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累,他都要天天洗澡,那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浴室里只有简陋的淋浴,这让她很是怀念那个曾经温馨的豪宅。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有些伤心。
因为她突然发现他不在乎她了。他不再对她嘘寒问暖。这从洗澡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记得在以前,不管如何,他总是让她先洗。他们一起从外面回来,他会微笑着说,你先洗吧,沾了一身的臭汗,不舒服。然而他自己却顶着一身臭汗候在客厅或者书房,直到她洗完。这样的细节,曾很令她自豪和感动。
可是现在,他却总是要先洗。当然他从来不和自己争,只是当她要走进浴室的时候,他会突然说,我先来吧。然后她便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她认为生活的艰难已磨去了他的绅士风度,改变了他们曾有的相敬如宾,更削减了他对她的爱恋。她想,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让着自己呢?他白天不给她打一个电话,晚上不和她说半句情话,总是急不可耐地去浴室洗澡,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呢?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问他为什么。他愣了半天,才说,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着急冲一下。
她几乎绝望了。她想,他终于不再疼她了。现在她认为自己不仅失去了以前那个豪华的住宅,并且正在失去丈夫的爱情。
那一天,照例,他出去了。她百无聊赖,于是打开他的电脑。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天天在电脑上写日记!她慢慢地读着,读着,然后,便泣不成声。
她看到这样一段:
……今天她问我,为什么总要抢在她前面洗澡,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她为我难过。
……浴室里很冷。但我知道,在一个人淋浴完以后,那里面的温度,便会升高一点点;三度,两度,或者一度。
我想,那样的话,她在洗澡的时候,应该会感觉暖和一些吧!
……在这段艰苦和寒冷的日子里,我想,至少,我还能多送她这一度的温暖。
光阴的故事
男人在厨房忙碌,汗流浃背。他用笨重的蒜捶轻捣着黑芝麻,让香气在狭小的空间跳跃。身边的不锈钢锅正噗噗冒着热气,掀开锅盖,蒸气便包围了他俊朗的脸。男人抹一把汗,将捣好的芝麻倾进锅内。男人挑开帘子,轻柔地冲着卧室喊,你醒了吗?懒丫头。
男人拿一只铲子,轻搅着锅里的粥。昨晚睡那么晚,能醒才怪!男人自言自语,天天太阳照屁股,你知不知羞?……我说,要不要多放些糖,昨天好像有点淡了吧?男人提着锅铲,走进卧室。……要多加些糖吗?稍顷,男人再一次走进厨房,取下壁柜里的糖罐。
几乎每个清晨,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程序。繁琐并且单调。
那天下午有女孩请男人喝茶。女孩清纯漂亮,蓓蕾似的脸庞和年龄。
他们隔一张桌子坐着。有曼妙柔美的音乐,有闪着粉红光圈的蜡烛,有两杯弥散浓香的咖啡,有雕着细小花纹的银质汤匙。女孩的目光定格在男人脸上,至少两分钟。
女孩说我喜欢你。开门见山。
男人啜了一口咖啡,可是我有妻子。
女孩说我知道,我不在乎名分,我愿意做你的情人。我可以等,一年,两年,或者十年……
男人有些不安。他盯着洁白细腻的咖啡杯托碟,他说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
女孩说当然知道。现在,我就深爱着你。
男人说可是我深爱着我的妻子。我不想说服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当然感情可以分成两份,可是那样的话,每一份,都将打了五折。这不公平,无论对你,还是对她……
女孩的目光便黯淡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女孩说我漂亮还是她漂亮?男人说当然是你。女孩说我年轻还是她年轻?男人说当然是你。女孩说好,那么不打五折,假如要你今天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男人说,她。
女孩说一年后呢?
男人说,她。
女孩说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男人说,还是她。……对不起。
女孩捋着几根垂下来的长发。她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她老了,不漂亮了,也是我的妻子。爱自己的妻子,对男人来说,是一种责任。
女孩说知道了……谢谢,你让我感动……
男人去了超市,买回核桃,买回黑芝麻,买回花生。他坐在客厅里砸核桃,剥花生,用蒜捶将芝麻捣碎。他把它们倒进不锈钢锅,添了水,开了文火,慢慢地熬。
那是第二天清晨。
男人端着碗,走进卧室。他说懒丫头醒了吗?女人躺在床上,歪头看着他。因为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她是笑着的。她眨眨眼,翘起嘴角。
男人用汤匙把温滑的粥送进女人的嘴。女人吃得很慢,也很少。只是象征性的几口。然后她冲男人眨着眼睛,再一次翘起嘴角。
男人说医生让你多吃些呢!核桃、花生、黑芝麻都是我亲自挑的,亲自捣的。是不是太甜了?……真不吃了?那,是休息,还是听我吹琴?女人再一次眨起眼睛。于是男人愉快地笑了。害人精!他说,真是个害人精!
男人把口琴放到嘴边,开始吹一支曲子。他每天都要吹这支曲子,吹了好几年。他吹,因为女人要听。他吹的是《光阴的故事》。那是和女人第一次约会时,茶馆的背景音乐。
男人轻轻地吹着,突然有泪盈出。怕女人看到,慌忙去擦,却没有擦到,那泪就滴下来,呈一个晶莹的珍珠,轻轻地,落在女人的唇上……
彻夜相伴的心灯
男人正在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可是他遇上了麻烦,进展缓慢。距出版社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两个多月了,男人心急如焚。
男人是一位并不成功的作家。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白天男人写不进一个字,他把所有的工作,都留到了晚上。女人为他泡一壶浓茶,削一只苹果,倒掉堆满烟蒂的烟灰缸,轻捶他酸胀疲惫的肩膀。女人含着浅笑,轻手轻脚地走路。
写累了,男人便踱到阳台,燃支烟,看恬静的夜。这时女人已经睡去,睫毛在梦境里眨动。男人向远处看,他看到马路对面的某个房间,正亮着一盏灯。男人轻轻地笑了。他想这城市并没有睡去,至少还有他,以及那盏灯。于是男人重新坐下,继续赶他的长篇。写累时,再一次踱回阳台。他发现那盏灯依然亮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男人看表,已是凌晨四点。
很多天,都是如此。
男人把这件事告诉女人。他说那灯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高考前用功的中学生?成人高校的补习生?研究学问的老教授?或者像他一样,是一位不成功的作家?女人便和他一起猜,可是越猜越糊涂,越猜,留给他们的可能性越多。最后两个人都猜烦了。女人说别猜了,不管他以前是谁,很快,他就会抵达自己的成功。男人说那肯定,勤奋嘛。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男人想起了自己。
有了那盏灯的陪伴,男人的小说开始顺利地进行。他认为自己必须如此。因为在这城市里,在距他不远处,有一位同样勤奋的人。有一盏灯。有一双像灯的眼睛。
小说终于杀青。在距最后期限只剩几天的时候。男人知道这将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
几天后男人决定去看看那盏灯。拜访灯下的主人。感谢那双眼睛。
他轻敲着门,门没有敲开,却惊动了隔壁的老人。老人说我是房东,你想租房么?男人说我不想租房,我只是想见一见住在这里的人。老人说可是这里好久没有人住了。男人说不可能,每天夜里,我都会看到一盏灯,很亮的一盏灯。
说这些时,他们已经走进了屋子,踱到了阳台。
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租了这个房子。老人说,她交了两个月的房租,却并不来住。她只是嘱咐我,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亮一盏灯,直到天明。她告诉我,她就住在那里。看,阳台上,有大簇的丁香……
老人伸出手,指指马路对面。
顺着老人的手指,男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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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感动
男人失业了。他没有告诉女人,仍然按时出门和回家。他不忘编造一些故事欺骗女人。他说新来的主任挺和蔼的,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的……女人掐他的耳朵,笑着说,你小心点。那时他正往外走,女人拉住他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男人夹了公文包,挤上公交车,三站后下来。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定,愁容满面地看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到了傍晚,男人换一副笑脸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
男人就这样呆了五天。五天后,他在一家很小的水泥厂,找到一份短工。
那里环境恶劣,飘扬的粉尘让他的喉咙总是干的;劳动强度很大,这让他身上又总是湿的。组长说你别干了,你这身子骨……男人说我可以。他紧咬了牙关,两腿轻轻地抖。男人全身沾满厚厚的粉尘。他像一尊活动的疲劳的泥塑。
下了班,男人在工厂匆匆洗一个澡,然后换上笔挺的西装,扮一身轻盈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女人就奔过来开门。满屋葱花的香味,让男人心安。
饭桌上女人问他工作顺心吗?他说顺心,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女人嗔了一个怒眉,却给男人夹一筷子木耳……女人说水开了,要洗澡吗?男人说洗过了。女人说洗过了?男人说洗过了……和同事洗完桑拿回来的。女人说好享受啊你。她轻哼着歌,开始收拾碗碟。男人想好险,差一点被识破。疲惫的男人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倒头就睡。
男人在那个水泥厂,干了二十多天。快到月底了,他不知道那点儿可怜的工资,能不能骗过女人?
那天晚饭后,女人突然说,你别在那个公司上班了吧?我知道有个公司在招聘,帮你打听了,所有要求你都符合,明天去试试?男人一阵狂喜,却说,为什么要换呢?女人说换个环境不很好么?再说这家待遇很不错呢。于是第二天,男人去应聘,结果被顺利录取。那天男人烧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
男人知道,他其实瞒不过女人的。或许从第一天去水泥厂上班那天,或许从他丢掉工作那天,女人就知道了。是他躲闪的眼神出卖了他吗?是他疲惫的身体出卖了他吗?是女人从窗口看到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共汽车吗?还是他故作轻松的神态太过拙劣和夸张?他可以编造故事骗他的女人,但却无法让心细的女人相信。其实,当一个人深爱着对方,又有什么事,能瞒过去呢?
男人回想这二十多天的日子。每一天,饭桌上都有一盘木耳炒蛋。男人知道木耳可以清肺。粉尘飞扬中的男人,需要一盘木耳炒蛋;有时女人还会逼他吃掉两勺梨膏。现在男人想,那也是女人精心的策划;还有这些日子,女人不再缠着他陪她看电视连续剧,因为他是那样疲惫。现在男人完全相信女人早就知晓了他的秘密,她默默地为他做着事,却从来不揭开它。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失业,变得一文不名,这是一个秘密。是男人的,也是她的。她必须咬着痛,守口如瓶。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制造秘密的男人。
男人站在阳台看城市的夜景,终于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婚姻生活中,有一种感动叫相亲相爱,有一种感动叫相濡以沫。其实还有一种感动,叫做守口如瓶。
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长时间。
有时候他来了,扶她靠着枕头坐一会儿,她就能望见窗外的一条土路,和紧挨着土路的一堵斑驳陈旧的土墙。初春,有不知名的藤顺着土墙偷偷地攀爬,吐出暖暖的绿色。
他给她削好一只苹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说,这墙真是讨厌呢!土墙遮挡了她的视线和墙那边的风景,这令她有些烦躁。
他陪着笑,他说这土墙马上就要拆了呢。然后他又一次给她描述墙那边的那个花园。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他说,等这些花开了时,这墙就拆了,到时我们去散步。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她就等着。从初春等到初夏。墙依旧在,她却越来越虚弱了。
她靠着枕头,剧烈地咳嗽,她说我还能等到这些花开吗,现在这些花有开的吗?他让她等一会儿,然后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捧着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声说。她愉快地笑了。
他告诉她,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