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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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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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了,我觉着那是我自己在走,我在找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
母亲,我走在一个很远的我不认识的地方一我就这么走着睡着
  了。
      醒来的时候,我嘴里长满了燎泡。
      我这才记起了隔着水塘的远远的洞房。我知道我一步也没
有走,走了大半夜的是别人。二少爷头一夜就遇上麻烦了。天
还没亮,我趴在窗上往那边看。什么也看不见,从水塘旁边绕
过来的廊子里空荡荡的。藤箩架后面亮着红烛的烛光,悠悠忽
忽的。它亮了一夜了。昨晚七就那么红。现在还那么红。我不
知他们点了多少蜡烛。眼巴巴看着它们一根一根燃尽,再一根
一根接上,是多么难熬的一件事,天都亮了,烛光也没灭,只
是白了下去,看不出了。远处传来太太敲木鱼儿的声音。大路
吹着口哨从我窗前走过,自己开r角院的大门,顺着正院旁边
的外夹道向门门那边走去了。他每天都到镇子外边散步,叼着
粗粗的洋烟,永远是东张西望图新鲜的样子。我病着,可还是
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管家已经吩咐过,新娘子带了自己的使
唤丫头,二少爷那边的细活儿不用我张落了。我只管角院大面
上的杂事,另外,我得伺候那个洋人。他们都觉着这是一件苦
差,我不这么看。就是听不懂话麻烦点儿,拿洋人的事跟老爷
学舌也有点儿别扭,除了这些就没什么操心的了。那天我病得
真厉害,走路直打晃。大路回来晚了,我到镇子里去找他,看
见他在乌河边上跟着一伙佃民在网鱼口水很大,黄悠悠地漫着
堤岸,水里有许多尺把长的大鱼在乱蹦。每次来洪水都这样,榆
镇的人看惯了都觉着有兴头,更别提一个大鼻子了。他挽着裤
腿,洋装上全是泥点子,大喊大叫像个不懂事的老娃娃。
    他说,雨】雨】
    他说的是鱼。
    最后他拎了两条活鱼往角院跑,我也拎了一条跟着他跑,另
一只手为他拎着皮鞋。他的大白脚丫子在石板道上呱哒呱哒,拍
得真响。我们没想到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都吓了一跳,
完后就愣住了。
    好像有人在我心口上扎了一刀。
    可是不疼。我不知道洋人疼不疼。他的样子很难受,嗓子
眼里咕噜了一声。他的鱼有一条掉在地上,蹦起半人高,城了
几下就脏了。
    我们谁也没有管它。
    我不疼,可是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她真美呀!
    能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
    我们在角门那里差点儿撞上了少奶奶。不是少奶奶,是神
仙,我们在角院门口遇上了神仙I她有准备,她肯定听到了脚
丫子拍地的声音,所以预先移到台阶边上。我们可一点儿准备
也没有,我们看见一个美人儿站在那儿,冲我们笑着,一下儿
就惜了。我不知道大路的心思,我是一下子就搭了Z她怎么会
笑呢?有了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她怎么能笑得那么好呢?里
    这就是郑玉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她的牙真白。大鱼像婴儿那么肥,我以为她会害怕。可她
抓住地上那条鱼,学我们的样儿,把它使劲儿扔到水塘里去了。
    她笑得真爽快!
    这种笑声我听不到了。我耳朵不聋,我不怕见年轻人,我
们敬老院常常联欢,来些好脾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也笑,
姑娘的嫩嗓子笑得铃儿一徉。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那么
爽快的笑声我再也听不到了。不是说你们不会笑,天下的爽快
人有的是口我是说那种把我整个人托起来,托着我不让我落地
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
    这是我的毛病。
    我比十六岁的时候分量沉了。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我就坐到云彩上去了。
    大鼻子呢?
    他的魂儿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和魂儿现在也回不了法兰西。
    这是他的命。
3月9日录
    老爷把我叫过去,问我角院里的事,他问我看到什么了,听
到什么了,发现什么奇怪的不明白的事情没有。我说没看到什
么,洞房的喜烛红红地亮了一夜,也没听到什么,夜里有个人
在廊子那儿来回来去地走。我说可能是二少爷。别的就没什么
了。
    老爷问,二少爷走什么呢?
    我心里说我怎么能知道。
    我说他可能是害怕。
    老爷间他怕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老爷很伤脑筋,他搅了搅药锅。我闻到一股篙子味儿,淡
淡的,不过有时候煮蟒蝎也能发出这种味儿。他叹了口气,嗡
撮筷子,嘴唇巴嗒得很响。
    他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差一点儿说出二少爷自己勒自己的事,咬咬牙忍住了。我
在发热,眼睛睁不开口老爷说你有点儿不对头,你怎么了?
    他说我的脸像个猴子屁股。
    我摸摸这个屁股,热得烫手。
    老爷说:你头疼?
    我说没什么,就出来了。我晕晕乎乎回到耳房,拿了一把
条帚去扫院子。二少爷拎个洋扳手往外走,脸色白得发青,眼
窝是黑的。他眼神儿发飘,不过比自己勒自己那会强多了。他
看着我,样子很平稳。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你头疼?
    我说不,不疼。
    他就拎着洋扳手走了。我扫院子,先扫我和大路这边。好
像在扫棉花,又软又涩。我扫到水塘边时,看到对面的藤箩架
底下立着我的神仙。她的使唤丫头很矮。她们俩来到水塘边上,
朝我挥手。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惊慌,她们的话我一个字也听
不清。
    后来我就昏倒了。
    我睡了两天,一直迷迷糊糊。耳房里来过很多人,他们在
很远的地方说话,我分不清他们是谁。事后听说少奶奶也来过,
往箱子上搁了一碟梨片,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我一点儿也不
知道。我要知道那些东西是她的,一口也不会吃。我要把它们
留下来,等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就像日后经常偷偷做的那祥
儿。
    那两天角院里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病后第一
次出门,看到大路和二少爷正在廊亭里下棋,棋盘埋着另一个
蓬松的脑袋,是看得出了神儿的新娘。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抬起
头来,看着我口
      少奶奶先笑了。
      完后,大路也笑了。
    二少爷最后笑,笑得很短二这在他是少见的事。他平时是
一笑不笑的。他的脸色不错。
    使唤丫头也跟着他们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摸摸脸和脑袋,看看衣裳,什
么可笑的东西也没有。我难为情啦。他们那么笑,使我想起我
终归是个奴才。大路招手让我过去,我不过去,我钻回了小耳
房二
    见了炳爷我才知道,昏迷最重的时间,我拉了裤兜子。我
一听浑身发凉,像掉在井里一样。炳爷说:是我领人给你洗得
屁股,你小子眨眼功夫长成个大人了互
    少奶奶的使唤丫头叫五铃儿。
    后来,我和五铃儿熟了,无话不谈。她说是她给我洗的衣
裳。我说臭么?她说不臭,说你的火真大,你的屎是白的。她
是缺心眼儿的好姑娘。我要不把话题岔开,她会老说这件让我
跳井的丑事。
    她说了洞房里的情景。
    我先跟她说婚礼,说那种大蜡烛,说雷声和脚步声。她也
说,说小姐爱穿浅绿的衣裳,红衣裳让她不舒服,说着说着就
说到我想知道的事情了。
    二少爷没想到少奶奶真人会是这么样一个人,一揭盖头脸
就红’了。他们一直客客气气地说话,后来,两个人都困了,决
定睡觉。少奶奶脱衣服的时间,少爷脑门子上全是汗,胳膊老
哆嗦。少奶奶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少奶奶说屋里闷得慌,你
出去透透气吧。少爷就出去了。出去就没有回来。少奶奶自己
睡着了,睡得很香。
    这情景说起来是没有意思的一副样子。我不大信。可它是
五铃儿说出来的。五铃儿缺心眼儿,还没学会撒谎,她说的话
恐怕不会有错。我只怕有些事她不大懂。其实我也不懂,我脑
子里只有春宫图,还有就是我伺候过的曹家的那些小玩意儿和
大玩意儿了。
    鸡。
    猪。
    还有马。
    马是最漂亮的。
    除了人。
    我问五铃儿:他们在一块儿睡觉吗?
    五铃儿说:睡。
    我问:怎么睡?
    她说:脑袋冲着一头儿睡。
    我问:他们于什么了
    她说;他们说话叹。我在隔间里听不清。我们小姐爱笑,什
么事也不愁,你们少爷是个怪人,问一句说一句。小姐睡着了,
他就叹气翻身,折腾到后半夜。我爬起来给他斟水,他还怪我
多事,拿一双死人眼瞪我。结婚那天他就变着脸,我头一眼见
他就不喜欢他。我们小姐嫁给他亏了!我们小姐是天底下最好
的人!
    你听听,也是个戏命的奴才。
    五铃儿很矮,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黑乎乎的脸蛋儿,眼
神儿很厚道,不像爱罗嗦的人。实际上她比我岁数还大点儿,见
了生人没话,跟熟人说起来就没完。她管我叫哥,耳朵哥。她
看我的时候眼里有好多盼头儿,似乎老盼着我把屎拉在裤兜子
里,好让她来洗干净,让她来表现她对我的关心。
    我呢,只把她当个工具。
    只把她当个接近少奶奶的工具。
    好比你想看看窗帘后边的事,你的手够不着窗帘,就找根
棍儿把它挑起来。你看完了,就把棍儿扔了,或者放在旁边,等
下次用的时候再把它检起来。五铃儿就是我手边的一根棍儿。她
自己看不出来。她看我老是挺和气地听她聊天儿,说不定早把
我当成个水桶,想往里倒什么就倒什么呢里我不在乎。她是我
的棍儿,她免不了要胡乱搅一搅的。不过只要她肯说话,她就
永远在我的掌握之中。
    现在,你手里的棍子是我。
    你呢,大概是我的水桶。
    你得听之认之。
    不过你想过没有?
    我拉了裤兜子怎么办l
    往事在排泄。。
    老嘴臭气熏天。
    不是谦虚i
    你愿意忍就忍了吧二
我受不一r自己的味儿。
可是不吐不快口
谁让我是令人尊敬的老人呢l
    一天早晨、有雾。我在角门外边扫地,五铃儿拎着食盒走
过来。我一看她的眼神儿就知道她有话要说。我替她往四周看
看,让她放心。
    她说:耳朵哥,我听见了。
    我说;你听见什么了?
    她说:我听见他们在一块儿了。
    我说:在一块儿能听见什么呢?
    她说:小姐叫了一声。
    我说:让臭虫咬了也叫,叫怎么了?
    她说:少爷也叫了一声。
    我说:胆小鬼也叫。
    她说不清楚,脸红得像灯笼。
    我说:这些事别跟外人说。
    她听得不太明白。
    我又说:你敢胡说,我掐死你万
    我一直冲她笑着。
    可她的脸还是吓白了。
    事后证明五铃儿的耳朵是对的。炳爷的老婆炳奶从二少爷
屋里端出一个黑漆托盘,里面放着一叠白绢。她进了老爷的书
房,又去了禅房。她空着手出来不久,仆人里就把一句话传遍
了。
    他们说:总算弄点儿红出来了I
    话里对二少爷有极大的瞧不起的意思。
    那块绢一直在禅房里放着。太太正在禁食,每天只喝二更
打的井水。给她送水的看见那块白绢挂在观音菩萨的手里,上
面开着一朵鲜红的月季花儿。大家都说太太在保佑她的儿子,让
他做个够格的爷们儿!他们说如果没有太太的保佑,那新娘子
真要在曹家闲着了口
    你看仆人的嘴有多么厉害I
    我跟炳爷说,书仓里有耗子,该毒一毒了。他说不碍事,过
了几天,我又跟他说,书仓里有几只大耗子,人·二过它们在里
边隆隆地跑呢!他把钥匙给我,又给了我一些毒饵,说:撒了
药净手,别摸嘴!
我在书仓里找到了那本有图的书。
我是这个书仓里最大的一只耗子。
总算弄点儿红出来了I
我想着这句话,选定了一个势子。
二少爷不吃他母亲的奶了兰
二少爷不玩上吊的把戏了才
二少爷总算把该弄的东西弄出来了才
我想二少爷就是这么弄的吧?
不是这么弄就是那么弄的吧?
我想到了有两个把手的推车。
我还想到了马。
那些图像辣椒一样辣在我的眼里。
孩子,我是个下作的人。
以上都是证据。
你呢?
你是个什么人?
3月1}录
    你见过蓝眼睛,知道蓝眼珠什么样儿,可是,你见过离你
只有半尺的蓝眼睛么?你见过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可是我敢说,
你没见过睁着蓝眼睛睡觉的人。这些,我都见过。大路就睁着
眼睡觉,不是全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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