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洋操的步子。我怎么肯出这个洋相?我用的是笨办法,在每
本教科书的封皮上都写上门坎儿两个字。日子久了,门坎儿不
纬我了,可是门坎儿成了我的外号,直到毕业同学们都这么叫
我。门坎儿}多难听!
少奶奶咯咯咯笑起来。
她成了相片上那个戴花环的姑娘。
她成了去年六月那个新娘子!
我说:门坎儿。
少奶奶说:欺!
她脸1:的笑容让我终生难忘。我是个不中用的奴才。我只
知道她像母亲一样仁慈地看着我,只知道让自己的心随着客船
顺水而一「越行越远。我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盆地里的故乡,而
且不知道那是少奶奶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真心的微笑了。
她说:效!
这声音我什么时候想·听就能听见。这声音好比一朵花儿,开
·厂就永远败了。可是只要我想听,只要我这肥大的耳朵不聋,
这花儿就能盛开在我的心里。我说门坎儿!少奶奶一听就笑了口
效】
欺!
门坎儿笑了。
4月15日录
客船在苍河上行了一夜,曾经在一两个小码头停下来,在
县城的大码头却没有停。县城后边的山岗上燃着成片的灯笼火
把,各处都响着打枪的声音。快枪的子弹拉着一条条亮光在县
城的城墙上乱飞,有几颗还飞到河上来,在船头船尾留‘卜勾儿
勾儿的回声。闹事的还在闹事,守城的还在守城,两下里的深
仇是缠不清也解不开了。
客船不敢靠岸,就顺着河心一直往下走,月光从舷洞射进
底舱,照着一堆堆行李和一排排醒着睡着的人。我和五铃儿挡
在外边,让少奶奶挨着船壁。她们先睡了,我一直睁着眼守卫
她们。五铃儿蜷在舱板上,像一只窝在茧里的蚕。少奶奶t a膝
坐着,抱紧两肩。脸偏向一边搭在膝头,没有一点儿声音,连
呼气的声音也没有了。让少奶奶受这么大罪。我很不安。可是
没有这番遭际,我永远也不能这样近便地与她相处。底舱臭气
薰天,少奶奶身上的香味儿却没有断,我把鼻子凑到离她头发
半尺的地方,闻了很久很久。我的手也不老实,像老鼠一样朝
她爬过去,到最后关头害怕了l我没摸她的腿,没摸她的肩膀,
只摸犷摸她摊在舱板上的裙据和裙片子上绣的花边儿。我的手
从她脚旁绕开,从五铃儿外褂的底襟爬进去,捉住了她的小石
榴一样的奶子。五铃儿睡得很死,头横在我和少奶奶之间,璞
璞地喷气。我看着少奶奶被月光映亮的鼻子,让手粘在五铃儿
滑溜溜的身_1几。我睁着眼做梦,梦着梦着竟然勾着脑袋睡着了。
大约是在后半夜吧,少奶奶在明月的照耀中把自已投进了
苍河。我和五铃儿没看见,也没有证据,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
少奶奶把绿衣绿裙的自己伐一棵树一样伐倒,把这棵树丢进了
苍河二她在曹宅角院的台阶上说过:这么大的鱼呀!她自己终
于也变成了一条鱼,淹在苍河的浪头下面,不知游向何方了。
五铃儿一直相信少奶奶括着。我不信。我从那天早晨醒来
就一直不信。舱外有雾,船开得很慢。我睁开眼,发现一只手
还在五铃儿怀里,少奶奶坐过的地方空着。底舱灰蒙蒙的,除
丫我一个人也没有醒来。甲板上也很静,没有人走路,只有铁
花桨搅水的声音顺着舱板传到舱里,声音很闷。我心里咯哈一
下,心想不好了!我冲上甲板的时候,把好几个人踩得叫起来口
甲板也睡满了人,横七竖八像一堆死尸。苍河的水在雾里显得
很稠,像血一样。我心里刀刻一样疼,终于疼得大叫起来。
我喊:少奶奶l少奶奶曰你在哪儿?少奶奶二少奶奶!少
奶}l}!你在口忍界儿A牙!
我扒拉行李,拟又拉睡觉的人,舱上舱厂乱帘乱跳,我彻底
绝望r。我一个十一七岁的大男人,在众人疯子疯子的驾声中,娘
11'7儿一样哭起来,比i}。铃儿哭得还响。五铃儿抱紧小包裹。跟
着我在客船上转悠,像长在我背后的一条尾巴。我们找呀找呀。
恨不能从储煤的铁柜里把少奶奶找出来口可是哪儿都没有。在
我睡着以后客船一个码头也没有停,船上又没有少奶奶的影子。
人能飞到天上去么?{骂过我的船工头又来骂我,他说:操你妈l
哭什么哭?:找什么找?这一夜掉河里三个人,谁知道你找的是
哪一个,知道是哪个也得你们自己捞,让我们捞我们就光捞人
别走船了l一条河走下来,投水的人数也数不清r下一个码头
赶紧_七岸,在水边来回来去走走,运气好了等着收尸,运气不
好就等着鱼能给你们剩点儿什么吧。我敢打赌,你们能捡回一
条腿去就算不错了,我料定你们连根毛儿也见不着、我说你们
是丧门星,还真让我说着了。码头在前边,「船下船下船吧!
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嘴脸。
我想我以后一定杀了他!
我要卸了他喂鱼r
苍河很稠,我真想跳进去。
下船以后,我们沿河往上游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少
奶奶的下落。我们河他们看到一个绿衣绿裙的女子没有,都说
没有。我知道无望了,可是五铃儿不甘心。我们又沿河往下游
走,一直走列离府城不远的地方,问遍了所有镇子和村子,问
他们看见一个绿衣绿裙的美丽的女子没有,也都说没有。我们
站在河岸_七,一整天一整夭看水,希望有个绿东西能浮上来。我
们差不多花净了少奶奶遗下的盘缠,木呆呆地不知道该往哪里
去了。
我不想回榆镇。
她不想回桑镇口
我们决定去府城谋生了。
我们自由了。
我在府城的米仓里扛粮食。五铃儿在城西的寿衣店里扎纸
蟠口挣够了吃喝,我们在城外租了一间草屋,过起了小夫妻的
日子。扛粮食扛得很苦,常常想念榆镇的人和事,我发现随便
谁都让我记挂着,我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我惦记太太吃没吃,
惦记老爷吃什么,惦记大少爷一天比一天大的酒量,还惦记炳
爷炳奶惦记古粮仓惦记那帮学会了造火柴的奴才们!可是我不
想回去,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担心大少爷会让人打开我遗下的
箱子口他们会发现路先生的一只皮鞋和少奶奶用过的我也用过
的一条经血带子,前面那个东西会让他们纳闷,后面这个东西
会让他们瞧不起我,让我受辱。不过这事静下心来想想,觉得
没什么了。我自己不辱自己,谁还能辱我么?里把经血带子放箱
子里,跟把少奶奶藏在心里,是一回事。我骨头架子天生仁义,
下作归下作,我不丢人】
城外苍河的泥岸上常有漂来的白白大大的尸体,我听到讯
儿总免不了跑去看看。明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找的人,就是忍不
住要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脸和那些身子。看明白
不是心里想念的人,不论景况多么悲惨,我都多少有点儿愉快
了。不过夜里在草屋醒来,猛然想到少奶奶和路先生也会让河
水泡得那么白那么大,也会让小鱼儿啄掉眼珠,心就碎了。
五铃儿和我不同,她闲下来常到街上走走,认准了有一天
会在哪个街口迎面碰上少奶奶。我也在街。1几走,可是我从来刁
敢想碰上二少爷的巧事。二少爷那号怪人是属鼠的,只在暗刊
里布置勾当,不会让我让熟人撞_上他。我和五铃儿一块儿去处
城北的女子学堂,发现少奶奶讲的那道石门坎儿很低,快磨开
了,只能算一条石头棱子。不过正因为低,人们不留心才容轰
挨绊,高了也就没有谁不高抬脚了。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刘
道石门坎儿。米仓离女子学堂很近,我下了工绕过去,离得老
远老远就觉着绿盈盈的少奶奶正从大门里迈出来口我的心坪悴
直跳,喉咙让什么鬼东西堵得满满的了。
我在心里叫一声:门坎儿!
她笑着说:欺i
门坎儿在,人没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让雨淋透了
我也要去,我能听见她跪着水的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有时候我
觉着,为了看看她念过书的女子学堂,少奶奶从苍河的水底下
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五铃儿一直在攒钱。她知道曹子春在槐镇的礼拜堂里养着,
指望用这笔钱把小杂种赎出来,由她替少奶奶养育。她还打听
街角那些江湖郎中,问有没有让蓝眼珠变成黑眼珠的药,吃的
抹的贴的都行,有她就打算买。每逢这时候,我不骂她不做样
子揍她,她就明白不过来。不过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
的母子就马上又糊涂了口她不仅认定少奶奶活着,也认定不足
月的小杂种活着,我与她住到一间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心
眼子了。
记不清是九月初几了,总归九月是不差的。大约是秋分前
后吧,府衙在城门外的旧河湾里杀人。不是斩刑,是绞刑,跑
去看的百姓很多。看砍头看得乏’了,人们都想见识见识绳子。上
的功夫。吊人是慢活儿,看着人一口一口咽气比看脑袭嚓一下
掉下来有意思。刑场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和五铃儿都跑去了,
本想隙一眼就回来,不想让人里三层外一三层地围住,被人挤到
了绞人的木头架子底下。六个犯人用六个木头架子,六根麻绳
套住了六条脖子。六条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拎起来了。第
二个木架子上的犯人脚尖离地的时候仓促地叫了一声。
他说;耳朵!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二少爷的声音。
人却没有人的样子了。
他桂在绳子上打滴溜,身上瘦得像一束葵花杆。他的眼瞪
着我和五铃儿,嘴角上含着一丝笑意口他的嘴徐徐张开,做出
要大笑的样子,可是很快就痉挛了,又紫又肿的舌头慢慢给勒
了出来,盖住了嘴唇和下巴。他头发蓬乱,脸上的伤疤脏乎乎
的,我和五铃儿渐渐认准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二少爷曹光
汉。我咽不过气来。我觉着我也让人勒住了。我想冲上去抱住
他的腿!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主子会当着奴才的面被人高
高地吊起来,像吊一只鹅,像吊一只四条腿儿的羊l我要抱住
他的腿把他举起来,让他把难看的舌头收回去。他嘴里冒出厂
一团自沫儿。六个人都成了冒着泡沫的死鱼,给勾在勾一子上不
能动弹了。我们闻到了屎尿的气味儿。脏东西顺着二少爷的裤
脚一股一股涌出来,沿着脚尖渗到枯干的地皮上了。
五铃儿扎在我怀里发抖。我们挤不出人群,只能听着六个
人分别发出像叹气一样的奇怪声音。二少爷身上哪个地方发出
咯吱吱咯吱吱的响声,好像是崩紧的琴弦就要拉断了,人群后
边有人怪声怪气地叫唤:五哥卫二十年后好汉子还得数你。升
夭吧,_丘哥你有福I
我嗓子痒痒,跟着叫起来。
二少爷眼里还有一丝光亮。
我冲他喊:二少爷,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F他们吊你是成
全你了】二少爷,放心走吧:给我们少爷叫好哎Z
人群里喊什么的都有,乱了。
我听到二少爷身子里啪地响了一声。
他衣裳一样软塌塌地挂着。
脊梁骨断了吧?
我琢磨他听见我在夸他了f
刑场一片骚乱,远处有枪声,近处有起哄声。有人喊打倒
满清皇朝,有人喊国民万岁,民众万岁。监刑的府官退回了城
门,巡防营枪口贴着百姓的肚子开枪了。除’r吊死的,不知又
死了几个。我的耳根子让巡防营砸了一枪托,昏昏沉沉地被五
铃儿扯回家里。挨打的耳朵有点儿聋,半天听不清五铃儿跟我
说什么。她脸色苍白,目光发僵。我把另一只耳朵递过去,只
听她说:我见过他上吊的样子。从前他能把自己解下来,这回
他解不开了。他往日为什么要那么做?吓死人。他还笑呢生刚
才你夸他好汉子,我见他笑来呢史吓死我啦,亲哥1
我说:再胡说我宰你:他苦死了!
她说:疯子有什么苦不苦?
我说:我也是疯子,疯给你看I
她说:我喊人来吊死你!
我说:看谁把谁吊死!
旧河湾的行刑吓坏了我们俩,都急着找些事做,让自己挣
出来。我们在草屋里相互捉住了身子,闹着闹着,快活就把害
怕赶跑犷。我提着五铃儿的两只脚,要把它们提到草屋的木梁
上一去口五铃儿大鱼一样乱翻口闹着闹着,悲伤呼一下涌上来,把
快活又给淹住了。
我由二少爷想到了少奶奶。
少奶奶从学堂的石门坎儿朝外蹦。
四周满是咯咯咯咯的笑声。
我掐住’f五铃儿的脖子!
我大叫起来。
玉楠!
玉楠工
玉楠呀万
五铃儿哭r。
她说:我怎么能跟她比?}1
我说:死的比不过活的!
她说:耳朵哥哎,你让我怀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