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进一步的修缮维护以外,方圆三公里范围内也遍植苍松翠柏,枫林修竹。同时,也将景点与外界相连的所有公路都作了修缮,由原来的碎石子路都整修成柏油路。经过十多年的刻意营造,现在的龙泉山已是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每逢节假日,慕名而来的远近游客有如过江之鲫,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成了江夏县与白云洞齐名的旅游景点。
参加工作以来,我到龙泉山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与晓红正处于热恋中时。那时是冬天,刚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整个龙泉山景区银妆素裹,分外妖娆。记不清楚是谁提议,我们放着便利的公共汽车不坐,竟骑自行车踏上了行程。虽只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但我们前后却骑了二个半小时,这主要是缘于雪太大,四下里白茫茫一片,许多地方已分不清哪是路面哪是田地,稍不留意就骑进田里或者栽水沟里去了。整个行程中我们俩到底摔了多少跤,当时就没办法记清。但我们的兴致特别好,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晓红从雪地里爬起来时那冻得象红苹果似的脸蛋。那天整个公园里见不到一个游人,连大门口卖门票的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和晓红你追我赶地爬到龙泉山山顶上,扯着嗓子对着苍茫的天地大喊大叫。至于喊了些什么?叫了些什么?到现在我已经记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我唯一没有忘记的是我们在山顶上第一次喊出了“我爱你”这句话。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龙泉山才在我的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二次来龙泉山是八八年春天,不是来游玩,而是来植树。全县各机关的大小干部加县一中的一千多人学生,扛着红旗,扯着横幅,架着高音喇叭,将龙泉山及周边的山山岭岭遮掩得严严实实,古老的土地深深地沉浸在一股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只是一天的功夫,龙泉山及周边的大小山岭上的不毛之地都植上了松树、冬青树和柏树,生命的气息随着春天的脚步到来了,感觉谁也不可抑制。中午时分,各单位自行找了块地方就地野餐。我们公安局和经委的一帮人在靠近湖边的一块草地上围着一块塑料布席地而坐,塑料布上堆着单位买的各色卤菜以及有些女同志从家里带来的各式小炒,不知是哪位好事者,还带了几瓶白酒。暖暖的阳光普照着生机盎然的大地,也点燃了大家在机关里关久的激情,在这种氛围下,已没了上下级之分,也没了男女之别,往日严肃僵硬的面孔在这里已经销声匿迹,荡然无存。谁的脸上都燃烧着一把不可抑制的生命之火,谁的言辞中都包含着心中藏匿已久的自由。但是,李锐是个例外,在我们从县城出发开始,我就发现他始终紧绷着脸,眉头紧锁,眼神游离,似在心里隐藏有什么大的心事。及至在植树的过程中,他也是忘我地工作着,别人最多只挖了两个树坑,他却一口气挖了四个。虽然将外套和羊毛衫全脱了,只穿了件淡红色的背心,但他仍是汗流浃背,连那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也好似能立马拧出汗水来。在他忙碌的这半天之中,自始至终,我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我曾打趣地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却以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将我搪塞开了。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仍一言不发,并且在无人觉察时独自端了一杯酒,走到湖边,静静地站了一刻,然后躬下身子,缓缓地将手中的酒泼撒在清沏的湖水之中。虽然与李锐共事多年,但我从没有见过他曾有过这样的表情和这样的行为。他瘦削的脸凝重得象冬日阳光下的冰面,暖和的阳光在他的脸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亮,但仍折射出他内心的思绪万千和渗入心肺的寒意。从湖面上掠过来的风将他原本一丝不乱的头发吹乱了,一绺绺轻轻飘拂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安抚着他,努力将他心中的那份寒意拂去。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竟将他的情感折磨成这副模样,但毫无疑问,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并且这个秘密与眼前的湖水有关,并且在他的心里不是隐藏了一天,两天,三天,而可能有几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以上。他在湖边就这样足足站了五分钟,直到游局走过去,轻轻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并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才从无尽的思绪中醒过来,随着游局回到无拘无束的集体之中。李锐这天的反常行为一直是一个谜,深深地藏在我的记忆里,但我又不便问他,所以至今仍象块坚冰似地化解不开。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有些秘密是不愿与他人分享的,从尊重隐私考虑,局外人虽然心存困惑,但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离龙泉山公园的大门还有近一公里的路程,游局吩咐司机陈强将车灯熄了。跟在后面的车也将车灯熄了。在公园大门口时,我们下了车。游局吩咐,谁也别出声。我们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是屏声闭气,蹑手蹑脚地跟着他往湖边走。天空漆黑一片,像谁用一幅巨大的黑布故意将世上的一切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似的,不留一丝缝隙,让人在这黑暗中紧张得喘不过气。远处湖面上水鸟似泣似诉的悲鸣声随着略带寒意的湖风送进人的耳鼓,鼻腔里充满了让人无法抗拒的浓烈的鱼腥气。从下车的一霎那,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就攫住了我们的心。从公园门口往湖边走的方向已经没有路了,尽是高低不平的草地和深浅不一的树坑,不知跟在我们后面的是陈强还是杨新愚摔了一跤,但连吭都没敢吭一下。往湖边走了一百米远的距离,在一棵柳树旁边,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在夜色中像个不知名的怪物悄没声息地趴在那儿。在要求跟在后面的人趴在地上别动后,我和游局掏出手枪,一左一右朝吉普车包抄过去。吉普车的车门大开着,里面没有人,但驾驶座右手边的录放机里正在播放着轻柔的《回家》乐曲。录放机上的绿色指示灯随着乐曲的节奏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在黑暗中似一双忧郁的眼睛正向你倾诉着不尽的心声。我的心里由不得一震,暗暗佩服游局的判断力。李锐这家伙不仅脑瓜子灵活,并且在有些行为举止上堪称另类,比如他特别衷情于外国音乐,家里、办公室里,以及车子里必定塞满了各色各样的国外磁带。对于这些外国音乐的喜好他好象没有什么侧重,单簧管、长笛、小提琴及至钢琴什么的,只要演奏的是外国曲子,他都爱听,并且深深沉迷于音乐构建的氛围之中。
在我和游局绕到车头处时,黑暗中突然传来李锐的声音:“是游局吗?”随着声音,前面不远处的湖边闪过一星光亮,霎那间又熄灭了。是李锐坐在湖边抽烟,他好象知道我们会找到这儿来,并且一直在这儿静静地等着。
黑暗中,我感觉游局和我相视看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半蹲在地上。
“是李锐吗?”游局问。
“没听出我的声音吗?”李锐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怕拿不准才问的。”游局解释。
“哈哈……”李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这墨黑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像刀子划过一样。“你游局既然猜得到我李锐会到这牛山湖边,难道就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这……”游局吱唔了一声,竟不知如何回答李锐的问话。
湖边烟头的光亮又闪了一下,李锐问:“游局左边那位是曾帆吗?”
我回答是的。
“我没猜错的话,杨新愚,司机小陈,还有其他三四位兄弟也来了吧?大家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不愧于是生死与共多年的好朋友好兄弟。”李锐说。
“你知道我们习惯的,李锐,遇着大的事情,我们这几位肯定都会聚在一起的,打虎亲兄弟嘛。”我回答道。
“难得你们将我当一只老虎看待。但显然你们是高抬我了。”李锐说着,重新点着了一根烟。只听到打火机清脆地响了一声,一团昏黄的光亮闪了一下,又熄灭了。四下里重新归于黑暗。由于隔得太远,我们连李锐的身影都没有看见。
蒋鸣对李锐不是十分了解。凑到游局的旁边,借着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劲,建议游局将吉普车的车灯打开。我听到游局骂了一句“扯淡”,蒋鸣就没敢再吱声了。
但李锐认识蒋鸣,他用嘲笑的口吻说:“向游局提建议的是从警校才分来的小蒋吧。你还年轻,不知道我与游局以及曾队之间的融洽关系。说句粗话,我们相互之间谁翘了下尾巴,另外的就知道他是要拉黑屎还是要拉白屎。这种融洽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培养出来的,也不是整日待在办公室里可以培养出来的,而是要经过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在血与火,生与死中培养出来。你没有这种经历,所以就提出这种狗屁建议,我也就不怪你了。”
蒋鸣不服气地低咕了一句什么。
这是一种我们从没有经历过的对话,李锐和我们隔着黑暗将我们十几年同事生活中值得记忆值得留念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地抖落着,讲述着。至于讲掉了的细节或者人物,相互之间还互相补充着,更改着。说到兴奋处,大家竟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讲到激愤处,大家也都用粗俗的话语狠狠地骂上几句。如果不是眼前那黑夜的隔绝,单从那所讲的内容来判断,我们之间仿佛像平日坐在酒桌前在酒精的作用下,毫无拘束地吹牛谈天。李锐谈到枯竹海防汛时,他患急性阑尾炎那件事,他说当时要不是我曾帆,他不定就会痛死。他也谈到他刚分到公安局时,游局对他的关心和照顾,说若不是游局,他李锐在工作上也不会有大的进步。他也谈到和杨新愚一道在宁港乡抓赌时,那个绰号叫一撮毛的家伙竟赅得将尿尿到裤子里的乐事。李锐特别强调他在公安局工作了十多年,除了前几天写那封匿名信举报我以外,他没有做过对不住局里其他同志的事。他特别后悔,他说他也不知道就鬼使神差地做了这样小人才会做的肮脏事。
“曾帆,你以后可不要因这件事恨我哟。”他笑着说。
“怎会呢?”我言不由衷地说。但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真的,若不是李锐亲口对我说出事情的真相,我怎么也不会怀疑是他写了那封匿名信。但是现在他说出来了,并且是在我们准备抓捕他的过程中说出来的。我能够原谅他吗?从这几天发生的不正常事情来看,我真的不能原谅他。我能够恨他吗?奇怪的是,此刻我内心里一点儿记恨他的想法都没有。
“知道我为什么写这封匿名信吗?”李锐仍调侃道。
“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哈哈哈,”李锐笑了起来,“你曾帆与王芳那一腿子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对你们之间偷鸡摸狗的事才不感兴趣哩,我感兴趣的是借这件事让你分心,让你没心思放在案子上。回去后,麻烦你代我向你老婆晓红赔个不是,我的本意并非想将你们家庭弄个四分五裂。”
“你这家伙……”这一刻,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游局问到李锐为什么要指使雷小鸣一帮人杀死小男一雄、谢小芬以及谢小芬的儿子。
“小男一雄?那个杂种吗?”李锐又笑出了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在停顿了一刻后,他的语气变得和缓,“那家伙是个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上,他不知道丢脸,作为一个正直的中国人,我还觉得丢脸哩。一个杂种,一个日本鬼子与中国女人生下的杂种,他凭什么威胁我?凭什么骂我?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不就是拣了个日本国籍吗?所以,宰了这个家伙,我李锐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非但没有愧疚感,还有一种自豪感,毕竟我将存在于这个社会上的一个让世人不齿的渣宰给收拾掉了。”他说到这里,好象在摆弄手里的手枪,因为我们听到枪机撞击时那清脆的声音。“至于谢小芬和他那儿子嘛,只能怪他们倒霉,谁让他们知道得太多呢?如果从严格意义上讲,谢小芬也属死有余辜,她与谁有一腿我都没什么意见,但她偏偏就与这个杂种有了一腿,并且还帮着那杂种整治我。但是,凭良心讲,我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最终结果,就像我们平时对那些犯罪嫌疑人所说的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到后来我却别无选择了,我既然上了那条不该上的贼船,在不能下船的情况下,我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撑下去,直到这条船最终撞上岩石,被撞得粉身碎骨,最终在急流险滩中翻覆,沉入万复不劫的深渊。没办法,这就是命,这就是我李锐的命……”
我们前后不知谈了多少个小时,在印象里好象最少有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或者更多。夜色好象更浓了,也更安静了。湖风好似越刮越大,湖中细碎的浪花拍打湖岸的哗哗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