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骚哩,就扭哩,看不惯甭看,外头着了气少拿我泄,有本事外头骂去,打去。
二拐子抡起的拳头忽地放下,他看见门口立着一个人,看清是马驹时,一下扑过去,将他揽进怀里。芨芨瞅见这一幕,心里恨恨疼了下,半天后,她奇奇怪怪地盯住马驹的脸,越看越觉眼熟,愣怔半天,屋里丫头喊锅溢了,芨芨才做了个梦似的摇头进了屋。
马驹想跟二拐子丫头蒿子玩,二拐子正要唤蒿子出来,脑子忽然一闪,跟马驹说,蒿子有臭,不好玩,我带你到巷里玩。二拐子带着马驹,一家一家指给他认,马驹很兴奋,他已不满足整天圈到下河院,渴望着走出来,跟沟里的孩子耍。到了柳条儿家门口,二拐子想绕过去,马驹蹬住腿不走,非要问这是谁家。二拐子刚说了六根的名字,四丫头招弟出来了,手里拿块油渣,边走边啃。一闻着油渣味,马驹不走了,非要拿手里的点心换油渣吃。看着马驹的荒唐举动,二拐子顿觉一脑子的美好希望让油渣毁了。他气急败坏冲马驹屁股一巴掌,马驹故意放开嗓子嚎叫,引来满巷道找马驹的仁顺嫂。见儿子打马驹,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抱起马驹说,你咋敢打小少爷,你个吃了五谷不长记性的,不要命了?
二拐子颓丧地瘫坐在巷道里,心里是说不出的凄凉和憎恨。
日竿子的话不幸言中,这一天下河院突然炸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二少爷牛犊是个傻子。
生日过后牛犊既不说话也不微笑的事实引起奶妈仁顺嫂的怀疑,一般这么大的孩子都能站地走路了,一连观察几天,终于发现二少爷牛犊不仅不会笑,居然连头都不能抬稳,脑袋老是偏在肩膀上,嘴里还不停地流涎水。颤颤惊惊将心里的猜疑说给东家庄地,却招来庄地恶毒的臭骂。奶妈仁顺嫂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选择一个灯芯有笑脸的后晌单独跟她说了。灯芯起初惊疑地瞪住奶妈仁顺嫂,后来在三番五次抱起牛犊试探后终于记起这么大时马驹确已下地走路了。后山中医刘松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下河院,在西厢房秘密住了十日后,近乎绝望地叹出口气。谁也太疏忽了,这么大的不幸到今儿个才发现,确实不像下河院的做派,可事实毕竟是事实,就连中医刘松柏也掩盖不了。夜深人静时他抓着女儿灯芯手说,认命吧,再生十个也是这样。
少奶奶灯芯还是不肯放弃侥幸,一连说了几遍我不信后赌气似地吼,我还要生!中医刘松柏立刻拿出父亲的威严,这一个就够你侍候一辈子,你还想要多少拖累?!
可我不能让下河院绝后呀!少奶奶灯芯再也压不住悲恸地吼道。
不是还有马驹吗?
外人不知难道你也装糊涂吗?少奶奶灯芯几乎要诅咒父亲了。中医刘松柏忍住大悲,冷静地说,想生也不能跟他生!
消息起先仅仅在几个人中间,连东家庄地也让灯芯笑着对哄过去了,少奶奶灯芯发下死话,谁说出去谁的舌头割下喂狗。可没过半月,沟里还是有人知晓了。后山兄妹的两个后人弄下一个傻子让东家庄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计遭到致命的报复,聪明人开始对活蹦乱跳淘气鬼似的马驹带上疑问的目光。下河院真正的灾难也许就在咫尺之间。
二拐子无意中从母亲说漏的话里听到消息后,愁闷的阴云一扫而光,莫名的兴奋鼓舞着他,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下便趾高气扬朝西厢房走去,长廊里女人特意为他安的栅门静静敞开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迈进栅门一刻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第一次女人暗中召他的情景恍然跃在眼前,充满底气的脚步稍稍有点犹豫,都想退缩了,院里命旺傻叽叽的笑立时给了他鼓舞,抖擞精神,挺着腰杆进去了。
少奶奶灯芯坐里屋纳鞋底,捏长针的两根手指灵巧而白晳,纳一针便在头发里捋一下。乌黑的头发缩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一枚绿色翡翠骨朵,炉火熏染着她的脸,发出镇定自若的光亮。二拐子隔窗巴望一会,里面的人像是被某件事专注了,头也不抬一下。二拐子难在了院里,一时竟记不起来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来向她表示幸灾乐祸的么?犹豫中目光触见炕头并排摆着的一对鸳鸯枕头,碎花炕单上那摊血瞬间殷红出来,眼睛被美美刺了一下,这才想起曾对女人是存过喜欢的,自己男人的第一次正是绽放在这炕上的。眼下自己却视她为敌人,为对手,要从她手里夺得想要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竟让自己搞糊涂了,忽然发现几时心里竟种下了管家六根的影子,像是要帮他完成什么。这么一想便觉害怕,不是怕里面的人,而是怕自己。像是洞见一个长久埋伏在心里的秘密,而这秘密又是那么的不能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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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怔忡着,里面说话了。进来呀,既然找来了还怕甚?灯芯并没抬头,目光都未掠一下,纳针的动作还那么专注。二拐子干笑两声,不进了,我来看看凤香,她不在我另处找。说着话倒缩着往后退,不料正好跟傻兮兮瞅他的命旺撞上了,命旺让他一脚踩疼了,扬手给他一嘴巴。二拐子咧了咧嘴,这傻子,打人倒是一点不傻。
二拐子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发现这点他很痛苦,沮丧再次包围了他。
这个夜晚,二拐子家里迎来了客人。芨芨天一黑便出了门,这骚货,骚得一天到晚门都不知道进了。
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油坊的新巴佬七驴儿。七驴儿进了门,也不见外,将手里提的礼当放桌上,大模大样就给坐下了。二拐子慌得说,你看你,来就来,还提个礼当做甚哩?七驴儿笑着说,头次来,说甚也不能空着手。
放了茶,拾了馍,二拐子就坐油灯下等。
按他的判断,七驴儿这是无事不登门,他七驴儿现在是谁?下河院女人的红人,座上客,油坊大巴佬!能平白无故到他家串门?
七驴儿先是不吭声,坐油灯下望,一动不动的眼神令二拐子头皮发麻。眼看望得二拐子坐不住了,才说,也没甚事儿,就是想跟你喧喧。
喧,该喧,是该喧。二拐子应着声,却不知道该喧甚。
院里,还过得顺心?
顺心,顺心得很,二拐子连连点头,趁空又给七驴儿续满了茶。七驴儿笑笑,你看你,手抖个甚,我又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命旺,看把你吓的。
我吓么?二拐子抬起头,不相信地盯住七驴儿。不怕,我有甚怕的?
你是不怕,可我怕。七驴儿道。
你怕甚?二拐子忽地抬头,一脸不解。
怕马巴佬,怕六根。
他们……
冤哪——
七驴儿说完这句,不说了,专心致志喝茶。喝得那个有滋有味,直把二拐子肠子都喝出来了。二拐子猛就夺过他茶杯,喝个甚,不就一个茶么,喝个甚?
嘿嘿,嘿嘿,你还是怕,比我怕。七驴儿阴阳怪气地说。
我怕个头,大不了——
大不了咋?七驴儿忙把眼神凑过来。
不说了,不说了,喝茶,喝茶吧。
接着又喝。直到巷道里响起芨芨的脚步声,两个人谁也没再说二句话。七驴儿不想见芨芨,起身告辞。临走,突然又丢下一句话。
这趟回来前,我见了一个人。
谁?!
你舅舅,二瘸子。
菜子下种的季节再次来临,连着三场透雨润得谁都心里痒痒,恨不能找下河院多租些地种。少奶奶灯芯带着木手子到南北二山洼里走了一遭,见有不少阴坡可开耕,遂发下话,有人手的尽可垦荒,开出的地租子头年免,二年减半。沟里人的热情被极大地调动起来,纵是人手不多的也争着要开耕。二拐子终于被派上用场,给垦荒者量地埂划地皮。沟里人到现在还不大习惯称他管家,仍是一口一个二拐子。下河院这位新管家一开始便让沟里人小瞧,跟六根的威严比起来,二拐子的做派让他们感到滑稽,语气里自然多了戏谑的成分。
沟里人一向爱拿二拐子跟女人的事取笑,这阵把矛头指向芨芨。北山皮匠的女子生下蒿子和腊腊后肚子泄了气似的好久鼓不起来,人们便笑二拐子是不是没了种,要不要帮他弄?沟里人开起这种玩笑一向粗野,说二拐子一定是摸人家媳妇摸得流尽了,反让芨芨那么好一块地荒着。在众人的玩笑里二拐子渐渐勾下头,心事漫了上来,忍不住冲笑他的人骂,有拉的屎没,不想要地给老子回去。对方当下拉下脸,你算老几,给个棒槌当枕头,还真当是管家了?
一句话呛得二拐子怔半天,一声不吭蹲在沙河沿上发闷。
沙河水滚滚西去,浪花飞溅,河边的杨树林吐着新绿,风吹枝儿动,树上的雀声叽叽喳喳,磨房的吱吜声更像一首古老的乡曲,吟得人心气怡荡。所有这一切都像灌他耳朵里的嘲笑声,二拐子这个下午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煎熬。
往回走时,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七驴儿那句话,我见过二瘸子!
少奶奶灯芯累了一天,回到西厢房想躺一会儿,七驴儿居然坐屋里。西厢房不是随便进入的,灯芯脸上蒙了霜,心里也起了火,正要发作,七驴儿却讪笑着道,少奶奶千万别生气,我来是有要事说。灯芯压了火,不快地说,不操心榨油乱跑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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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驴儿颤惊惊地说,油快榨完了,我来是想跟少奶奶讨个话,巴佬们油榨完没事儿,放回去来年又不好叫,不如想法儿找点活留住他们。
油坊的巴佬都是冬天来春末去,平日没活干,这也是留不住人的缘由。灯芯打量一眼七驴儿,见他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跟院里的下人判若两样,整日在油坊却闻不见一丝油味,反倒有股菜子的弥香。灯芯喜欢干净男人,凉州城苏先生已在她心里种下深刻的影子,成了她审视男人的典范。见七驴儿灵眉灵眼,嘴又这么会说话,心里的气去了一半,阴着脸问,你有甚法儿?
我想让他们酿醋,正好油坊有空闲房子,改醋坊并不难,醋糟还能喂猪哩。
哦?灯芯有了兴头,让他把话说完。七驴儿这才把心里想多天的话说出来,灯芯听了觉得还真是不错,这沟里沟外哪家不食醋,当下对七驴儿生了好感,要是谁都肯动脑子,院里的事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你回去抓紧办,缺的少的只管吭气儿。说完躺到了炕上,她实在太累了。七驴儿知道该告退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赖在那儿,半天后他说,少奶奶累了一天,要不我给你敲敲腿?
灯芯好奇地抬起头,你会敲腿?
会。管家六根在油坊时,每天都给他敲。
灯芯哦了一声,没说敲也没说不敲,七驴儿犹豫片刻,走过去,跪在炕沿下就敲起来。你还甭说,七驴儿这一手还真管用,敲着敲着灯芯就感觉不到腿疼了,浑身慢慢舒开,随着敲打的节拍走进一个陌生的境界。风从山谷缓缓吹来,撩拨得人无比通畅,血液伴着雨点的声音汩汩流动,身心花蕾样绽开。灵魂渐渐从肉体脱开,飞向一个神往已久的地方。
七驴儿敲得投入极了,两只灵巧的手像在飞翔,从灯芯修长的腿飞到纤细的腰际,驻足片刻,又飞往脊背,在肩胛处向左右延伸,再没入两条纤纤手臂,落下时绕开美丽的臀,让一片遗憾默默置入两个人心田。
世界静止了,世界又在飞速地旋转。美妙无比的感觉令灯芯有腾云驾雾的幻觉。
而此时,远在五里外的天堂庙山门吱呀一声,开了,蒙蒙夜色下,探出一个人来,老,背弓着,像一棵让风吹打干了的树,脸上更是千沟万壑。男人在山门前默了一会儿,很不甘心,想再次探进头去,山门吱呀一声,关了。男人恨恨一跺脚,下了山。
男人正是马巴佬的老姐夫。草绳男人也是受不住人世间这分分离离的苦,窑上跟庙里来回跑了好几趟,磨破了嘴皮子,妙云法师才答应见男人一面。老姐夫喜得饭也顾不上吃,骑上一头毛驴儿就下了山,打晌午走到大后晌,才看见那座庙。
庙还是那座庙,可物是人非,三年大灾加上惠云师太的升天,这庙里就多了股悲悲切切的味道。
老姐夫被引到妙云法师的竂房,刚一看见妙云,忽啦声音就出来了。
桃花呀——
世主认错人了,我是当家师妙云。妙云法师双手合十,施礼道。
桃花呀,我可寻着你了——老姐夫顿然泪若雨下,这几十年,他东奔西波,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出了家,去了哪座山哪座庙,却一直没个准信。这下,他算是清清楚楚看见自个女人了。
也不管女人咋个不搭理他,老姐夫扑通一声坐下,一把鼻子一把泪,就把家里的事儿全说了。儿子死了,媳妇也死了,孙子没了,就剩了他一个老不中用的。桃花呀,这日子——老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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