那只手力道加重了,便将手指逐次翻开,松了手里的杯子。
默然不语,但神色缓和了不少。
“好,六年之期。”
第二章 蚩尤环
尧山南定了定神,不再提这“六年之期”。
尧北纲这三个字,断然是不能在尧山南面前冒失地提起的。龙有逆鳞,人有痛脚,尧北纲,山南的大哥,就是尧山南的大忌,轻则发狂,重则,因此失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萧柏深有所知,所以他现在悔恨得很,竟然会因看那少年失神而一时嘴快。
山南打儿时和父兄一同进京就再没回过南方,这次回来,一来是为了北纲的病,二来么就是被人赶回来的。
一个月前,北纲来信说要他在泺阳多逗留一阵子,接到了山南再回去。
一纸仅寥寥数语。萧柏不明所以,但隐约觉得是出了大事,便快马加鞭回了洛京。
路上萧柏想着到了洛京十有八九是见不到北纲的,因为北边战事吃紧,作为边关镇守军的统帅,北纲不可能回来;不过这事跟山南有关,从他那也就能套出个大概。
结果回到洛京见的第一个人却是北纲。
北纲面色有些憔悴,三月里还裹着重裘,整个人十分臃肿,倒不像是曾经连挑十八员大将的骠骑大将军了。
北纲有顽疾,这个萧柏和山南心里都清楚,萧柏南下就是为了寻名医来治北纲的奇病。但纵是这般,北纲也断不会消瘦得如此地步。
萧柏心头大震,急急下马扶住了北纲,只觉得那只被握住的手冰冷得很。
“北纲,你……”
尧北纲咧了有些发干的唇,苦笑了一下,打断他的话:“山南他现在被我软禁了。还有,雏英死了。”
萧柏心头又是一咯噔,难不成山南他弑嫂了?以山南痴迷他哥的那种程度,萧柏知道这是可能的;但以山南看重他哥的程度来讲,萧柏知道这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
北纲重情讲义,抛不下家国伦常,山南就成全他。学医,只为了北纲打娘胎里带来的怪病;北纲说要镇守边关,山南也跟去那极北之地;父亲要北纲娶妻,山南就笑盈盈地喊雏英一声嫂子;北纲说雏英有了身孕需人照顾,山南二话不说回了洛京专陪嫂子,看着嫂子。山南知道北纲在意的东西,就绝对的维护。所以,萧柏不相信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
待进到屋里,堂前停着雏英的棺,还未下葬。
“雏英她是在漠北死的,山南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流矢射进她后颈,连出声提醒都没有。”北纲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仿佛精力被耗光了。
也是,一边是妻,一边是山南。于妻,北纲有作为丈夫的责任;于山南,更是道不清说不白,兄弟?爱人?还是假手他人杀了自己妻子的罪魁祸首?
“山南他丧心病狂了。”北纲沉默了良久,盯着手腕上那只墨色的玉镯。色暗,但细看了还是能看清楚那上面四个浅雕的蚩尤头像。
这是一只蚩尤环。环可从中分开,形成两个相套的薄环;而合上后又是天衣无缝的。当年山南一眼就被它的巧夺天工吸引了,日日拿了它在北纲面前炫耀,还甚为胡闹地在分开后的环内一面镌上 “北纲”,一面镌上“山南”的字样。
北纲免不了摆起他的兄长架子念叨山南几句:“这好好的蚩尤环倒是让你这番糟蹋了才好?”
山南便把那环往左右一错,说:“我们兄弟两个就像这蚩尤环,一分为二仍蝉翼相连,合二为一则天衣无缝。”
那时候,山南还是没有嫂子的。
北纲也曾借了那环过来把玩,知道那相楔的一面上原是提有诗句的——“雾盖红尘,温句可思,莫被情牵。”
两人相视甚久,终是一言未发。北纲道了一句“夜深了,歇着去吧。”便转身消失在那曲曲折折的回廊之中了。
这蚩尤环,山南一直保存得很好。
就在北纲下令把山南软禁之时,山南突地一把抓住了北纲的手,一边从怀中掏出那蚩尤环,对准了北纲的手就往里套。
硬质的玉把北纲的手骨蹭得发红,生生给套了进去。那过程中,北纲似乎听见自己手上传来“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现在被关在哪?我去看他。”北纲凝视的眼光因萧柏的这句话恍惚了,这时他抬起头来。眼睛是正对着萧柏的,但魂不在那儿。
“我跟他说,永不相见。”
“你知道他那性子的,永不相见?怎么可能……山南这一回决计不会拿你的话当话的。”
“萧柏,这么多年了,我们兄弟俩的事你都看在眼里。我也不瞒你,我怕是撑不了几年了。只是趁这次雏英的事儿,我要早做打算。当真到我死的那一天,指不定山南他会如何。”
“怎么可能?这几年一直都没出什么大状况,而且山南他不是弄到了秘药,你吃了也见好转啊?”
“我不知道。萧柏,求你一件事,你把他拖走,离这儿越远越好。你不是在南方打探到那秘药的来处了么,你把他往那儿引,南夷闭塞之地,消息传得慢。”
“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北纲!他会以你意想不到的速度回来的!”
“那就先六年,六年如何?再者,那秘药失传了好几代,就那么轻易炼制出来?”
萧柏看着语速越来越快的北纲,呐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在暗中跟着他,一路到南方。”
“你先修整几天,把洛京的事大概地结一结,那时,我再把他流放到南边。”
第三章 临别叙
泺江边的酒馆里,两人叫了酒菜,喝得微醉。
许久未见,天南地北的聊起来,只是再也不提尧北纲的事。
倒是关于那隐居在桐君山的李长袤,相谈之下,尧山南心中有了个大概。
月前,尧山南从宫中的老管事那儿得了那么一粒宫廷秘药,说是前朝太妃先天不足让人专门配制的调理之药。
本朝太祖挥军攻城之际,这位太妃便自缢以身殉国。这秘药在战乱中散得七七八八,而那配制之人的命运也和他的药一般凄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当年还是末名小卒的老管事识得这药是好货色,但几番轮转,也只保下这么一粒。
说到那太妃的病症,竟和大哥的状况差去不远。山南想来这无非是个补药,常人吃了也无大碍,便抱着试它一试的心态让大哥服了。
没曾想,大哥的气色看起来竟比原先好了许多。山南便花空心思在这药上,无奈这药的成分凭他多年学医制药的经验倒是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各样药材的放置次序就不得而知了。
山南一筹莫展,便去追问当年配制这药之人可曾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
老管事拧眉。“这都是前朝的事儿了,当今已是我朝第二代皇帝,这当中又经历战乱,只怕有也是不好找啊。”
山南一听“只怕有也是不好找啊”便知此事还并不绝望,再寻根究底下去便得知当年那制药之人收养过一个孩子,起名长袤。
有了名头便好办事。于是一个月前萧柏出现在南方就是为了探听这事儿。
现在得知他的隐居之地是桐君山,便一切好说。
山南被他大哥“流放”到南边,便决意过来接了萧柏手头上的事,去桐君山求药,好让萧柏在他大哥身边就近照料。
萧柏交待完桐君山一事,思量着两人今时此地一别,明面里不知何时再见,这面对的面的痛饮怕日后里也再无机会,便心下一顿,不再说话。
又想到北纲托付他尽力拖住山南之事,不觉头痛。山南何其精灵一人,想要瞒住他真是要费好大的劲儿,保不齐他日山南察觉,心中有了介蒂,两人再无往日亲密甚至恶面相向了。
萧柏这么思来忖去的,不由在面上狠狠抹了一把。转目瞅见酒坛,一把拎起,酒水哗哗地只管碗中倒去。
山南见他突然发劲,心下大骇,面上却也不动,只提了酒也给自己斟满。
“山南,今日好好喝它个够!”萧柏说着便举起那海碗,和山南那玲珑的小酒杯一磕,昂头将酒倒进了嗓子。
山南亦一饮而尽。
酒杯还未放下,山南忽听得楼下一声马嘶。
不多时,有人叫嚷起来:“捉贼啊!有人偷马!”
山南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拴在院里吃草的向北,伸头去看,向北棕色的毛在太阳下照射下泛出一层金色,没在吃草,自顾自地打了个响鼻。
而前面那喂马的小厮已不在厩中。
见爱马无恙,山南放下心来。转头却见萧柏不胜酒力,软倒在桌边,人迷迷糊糊的,手上还不忘去捞那酒坛子。
山南起身,挑了帘子叫了立在门外的伺侯的萧三进来。
“你家主人喝多了,扶他去休息吧。待他醒来,转告一声保重。我尧山南就此别过。”
萧三是萧柏贴身服侍的小厮,回回萧柏来见山南,都带在身边的。尧山南看他架着萧柏起身,不由心里起了收个小厮在身边的念头。
往日里,山南多跟他大哥一起,身边不带小厮,总怕人多嘴碎。如今离了洛京,这念头倒是翻腾地厉害了。
总能有个伴吧。像是醉后能给自己打理打理之类的。山南这么想着,就欲出门。
“尧家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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