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元说:“宏昌,你不要考虑太多。有你刚才那些话,我心里就有底了。”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告诉严宏昌一件事:
“后天你去一趟县里。这事本来应该别人通知你,既然这样,我就提前告诉你。”
“我一人去吗?”严宏昌问。“我已经不是小岗队队长。”
“找的不是生产队长,就是你!”陈庭元说。“我知道你早不是队长,但这并不重要。”
严宏昌从田间小道回到家,寻思着县委书记陈庭元沉重的表情和他的话,知道形势十分严峻了。十一届四中全会的《决定》,他也看过,他已经明白,陈书记专程来小岗看他,是看他有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各种最坏的可能,他都想到了,只是难咽这口气啊!
这一夜,他又失眠了。
第二天,一整天,再没心思下田干活,脑袋里老是转悠京剧革命样板戏《杜鹃山》中雷刚说的一句台词:“干革命为啥就这样难呢?”
第三天天没亮,他就翻身下床。望着四个睡得正香的孩子,心里边一阵阵发酸。妻子段永霞这时已被惊醒了,懵懵懂懂地瞅着他,问:“你今儿怎么啦?”
严宏昌平静地说:“县里要我今天去凤阳。”
一听说严宏昌要去县里,段永霞惊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忙问:“真要抓你了?”这种风声,在传达县委电话通知时,就传得满道都是了。
严宏昌说:“我不知道。如果是,我只有拜托你,将四个孩子分别送给你的四姐妹,一人一个,哪怕讨饭也要把他们带大。我欠你的,来世报答!”
严宏昌说得很冷静,段永霞已是泪如泉涌。
他不忍去看,说完,一扭脖子,就出门了。走了很远,已经到村头了,这才忍不住转回头,发现全村都还笼罩在无边的夜色里,段永霞仍站在门洞昏黄的灯光中,一动不动。
他虽然看不清段永霞的表情,但他知道,写在她脸上的,一定是极度的悲恸和无助。
严宏昌猛地站住了。
他感到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自从离开城里的建筑工地,回到小岗,虽说天天和孩子一个锅里吃饭,和媳妇一个被筒睡觉,但只有此时,他才感觉到,这么多的日子,他心里其实只装着小岗村。此刻,除去巨大的歉疚,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再弥补。
他最后又望了一眼依然站在门口的段永霞,便毅然转回头,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了,匆匆赶路。
一直走到梨园,天才透亮。鬼使神差般地,严宏昌在一个岔路口,正好碰到了早起的公社书记张明楼。张明楼老远就大声喊:“是宏昌吗?”
严宏昌应了一声,张明楼走过来,问:“你这是县里通知去凤阳吗?”
“是。”
张明楼恨铁不成钢似的说道:“我的话,你从来只当耳旁风,就是不听,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这次去县,你别指望再回来,能回来,我就在梨园倒爬三圈。”
严宏昌没再说话,黯然上路。
赶到凤阳县城时,早已到了上班的时间。在县委办公室,他遇到了李淮治、陈怀仁和吴庭美几位秘书。李淮治告诉他:“陈书记刚走,去党校开会了。”
严宏昌不知道党校在哪儿,吴庭美告诉他,就是过去的第四监狱。但“过去的第四监狱”又在哪儿呢?严宏昌不仅不知道,听了心里还咯噔一跳:干吗要跑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开会?
吴庭美说:“我骑自行车带你去吧。”吴庭美是大严村人,大严村和小岗村,两村就挨在一起,吴庭美同严宏昌早就熟悉。。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4)
吴庭美带着严宏昌,把他带到了县委党校。
党校的设施很简陋,三间朝南的小瓦房,作为会议室的屋子里,摆了一张乒乓球桌,桌子正中放了一部电话机,四周坐满了人。在座的全是县里的头头脑脑。
严宏昌进去时,陈庭元指着他介绍给大家说:“这就是小岗的严宏昌。”
还没等严宏昌闹清这是个什么会,一个与会者就站了起来,手指着他,怒斥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呀,什么路不好走,干吗偏走这条绝路呢?”
严宏昌禁不住一愣。对方的这种指责,他接受不了,申辩道:“小岗走的怎么是绝路呢?一年过来了,我觉得还是有奔头的。”
谁知,他的申辩,激怒了对方,对方的责问变得更加严厉:“你这不是绝路,是什么?我们共产党革命了几十年,一下被你拉到了解放前。你可知道,你这是在开社会主义倒车,挖的是社会主义墙角。你今天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革命!”
严宏昌想不到,“*”已经结束三年多了,一个县级干部,张口闭口还是“*”那一套;更没想到,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县领导,大帽子乱扣,棍子乱舞,*之声此起彼伏,冲他而来:
“你胆子太大,无法无天!”
“你明目张胆对抗中央决定,死不悔改!”
“你这是典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
“你到底想干什么?想翻天吗?”
在一片愤怒声中,有的还响亮地拍起了桌子。严宏昌哪见过这种场面。一开始,他被震住了,有点儿发憷。但随着许多与会领导情绪的激愤,把那么多吓人的罪名栽在自己身上,他反倒沉静下来,反倒横下一条心,觉得自己并没做错,天塌下来也不能孬!
心态平和下来后,他开始认真地听大家的批判,甚至认为有的批评也不是全无道理的。比如,举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的规定:“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他才意识到,小岗村搞的“包干到户”,否定的是立国根本*上的规定。比如,列举出党的十一届三中、四中全会上《决定》的具体规定,“包干到户”显然是背道而驰的,说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也不能说是无凭无据。
可是,他想不通的是,现在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既然是“唯一标准”,《宪法》上的规定,和中央会议的决定,经过实践的检验发现不对头,那就得改,就得变。
严宏昌正准备理直气壮地把小岗村一年“包干到户”大翻身的真情实况,作个介绍。但有人再次拍了桌子,不许他说。
他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不能说说包干到户的好处?”这一下,他忍无可忍了:“小岗村过去二十多年,吃的全是国家的供应粮;这一年没要国家一文钱,还向国家交售了两万四千九百斤‘爱国粮’;社员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搞了大包干到户!难道农民想吃饱饭,想过好日子,就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小岗人到处去要饭,才是社会主义优越性?”
本来,严宏昌以为,他这一问,准把向他拍桌子的领导给问哑巴了。却不料,那位领导脸红脖子粗地怒吼道:
“你小岗队家家能从地里拣到金滚子,也不遮眼黑。我们宁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供你们吃皇粮,也决不允许这样胡来!”
严宏昌吃惊地望着围坐在乒乓球桌子四周的领导们,因为震惊,他的身子突然抖了起来,只感觉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他气愤地问:“你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吗?共产党允许讲这种伤天害理的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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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喝问,问得大家一个愣怔。
这时,不知是谁,在后面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心里清楚,这是暗下提示他,不要再说。
然而,此时的严宏昌,已骑在老虎背上,由不得他作别的选择了。其实,他想的,也很简单: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他确实被刚才那位怒吼的领导气疯了。这样的话,他在梨园公社党委书记张明楼那儿就听到过,但张明楼只是个公社书记,是个“大老粗”,有文化的县领导也说出这种话,他不仅感到可悲,反觉得可以鄙视这些平日十分敬畏的“父母官”。
他咳了一声,正准备向在座的各位谈谈小岗村为什么要“包干到户”时,一声“牛粪腿子!”把他的话再次打断,就听一个更加粗暴的声音喝道,“别再跟他啰嗦,抓起来!”
应着话声,几个警察迅速冲进来。显然,这事早就有安排的。
到这时,严宏昌才悟出,陈庭元为什么事先要去小岗村看他,而且心情那样沉重,他是知道事情结果的,却也只能无可奈何。想到这些,他忽然下意识地寻找起陈书记。这才发现主持会议的陈庭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座位,正独自一人闷声不响地蹲在会议室门口的地上!
严宏昌心中一惊。
这哪还是一个县委书记的形象呢?
这时警察已经控制了严宏昌,就要朝门口拽,严宏昌奋力挣脱,并大声喊道:“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但这样抓我,我不服,我还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绝命话,”一个领导讥笑道,“那就让你讲完。”
严宏昌气愤地说:“十月初,地委书记王郁昭到过我家,当时七位常委也都在,王书记跟我丢了话!”他把地委支持小岗人“包干到户”干三年的话,说了一遍。
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很快,有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地委书记带了那么多常委,有可能跑到小岗村一个农民家去开一个这么重要的会?凤阳县委、县革委会的班子里至今没人知道,板桥区、梨园公社也没谁汇报过,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也是他严宏昌有病了!
一个领导不屑地问:“你说的这些,有文字根据吗?”
严宏昌摇摇头,说:“地委就是有这样的文字根据,也不会发给我。”
那领导勃然大怒:“你没有根据,我们能相信你这个牛粪腿子吗?把他带走!”
严宏昌说:“慢!”他伸手就去抓桌上的话机,“我给王书记打个电话。”王郁昭那天交给他的电话号码,他早已熟记在心了,只是从来没有使用过。
但是,桌上的电话机被对面一个领导抢了过去,并厉声训斥:“你还敢这样胡闹!”
严宏昌无心与对方争辩,他说:“你们不让在这打,我到邮局去打,叫王书记把电话打过来总可以吧?”
拿着话机的领导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有这个机会吗?”
严宏昌见警察又动手了,便不顾一切地向乒乓球桌上扑过去,要把话机抢过来。但比他动作更快的警察,已把他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直埋着脑袋蹲在门口的陈庭元站了起来。显然是严宏昌的话,提醒了他,他想起了那次参加地委召开的三干会,最后一天晚上,他确实随会上开出的一辆大客车,去了小岗村。王郁昭和地委常委们也都去了,可他们是否去了严宏昌家,说没说过那些话,他并不清楚,因为大家都是分头自由活动的,不过,他不太相信严宏昌会这样无中生有,撒出个弥天大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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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庭元冲着守着话机的与会者说道:“他要打这个电话,就让他打打试试!”
严宏昌终于拿到了话筒,却又一下紧张起来:如果对方不接怎么办?如果王书记不在又怎么办?甚或,电话打过去,那边压根就没人接——这些情况都是可能碰到的呀。只要碰到其中的一种情况,他也就只能认命了。虽然王书记也交代过,找到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位地委常委“都作数”,可他此时此刻又到哪里去找那些个常委呢?
电话拨通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小心地问:“你这是地委办公室吗?请找一下王郁昭书记。”
谁知,这就是王郁昭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正是王郁昭。王郁昭说:“我就是。”
严宏昌的心跳顿时加速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王书记,忙又问:“你就是王郁昭书记吗?”
王郁昭说:“我是,你是谁?”
严宏昌激动地说:“我是小岗生产队的严宏昌呀!”
“啊,宏昌,你找我有事吗?”话筒里传来了王郁昭和蔼的声音。
严宏昌听着王书记的问候,竟一时语塞,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滚落了下来。
陈庭元见状,忙接过话筒,汇报说:“王书记,小岗队的严宏昌在我们这里,我们叫他帮助把小岗队拢起来,他执意不从,我们决定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但他说,你曾经宣布过小岗村……”
陈庭元大声地解释着,与其说他是在向地委书记王郁昭汇报,不如说他这是讲给在座的领导班子成员们听,因为要对严宏昌“采取强制措施”,压根儿就不是他的意思。
王郁昭没容陈庭元把话说完,就证实了他确曾在严宏昌家代表地委批准小岗村大包干到户干三年,接着,劝说道:“小岗村的改革,你也是支持的嘛。现在压力再大也不能动摇,不能再走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