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万里当时的地位,显然还没有权力决定这些大政方针,他却以改革的名义,以大义凛然敢救苍生于水火的气魄与远见卓识,义无反顾地“正本清源”,冲锋陷阵,要杀出一条血路!
安徽省委《六条》强调生产队必须有自己的自主权,要建立起农村生产责任制,甚至允许生产队下面组织作业组,且允许责任到人,并鼓励农民经营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等等。这些现在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当时,已是石破天惊!因为它的许多规定分明触犯了神圣不可动摇的“天条”。在粉碎“四人帮”后仍处于迷茫徘徊的中国,它无疑是第一份突破“左”倾禁区的有关农业政策的开拓性文件;从而有力地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伟大序幕!
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也才有了小岗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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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不再当农民(1)
小岗村,中国农村改革曾经的风暴中心,现在已经平静了。小岗村当年的十八条好汉摁了“红手印”的那张“生死契约”,也静静地躺在中国革命博物馆的馆藏室中。和共和国同岁的严宏昌,这位“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一个血气方刚、当时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农民,如今已是壮士暮年,成了“花甲”之人,只是,岁月的风霜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痕;尽管他肤色黝黑,但是你不能不承认,他长得还确实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很符合中国古书中描写的那种成大事者的容貌;最显眼的,是他的头发,并不像同龄的农民那样过早地花白了,而是油光可鉴,整齐地梳向后面。他差不多已和城里的干部一样,爱着一身藏青色西装,将衬衫整齐地扎进裤腰里,整个人看上去矜持、庄重,一丝不苟。
这是二零零八年四月,清明节的前一天,我们走进了小岗村,同严宏昌面对面地坐在他家客厅那张老式的餐桌前,听他讲述小岗村的故事。
这也是七年中间,我们第二次走进这个农家小院。如今,他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依然枝繁叶茂地挺立在南墙边上;院中停放的那台拖拉机,和堆放在院墙外面的柴垛,也像没动过一样。猪圈前面的空地上,仍然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鸡,在到处觅食,带给这个农家小院的不是喧闹,竟让我们觉得周遭出奇的静谧。
我们发现,不平凡的经历,已使严宏昌修炼得深藏不露;他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过去那段历史,平静得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小岗村,顾名思义,这是一个座落在并不太大的岗地之上的村庄。说它小,确实小,3十年前它只有二十户、一百一十五口人。地图上你绝对找不到它的坐标,我们也只知道它位于安徽省滁州市(当时还叫滁县地区)凤阳县城东南四十华里一个海拔五十米左右的丘陵岗地。
严宏昌当年不怕杀头坐牢也要把田分到各家各户偷搞“包干到户”的那会儿,小岗村还只是一个生产队,俗称“小岗队”,相当于今天中国农村的村民小组。
那时候的小岗人穷得就像岗地上的石头,光溜溜的,穷得走投无路了,才会冒死一搏。
毛泽东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还说过:“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这些话,他都说对了。只是在他老人家去世两年多后,他一直反对的“包产到户、分田单干”终于搞成。
小岗村所在的凤阳县,那也是因为穷才出了大名的。有谁不知道那首《凤阳歌》呢?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骡马,
小户人家卖儿郎,
奴家没有儿郎卖,
身背花鼓走四方。
朱元璋确是凤阳县人士,但是凤阳的穷,实在怪不得凤阳出来的这位皇帝老儿,在他之前,这儿就已经不是个“好地方”。朱元璋在《大明皇陵碑》中就曾有过如此描述:“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
凤阳史称“钟离”和“濠州”,洪武七年才由朱元璋易名为凤阳府。意思是,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此乃宝地。显然这只是朱皇帝的一厢情愿,不过这地名却是被沿用至今。凤阳辖区地处长江与淮河之间的丘陵地带,向来被称作“江淮屋脊”,长年缺水;再加上中国的历史上但凡出现南北分治,也多以淮水为界,三国时,魏吴对之,“其间不居者各数百里,此诸县并在江淮南北,虚此地,无复民户”;南北朝时,南方的宋、齐、梁、陈,北方的北魏、北齐、北周诸国,对峙了一百七十多年之久,便是划淮而治的;即便到了统一时期,淮河又常是州、郡、府、道的边界,因此,此处长期被作为兵争缓冲之地,以致人烟稀少,土地荒芜。
一辈子不再当农民(2)
小岗的穷,全国少见。刚解放土改划成份时,按照政策,小岗竟“划”不出一家地主、一家富农。当时二十四户人家,划来划去,只划出一户中农、一户贫农、一户雇农和两户佃中农,其余的,就全是下中农。
按照规定,贫农、雇农、佃农都是要从地主、富农那儿分得田地的,小岗村的贫雇农就只能从别村的地主、富农那儿去分;运动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斗地主,因为小岗没有地主,最后也只好被安排到其他村庄去参加运动。
有了土地的小岗人,尝到了当家作主的幸福滋味,别提多高兴。不仅没地的贫雇佃农全从别村地主富农家分到了田地;就是原先有地的中农,也领到了土地证。因此,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异常振奋,放声歌唱:
土地证,拿到手,
快活得屁股扭三扭。
分到了田,分到了屋,
又分犁耙又分牛。
地主地主你别气,
你看看,县长的大印盖上头!……
然而,土地改革刚刚过去,各地互助组就开始陆续出现了。时间不长,在对“小脚女人”的一片大批判声中,中国农业合作社运动的高潮便扑面而至。先是互助组并成低级农业合作社,很快就转成了高级社。
但是天高皇帝远的小岗村;直到了一九五五年的年底;既没有互助组,也没有低级社,只是迫于形势,才勉强成立了一个四户人家的互助组,其余的二十户仍坚持单干。
小岗人当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不可能不相信区领导的话,“只有走上集体化道路,社员才能共同致富。”只是,入社就必须无偿地交出土地,可土地证揣在怀里没几年,还没焐热呢,这就要交上去,他们想不通。不是说,“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吗?这政策还算不算数?任你怎么动员,他们就是要守住自己的地一家一户地单干。
小岗人的“落后”让上面领导大为光火,但小岗既没地主,又没富农,不好说这是“有阶级敌人从中破坏”,但还是来了硬的:凡不愿入社者,是贫下中农,也要“提高成份”;接着就采用了开会“熬鹰”的办法,你不入社,就不准你离开会场回家吃饭睡觉,就只能在会场上熬着,而且,只能站,不准坐。熬不住的,只得入社。最后仍有几户横竖不从,就牵走耕牛,割掉地里已成熟的庄稼,再不行,便上房揭瓦。终于,在一九五六年的午收之后,小岗人无一例外地全成了高级农业合作社的社员。
入社后,有件事,让小岗人至今难忘。上面在为各家各户的耕牛估价时,把价估得太低,低得一头牛只能摊上一头猪的价钱,还只是“分期付款”,打的是“白条”。小岗人气不过,不少户偷偷杀了耕牛,“光着身子”入社。因此当上了高级社社员的小岗人,不得不人出牛力气,下田犁地,现在想起来还像做了一场噩梦。
严宏昌说:打从土地改革到一步跨入高级社,虽然下田有时要人拉犁子,但小岗人也就过了那几年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成天瞎折腾,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喇叭里天天唱:“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走了二十年的桥,不仅没有摸到“天堂”的边,反而跌进了无边的苦海。大家怎能不消极、不抵制、不反抗、不思变?
严宏昌是小溪河中学的毕业生,是当时小岗生产队屈指可数的有文化的农民。他对人民公社干活搞“大呼隆”,分配上吃“大锅饭”,看不惯,也受不了,早在一九七三年就背井离乡,外出闯荡。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辈子不再当农民(3)
他每月交给队里十五元“管理费”,让队里给自己记上一百五十分工分,明知这一百五十分只抵八元钱,亏吃大了,也要出去谋生。
他觉得当时的农村,简直是在瞎胡闹,已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了。别人能忍,他是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
那正是安徽省各地人民公社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的时候,开始了对农村集镇的管制,本来就地处偏僻的小岗人,到板桥和小溪河赶集也遭到了严格的控制,已经严格到每队每集只准三个人去集市,这给小岗人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困难。自留地先是被没收,后来每人只许有五厘,就那丁点儿地,地里种什么、种多少,也受到限制。小岗人不得不各找活路,有的就悄悄搞起了家庭副业。搞副业,大多数人家也喂不起猪,只能喂鸡。那时是:“红芋干是主粮,鸡屁股成银行”,小岗人就指望能到集市上卖几个鸡蛋, 换回点油盐酱醋的零用钱。谁知学大寨后,喂鸡也被严格规定,每户只许喂一只两只,超过就会被“充公”;鸡蛋也只准自己吃,严禁拿到集上卖。当时的小岗人抵触情绪特别大,为帮助小岗人“学大寨”,公社人保组张组长亲自带队,领着一个由十八个干部参加的工作组,进驻小岗。
那时的小岗只有十九户人家,除一户单身汉,每户便摊到了一个工作组成员。张组长进村就说了狠话:“你们小岗再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行了,往后我们要左手牵着你们的鼻子,右手拿着无产阶级的刀、无产阶级的枪、无产阶级的鞭子,非把你们赶到社会主义道路上不可!”
结果,十八个工作组成员在小岗村翻江倒海地折腾了一年,没把小岗人“赶到社会主义道路”上,反倒粮食大减产,出去要饭的人更多了。
这以后,公社又把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粮站站长和煤建公司经理派进来,这些都是有权有钱的主儿,但他们来了却没给小岗人带来一点儿实际好处,依然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样的挑动群众斗群众,最后,人心斗散了,土地斗荒了,社员斗得更穷了,集体的财产斗空了。
当时小岗生产队队长严立忠,只因讲了一句“现在小岗村全队收的粮食还不如我家从前一家收的多”——其实他讲的是句实话,却被工作组五花大绑捆起来拉到公社开会批斗。
严立忠被五花大绑捆走的时候,严宏昌感到了极度的绝望。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对他的打击更大,已有身孕的妻子段永霞,在外出讨饭时被警察抓到,强行遣送回家。为了这个家,为了未来的孩子,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选择了出走。
走的那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心中的疼痛,强忍着,才没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流出来。走到村头时,心里发了誓:这一辈子,就是亡命天涯,也不再当农民!
他在余山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时,传来了喜得贵子的消息。这给他漂泊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欣慰。按照严家的辈份,这一代应该是“德”字辈,妻子段永霞却破了祖上的规矩,说:“生他的时候,孩子爸在余山干活,就叫‘严余山’吧!”
严宏昌听说后,只觉得有一股烫人的热流,猛地从心间柔软处掠过,他很是感动。从孩子的名字上,他不光感受到一种牵挂,还清楚地知道了,妻子默认了他的这种选择,宁愿一个人留在村里苦熬苦拼,也支持他别再回头,就在外面闯荡。余山!——给了他人生第一份可以自由自在的、人模人样的工作!
一辈子不再当农民(4)
严宏昌算了算,一九七三年出生的严余山,和他一个属性,都属牛。严余山生下来时,把段永霞吓了一跳:“浑身就是些皮和骨头,细细的腿,弯曲着,盘错着,活像是一个蛤蟆。”因为先天性营养不良,儿子的肚皮跟塑料膜一样薄,几乎看得清里面的五脏六腑。但严宏昌却认定:这是个好兆头!
“严家一下有了两头牛,要是将来再来一头,严家就‘犇’(奔)起来了!”
他先是去当壮工,卖劳力,在石门山抬大土、码石头,边干边看边钻研,很快被提升为技术工人,学会了识图和绘图,接着就当上了“包工头”,在管店、临淮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