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曾经是,也一直在努力做小岗村的带头人,梦想着带领小岗人,一步步走向富裕。尽管,十几年来他备受挫折,甚至有时感到过灰心丧气,直到今天他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群众”,但是他当年挺身而出的一腔热血,却从来没有凉过。
小岗的旧貌不变,他就一天心不安哪!
他是经常走出小岗的人,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远距离,他对一直很熟悉的小岗的一切,才有了新的视角,有了超越,使得他对小岗村的今天有了反省与检讨。当年的那个“秘密会议”,那张“生死契约”,都已经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前世的事情了,他看到的,那已是渐行渐远的光荣,他油然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焦急、痛惜和感伤。他无法容忍小岗人在温饱之后表现出的那种满足与麻木,那种集体的无意识。
每当看到不远千里万里慕名而来的参观者,高兴而来,扫兴而归,他就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他甚至越来越怕各地的客人认出自己就是当年的“带头人”,有几次,夜里梦到被人羞辱,他一下被惊醒,惊出了一身冷汗,也委屈得泪洒枕巾。
有几回他梦到自己为村里建的轮窑厂,点火了,也出砖了,外地来拉砖的汽车在村子西头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梦到自己办的塑料制品加工厂,办得规模很大,好像比在浙江瑞安看到的都大;还梦到上海支援来的一百头母猪和三头种公猪,后来变成了成千上万头,村里不仅建起了像上海外滩的高楼一样的冷库,还建起了比上海大江养殖场还要漂亮的房子……
他也梦到过,他和堂兄严俊昌配合默契,为小岗的发展一道去各地跑项目,醒来却发现是个梦,好久心里被堵得难受。
特别是梦到堂兄的那晚上,他再也睡不着。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焐热堂兄的心。他十分清楚,要想能为小岗村办成一件事,首要的就是搞好彼此的关系。为这,他可以委曲求全。有小半年时间,他到各地联系业务,没带自己的长子严余山,带的是严俊昌的三子严德友。他主动把严俊昌的儿子带出去闯荡,让他见世面,那是希望以此换来两人的和衷共济。却不料,就为这件事,他同妻子段永霞,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段永霞看不惯自己的男人为“讨好”严俊昌,这样低声下气。在她眼里,严俊昌的儿子严德友,同自己的儿子严余山,都是差不多年岁,都处在最重要的人生关口,干吗把自己儿子难得的锻炼机会让给别人?简直就是愚蠢透顶!段永霞还从未同他红过脸,但那次闹得很凶,很伤心。严宏昌看她哭个不停,就不停地向她解释,说软话。谁知,正如段永霞预料的:“你把心掏给他,他还嫌胆苦!”他和严德友在外面的所有花费,都是段永霞在家带着孩子拼死拼活没白没黑挣来的血汗钱,但是,有一天,严俊昌竟上门半真半假地向他讨要工钱,认为自己孩子跟着他严宏昌这是在为他打工。
正因为得不到严俊昌的支持,他才会想到要办私人的股份制公司,否则,也决不会闹出村、镇都要接管,三个工厂像流星般消失的事。
现在,他当上了“人民代表”,他感受最多的,显然已经不是荣耀,而是机会!这样,他再要替小岗人出谋划策,拿主张,就无须看堂兄的眼色,再求得堂兄的点头认可,他甚至相信,他可以办成严俊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夭折的养殖场(1)
在去省城开会的第一天,严宏昌就开始行动了。
他利用会间的一切休息时间,一个一个地去拜见到会的各位厅局领导,重要的,他还会不厌其烦地进行“家访”,向他们介绍小岗的现状,求教于各位领导,希望他们支持小岗,为小岗的发展指点迷津。
一天,省人大主任孟富林到各个代表团的住地看望大家。来到严宏昌的房间时,严宏昌就把他发展小岗村的一些思考作了汇报。孟富林听了,高兴地说:“你很有想法,思路很清晰,也都很具体,好呀,我来给你牵这个头。”临走时,又认真地说:“转告你们凤阳县的领导,等会后,你再把你的思路顺一下,我会找时间专门来解决这个问题。”
严宏昌激动不已,他马上跑去向参会的凤阳县人大主任陈本田汇报。陈本田不相信,问:“孟主任能讲这个话?”
严宏昌说:“你可以直接去问他。”
陈本田一打听,还真有这回事,便激动地对严宏昌说:“宏昌啊,你真为凤阳做了一件大事了!”
省人代会结束后一个多星期,严宏昌就接到通知,要他赶往合肥,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他猜想,这可能就是孟主任说的解决问题的会。因为孟富林主任同时还兼任省委副书记,会议是被安排在省委的会议室召开的。严宏昌进去时,会场上已经坐满人,省直各有关厅局的主要负责人都到齐了,滁州市和凤阳县的一些领导也都在座。
严宏昌感到最有面子的是,孟富林把他请到了主席台上,亲自为他倒了一杯水;知道他抽烟,又亲自为他点火。
孟富林的开场白,简明扼要,开门见山,他说:“我们今天专门为小岗村今后的发展,开一个专题联席会。下面,首先听严宏昌同志汇报;来的都是当家的,涉及哪个厅局的,哪个厅局的出来解答,看看怎么个支持。”
这话说得严宏昌热血沸腾。
当然,他是有备而来的。有许多问题,他已是深思熟虑。他先后讲到了小岗村的交通、教育、供电、电讯、水利、农业科技、村办企业以及农贸市场等方面的现状和自己的设想。会上,各相关部门,也都针对他提到的那些问题,一一作了认真回应,或现场拍板,或表示回去后及时研究,总之,小岗村的发展已引起省里众多部门的高度重视。孟富林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会上可以落实下来的,方方面面支援小岗村经济发展的各项有关资金,便高达一千三百多万元!孟富林也十分满意,最后,他进一步强调:需要各部门帮助解决的,望尽快去办。
会开得紧凑,务实,成效明显。别说是严宏昌,到会的滁州市和凤阳县的党政领导也无不兴高采烈,感到意外,感到振奋。
当晚,在省城华侨饭店,孟富林设宴请严宏昌吃饭。孟富林动情地说道:“宏昌啊,你打破了安徽省历史上的三项纪录:第一,省委没有为一个村解决实际问题召开专题会议的先例,这是头一次;第二,也没有因为一个村解决这么多资金,和这么多问题;第三,省委更没有专门请过一个农民吃饭。”
严宏昌再也坐不住,激动地站起来。他想,自己已经是省人大的代表了,代表一下小岗村的全体村民,应该不会有问题。于是他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对孟富林说:“我代表小岗农民,感谢省委对小岗村的厚爱!”说罢,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孟富林的话,打动了在座的所有人,也纷纷过来与严宏昌碰杯,表示要向勇于改革的小岗人学习,致敬。 。 想看书来
夭折的养殖场(2)
那晚,严宏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他多喝了不少杯,觉出了醉意。当然,让他沉醉的,还因为有这么多的领导仍惦记着小岗村;对小岗人又是这样的关爱与支持。
这以后不久,孟富林就去了一趟小岗,并走进了严宏昌的家。他先是问了一些村里的情况,忽然问严宏昌:“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严宏昌不知道孟富林为什么问起这样一件事,他说:“还不是。”
孟富林在省委长期分管党的组织工作,他对严宏昌至今不是党员感到不理解,见严宏昌家里来了不少干部和村民,就大声说道:“在场的党员站起来我看看!”
严俊昌和严立学先后站了起来。
孟富林严肃地问:“你们党的组织生活是怎么过的?党员是怎么发展的?”
当着陪同前来的地县领导的面,孟富林对严宏昌说:“宏昌,你的党龄,就应该从一九七八年带头大包干那天算起!”
接着,他问当年带头大包干的那十八个人中,现在有多少党员,了解到当时三个主要带头人中至今只有严宏昌一人“不在党”,他告诫村党支部:“那你们这个组织要发展呀!”回头又对严宏昌说:“下次你就参加党组织会议!”
孟富林的到来和他说的那一番话,对严宏昌的鼓舞太大。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极其昂奋的状态中。能不激动么,省委副书记、省人大主任孟富林说他的党龄“应该从一九七八年带头大包干那天算起”,从那天算起,那他就是有着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原以为因为建厂的事,同镇书记许正航搞得不愉快,自己的入党问题就泡了汤,不曾想现在孟富林说了话,他相信,他的“在党”只是个手续问题,不会再有意外了。妻子段永霞,以及那天在场的村民,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大家都替他高兴啊!
就在孟富林主持召开的研究小岗发展的联席会议结束不久,凤阳县委就迅速行动,从县里几大班子抽调了十多人,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班子,开进小岗村。上面的拨款很快下来,严宏昌发现:两层楼的村委会在他家旁边盖起来了;高大的牌楼在村西头竖起来了。接着又要小岗村每家出资五百元,统一在沿路两边为各家各户拉起了院墙。
轰轰烈烈忙了一阵子,县里来的人便不声不响地撤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一点动静。
严宏昌很是纳闷。为村委会盖上两层楼,在村头竖出个大牌楼,这些,他在省里的专题联席会上并没提过。小岗村迫切需要解决的,也并不是这些,况且,村委会就那几个人,村民大会也不可能天天开,两层大楼放在那儿,实在浪费。再说村容村貌还十分差,在村头竖上个大“牌坊”,除了惹眼,没有别的用处。他侧面调查了一下,盖村委会、竖牌楼,最多也就需要二十万元;给每家拉的院墙,村民还都是掏了五百元的。孟富林在会上测算过,各厅局承诺的支援的数字那可是上千万元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严宏昌想:他在会上首先提议的,是希望有关部门帮助小岗村修一条路,不说方便小岗人,现在来自省内外乃至国内外的参观者,踏着“雨天是‘水泥’路,晴天是‘扬(洋)灰’路”,丢的就不光是小岗人的脸面。会上,省交通厅和省财政厅的领导都是表了态的,承诺帮助修条像样的路,从国道一直通到小岗村。难道他们食言了?
严宏昌正犯着疑,镇党委书记许正航找到严宏昌,告诉他,省里修路的钱到账了,为表彰他为小岗发展所做出的特殊贡献,先奖励他二十万元。
夭折的养殖场(3)
严宏昌听说修路的资金落实了,自然放了心,听说要奖励他二十万元,却吓了一跳。不是他没见过这么多钱,因为这是修路的专用款,怎么可以从中拿出这么多奖励人?他说:“资金到账了就好,这是我应该做的,钱我就不要了。”
许正航见严宏昌不要钱,又准备在镇里开发的农贸市场中拿出一套住房奖给严宏昌。严宏昌明确表态,镇农贸市场那儿的房子他也不会要,他说:“我是以小岗村名义争取来的工程款,如果我自己首先从中捞好处,群众会有意见,今后我在小岗村也无法做人。”
谁知,这以后,许正航变得更加慷慨,决定从凤阳县城为严宏昌解决一套不低于五十万元的住房。严宏昌一听,更不敢要,他开始警惕起来,感觉其中定有名堂。
他开始躲起许书记来了。
自己躲出去,他还怕镇里派人找到家里说服段永霞,让段永霞回头来做自己的工作。于是他就又嘱咐段永霞:“我不在家,镇里不管来了谁,也不管给你啥好处,你都不能答应,千万记住!”
段永霞没好气地说:“谁会给你好处,现在啥好处还会摊到你头上?”
段永霞没想到话真被严宏昌说准了:第二天她刚吃过早饭,就见一男一女找上门来。女的因为在小岗蹲过点,好像是县科技中心的,姓蒋;男的自报家门姓曹。二人见她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挖着沼气池,就说:“你这般年纪了,还这么干,这么累呀!孩子都大了,也该去城里享享清福啦。”
段永霞平日爱开个玩笑,她捋捋袖子,笑着说:“我怎么不能干?你们下来试试,不一定能干过我。”接着又说,“我一个农民,跑到县城的街上搞什么?又不会做生意买卖,去了喝西北风呀?”
来人于是摊牌了:“只要你答应去,房子不要你们拿钱。”
段永霞知道他们这是话中有话,马上说道:“我们不想讨那个巧!”
接下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段永霞死活不松口。
最后女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