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巾会已是惊天动地的一个组织了。
我早就看出他彪得很,不一般。我以为他妹妹也必定是彪
大的娘们儿,是二少爷无法招架的一个人。结果根本不是那么
一回事。传说她是美人儿,到头来句句都是真的。怎么说好呢?
只能说二少爷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的脸相我一时想不清楚。
我不敢想。
心里难受。
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一提整个心都抓着疼。
你在喘气,你在说话,可是什么东西都没你的份儿了。你那份
儿早就过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二
池天黑了才回来。他从后门进了角院,一副傻呆呆的狼狈
相。我和大路隔了水塘看着他。
他的假辫子挂在枪筒上。
他说:到处是蛇。到处都是!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榆镇四周的山上历来如此。
他给吓得够呛。嗓子变尖了。好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要
掐死他。水塘里有嗦嗦的游动声。那肯定是一条水蛇滑过去了。
我看不清,可听得清。我什么也不说。我拎着马灯把大路引入
走廊。
大路捧着棋盘向二少爷那边绕过去。
他们在廊亭的石桌旁坐下了。
他们说洋话。
我琢磨他们的意思。
大路在说机器。
机器很律!
少爷在说蛇。
他用手指模仿舌头,在马灯的光亮里滑上滑下。大路不再
出声。二少爷的嘴黑洞洞的,我觉着一条粉红色的蛇从那儿爬
了出来。
少爷说:耳朵,你给我端点儿吃的来。
我回来的时候,二二少爷正站在走廊里。他把整个身子变成
一条蛇,绕着石凳为大路表演。大路缩着脖子,嘴里世世地吸
着凉气。
二少爷是被蛇精缠住了。
可惜我听不懂他的洋话。
来客的事,他没间一个字。
他可躲什么呢?士
五月底的一天,曹老爷正往药锅里撕一段榆树皮,突然噢
了一声。我以为他让开水烫了,连忙凑过去。
他说:晒书i
我问:晒什么书?
他说:六月初六是晒书的日子!
这是曹家祖上遗下来的节日,在榆镇通行多年了。不是大
节,也不是众人强盼的节,不到日子常常记不起它来。这个节
和二少爷的婚日撞上’了。
大少爷刚从县城施粥回来,还为弟弟采办了许多结婚物品,
不等喘门气就钻间轿子,。上桑镇通融接亲的日子去了二他没有
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把随身挎着的小酒葫芦往嘴里一#}满
脸都是信心·十足的笑容口
他对父亲说: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您晒您的书,他成他的
亲,咱家的这两样儿事哪个也耽误不了口
他从桑镇带回来另一个吉日,六月初八。他还带回来一张
女方的相片,据说是在省城走亲戚的时候拍的口这是对二少爷
那张相少{一的礼节性的回复。老爷和太太只听媒人说过小姐的长
相,这一回总算看到厂。相片是老爷亲自拿到禅房里去的。木
鱼儿的声音停了很长时间。老爷出来的时候木鱼儿又响起来,敲
得很平静,嗒嗒嗒,老爷踩着点儿走路,也很平静。老爷和大
少爷站在正院回廊的台阶下边。我拎着茶壶故意沿着台阶上边
走。我想从老爷背后看看那张相片,但是它递到了大少爷手里。
老爷说:脚这么大,他们满我们了J
大少爷说:大了也好,省得光汉更不顺心。
老爷说:你母亲怪她一脸轻桃,你看呢?
大少爷说:新派的小姐都这样儿。
老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骨子里是满意的。我懂。我
给他找来他要吃的稀罕东西,只要他觉着不错,都这么轻轻地
叹一声。就好像有人捕他的胳肢窝,明明是痒痒,他却做出疼
的祥子。
二少爷和大路在角院里下棋,我给他们彻好茶,在一旁等
着。过一会儿,大少爷拿着照片走进来了。
二少爷很紧张。
我比二少爷还紧张。
说不清是为什么。
二少爷只草草看一r一眼,就把照片扔在石桌上了。他脸色
苍自,像是又有人勒紧了他的脖子。我为他伤心。我以为照片
上显然是个彪蛮的娘们儿,二少爷一定受了打击,吃不住劲了口
大路觉着气氛不对,想站起来口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拦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大路想看看照片,不好意思拿,就开玩笑地
用力偏他的大脑袋口
他说了一句中国话:很好看l
他笑了,可没人跟着他笑。他难为情地再次站起来,这一
次没人拦他,他顺着廊子灰溜溜地往下房走。他走过我身边的
时候。用大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他想开玩笑,可大鼻子燥得那
么红,真让人替他难过。
大少爷看着二少爷。
二少爷盯着棋子。
大少爷说:人家好歹念过府城的女子学堂,家境也不输给
我们,你心里的疙瘩到底拴在哪儿呢?
二少爷说:我不想结婿。
大少爷说:亲事早就定了,人家十五岁等你,等到十九岁
了!再说离成亲剩下一}_来天,你想不想管什么用i你想出两家
的丑么?
二少爷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早就言明要退亲的。你们
不肯,又何必再来问我,还拿这种东西给我看口我随你们的便,
我不在乎娶个什么人。
大少爷说:你这叫什么话?退亲得有退亲的道理。你找不
出人家不如你的地方,就别放下脸来。父亲母亲都这么疼你,你
何苦伤他们的心。
二少爷说: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这样?
二少爷想收拾棋子,怎么都收不拢。大少爷帮他收拾。二
少爷站起来回屋去了。
大少爷一个人在廊亭里坐了半天。
我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缩着,直想哭。
我怎么也闹不清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觉着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我满心要
看看那张相片,私下里有些可怜上面的小姐。我没见过她,可
是我老觉着自己在哪儿跟她有点儿关系。。什么关系呢?到现在
我也说不清。
十六岁的人,可怜别人都是假的。
人可怜的还是自己t
_我是一下子觉出孤苦零丁来了。
那天我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在角院里发呆,后来我扫
院子,捞水塘里的杂草,干完了又去打扫正院。最后我到灶厅
里帮着劈柴,一直劈到天上有了星星。我累了,自己更可怜自
己了。这倒成了一件美滋滋的事。
现在可怜自己试试?
同样是孤苦零丁,心老了】
』心像石头一样了。
可是,现在我想她。
她早就烂成了一把土。
我到哪儿找这把土去?
别管我。
老人的眼泪不值钱。
它们是从石头上渗出来的。
我自己摸着都凉。
真凉!
孩子,说这些事,我难受。
好孩子。
3月7日录
我们天不亮就爬起来了。正院的石板地上铺了十六块竹席,
使宽敞的院子没了F脚的地方。后花园的两侧是长长的留着高
窗的边厅,左边是杂仓,右边是书仓。我们在书仓和正院之间
踞着脚走路,把老爷的宝贝侈运到竹席上去口不知道是什么书,
很多,一匣一匣的,饰着蓝布和蓝缎子。到处是甜丝丝的发了
霉的纸味儿和土味儿。老爷站在通后花园的侧门那里,一句挨
一句罗嗦: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他像喝多了酒,醉在那
里一厂。
太阳出来的时候,廊子里摆好神位。前廊里是至圣先师孔
子,还有颜子、子思子、曾子、孟子。左回廊是阂子、冉子、端
木子、仲子、卜子、有子。右回廊是宰子1言子、撷孙子、朱
子。子子子子】这么多子我是后来才弄明白的。说起来真是大
不敬,当时我们一些不成年的仆人给那些神位安了许多另外的
名字口老子、儿子、孙一子,瞎子、聋子、瘸子,桃子、李子、茄
子……数不清的子!我们读了神,是因为自觉着我们和他们没
有什么关系,好歹那些书里没有一张是我们的!
这时候连太太也出面了。
她从禅房里抱出一把香火,一根一根往神位前的香'}}…}}}}i
磕头作揖的,白胖胖的脸上都渗出汗了。老爷一直陪着太太祭
神,口中念念有辞,说些跟谁也没有关系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在
太阳「边,太太的肥白衬出了老爷的黑瘦,一个像铁柞,一个
像豆腐,丑的一个要将美的一个搅烂了。我们真想不出整天在
禅房里憋着的太太为什么那么年轻,更想不出整天在补的老爷
为什么那么不精神。太太很客气地给老爷行了礼,一朵云一样
飘回禅房去了。老爷哈了口气,像卸了个大包袱,也不再嘟咕
什么,跨到书堆里一册一册地翻起来。
他在太阳底下长时间抱着一本书。
他跪在席上,吟诗一样在吟。
他说:真好啊】真好啊!
他含着眼泪,像一条晒坏了的老鱼,马上就要咽气了。我
们在回廊的阴凉里看着他,觉得庄重,也觉得有趣。阳光越来
越刺眼,书上的字像一窝窝蚂蚁,它们烫得拼命向外爬,爬不
出来,成群地死在那些发黄的薄薄的纸片上了。正午前,老爷
站起身来回屋,两脚拌蒜,再多呆一会儿就要昏厥厂。
他说:耳朵,扶我一把。
又说:晒透了。这一下晒透了里
他给晒得像一块刚出锅的炸糕l又烫又软。他在门槛上回
过头来,指着天上的一个地方。他说:小心鸽子止小心它们拉
屎i
鸽子群在远处,近处只有野蜂。
我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坐在正院的台阶上。我对面是孔
子的神位,我的竹竿一低,就能打着它。我懒得动。我在中午
的热气中睡着了。
书堆里有人走来走去。
那人站在一处不动了,
我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长时间。竹竿脱手,果真打中神位,
不过不是孔子,是孟子的。我吓醒了。站在左回廊檐下翻书的
人也给吓了一跳。是大路。他冲我笑笑,把一册书悄悄塞回去,
很慌张地走进了角门。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
曹家好像没有禁止人翻书的规矩。
我把孟子的神位扶好。
这神位是一块发了朽的黑木头。
我到大路站过的地方去翻书。我站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站
在那儿的时候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主子们在午眠。累了的奴
才们也都歇着。没有人注意我。我想我找到了大路刚刚放下的
那册书。那是一套书中的一本。它们看上去和别的书没有什么
两样。我识字不多,可我看见它旁边是一部《论语》。我打算记
住它的位置二我做到了。太阳落山以后,我没去动它,我看到
一个不知情的仆人把它和别的书一起抱回书仓。我也抱着一些
书跟上去,亲眼看着它放稳在一个被我牢牢记住的楠木阁子里。
我发誓以后要经常来。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了。大路肯定是从廊子里路过,
随手拿起来翻翻的。为什么恰好拿出了这一本,只能说是鬼使
神差,老天爷故意捣的蛋。我想曹家的书海里肯定不只这一本,
连老爷都记不准它们的去处,任凭它们与圣贤书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本春宫图。
势子一共是三百六十种。
这在我是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它是吸引我的第一本书。在
那以前我以为书和我们奴才没有多大关系,在那以后我觉得奴
才也可以在书里找到朋友。
图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羡慕他们羡慕了很久。
那天我还念念不忘二少爷的婚事。
再有两夭,人世将有所不同。一个女人要赤裸裸地飞舞在
洞房里r。那间洞房就在水塘对面,虽然隔了藤箩架,隔了假
山,隔了桑镇阴阳先生嘱建的龙墙,我还是以为自己无处不在,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
我在初六的夜里做了个梦。
一匹马颠着我狂奔。
是一匹没有鞍子的马。
经常是一匹马。
有时候也会出现一头骡子。
它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它驮着一代又一代十六岁的男人飞
奔,直到他们再也不需要它。
现在我常常梦见娱蛤。
除了头皮发紧,没有别的感觉。
再没有什么酥麻了}
没有啦。
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是在屋顶上发现的。我踩着屋脊往
前走,想到院墙那边去看看外面的乌河。从高处看乌河,能在
河水里看见星星。这时候,二少爷的房里冒出一片绿光。他又
在点磷和硫磺了。我向夭窗挪过去,闻到了很浓很辣的烟味儿。
屋里是洞房的布置,点着几盏大捻儿的油灯。二少爷站在隔开
卧间和堂间的硬木花档的门下,脚前摆着一溜儿装着药面儿的
瓷碗。他穿着一身白绸子内衣,手里拿着一柱烟雾轻拂的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