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磕掉,回屋去了。二少爷抖抖袖子,也回屋去了。
少奶奶自己在那儿坐了半天。秋天风硬,我怕她着凉,可
是我不敢过去,只能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看她。院子里到处是轴
蜘儿的叫唤声,天再冷它们就完了。
二少爷乘着轿子离开愉镇的时候,轿子后面跟了五个挑夫。
每人还是八箩,可分量比往日不同,扁担弯得深,穿了草鞋的
脚也踏得重了。二少爷说是去府城看伤,过几天就回来。他说
他已经配足了药面,足够用的了。像往日离开榆镇一样,他把
调药间的钥匙交给了少奶奶。
我跟着他的轿子走了很远。他坐在里边不知道我跟着他。出
了镇街,轿子上了琼岭的山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光汉
少爷,你要多保重啊:
他探出头来,没让轿子停卜。
他说:别忘了在古粮仓守夜!
义说:小心失火l耳朵,回去吧。
我说:少爷,你早点儿回来旦
轿子越爬越高。在太阳光里成了金粉一样的扎眼的碎沫儿口
我迷迷糊糊听见轰的一声。轿子还在那儿走。挑夫还在那儿走。
可是我觉着二少爷回不来了!
大路白天干活没精神,晚上我把食盒拎到他屋里,摆好,他
不吃,坐在床上发愣。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我贴着大缸蹲
下来,袖着手等他。他叹口气。我也叹口气。他说他想喝酒,我
把酒坛子给他抱来,他喝了不到一碗一舌头就大了。他竖起小拇
指,朝我晃晃。
他说:耳朵,你不好)
我说:我不好,不好。
他说:你骗我里
我说:我没骗你。
他说:他们都骗我】
我说:谁也没骗你。
他说:郑…一玉一楠】
他拉长厂声儿,眼睛很伤心地眨巴。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怕他叫少奶奶的名字让人听见!不相干的人听见会怎么想呢?
我抬指喉咙,让他压低声音。
他说:她也骗我!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他的样子让我吃惊口酒淌在下巴上,连
脖子都湿厂,他不擦,筷子一次又,一次往桌上掉。他很难过。他
醉了。我伯他再喝一点儿会闹起来,结果他主动推开了酒碗。他
吹起口哨,两手一扬,苦笑着做了个爆炸的样子。他开始从容
地收拾行李。他狗熊一样的身子在灯影里摇摇晃晃,鞋好像很
大,老绊他。
我说:大路,你干什么?
我说:我,受够’了l
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想,不想死!
我在廊子上叫五铃儿,让五铃儿把少奶奶叫来。我说大路
喝醉了,想走。少奶奶来了。在古粮仓劳累了一天,她身上没
有一点儿疲倦的样子,换了干净衣裙,带着刚刚洗漱过的淡淡
的香昧儿。
少奶奶站在台阶上跟屋里说话。
大路哑着嗓子,不知在抱怨什么。
少奶奶说:五铃儿,你跟我来。
少奶奶领着五铃儿进去了。我没进去。少奶奶没叫我进去。
我进去也听不懂,少奶奶也不想叫我们听懂。她的洋话真难听,
真慢,可是大路听懂了。
大路的声音越来越高,突然冒出一句:炸掉!炸掉卫窗纸
上的他皮影一样张牙舞爪,少奶奶的影子一动不动。少奶奶一
抬胳膊,屋里突然安静了。
我看出少奶奶泼掉了碗里的剩酒。
她好像把它泼在大路身上了。
五铃儿说,酒拨在大路脸上犷6
我问五铃儿:为什么?
五铃儿说:不知道,听不明白。
在古粮仓守夜,我翻来覆去地胡想,觉着大路一定是说r
下作的醉话,要么就是打算告密,把二少爷的底细说出去。越
想越不踏实,在月光明明的天上看到很多密谋,对少奶奶的举
动也起了疑心厂。我偷偷溜回榆镇,心里很急,像马一样在夜
路上跑,就像左角院正发生着最不该发生的事情。我拼了命也
要阻止它:我是从右角院那边爬上去的。我在屋顶上横穿了像
坟地一样安静的曹宅,踏上左角院的屋瓦时,我觉出了自己的
滋帐和可笑,院子里静静的黑黑的,水塘让月亮照得很白,也
是静静的,一切都是往日的样子。我靠着上房的天窗躺下来,守
着屋里的我没办法不惦记的人。不知道为谁守着。为二少爷?还
是为自己?我算个什么东西呢i?
我呆了一会儿就榴回火柴场了。
那天大路出工很一早,他打开了二少爷的院子,往所有东西
上泼水,泼湿以后开始用镐头拆灶,拆烟筒,拆墙。我在古粮
仓的树皮堆上打吨,听到西墙后边有咚咚的声音,连忙绕过去
看。我朝他扑了过去!
我说:你想干什么?
他说:想活I想活!不想死:
我说:二少爷没回来,他的东西你不能动互
他说:走开】
他把我甩出去一丈多远。我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没用,他
拖着我走来走去,继续干他的。我哭了。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
一下子就哭了。
我说:二少爷不在家,你别动〕
他说:耳朵!走开!
后来少奶奶来了。她不管,隔远远地看他,她不派人给他
帮忙。我看她都不阻止、哭得更伤心了。我知道丢人现眼,可
就是挡不住眼泪往下掉。
少奶奶说;耳朵,·你不要管他!他愿意干什么干什么,随
他的便吧。你哭什么?没出息!
我松开了大路的腿。
大路用铁锹把堆在墙角的硝上扔到石台子下边,搅得尘上
飞扬。他一边干一边吼,像个动物,洋话一串又一串就像动物
的吓唬人的叫声了。
我想二少爷已经粉身碎骨了吧?
我对不住他。就觉着对不住他!
莫名其妙!
我哪点儿对不住他?
不提了。
岂有此理么!
二少爷是中午回来的。他一路平安,情绪不错。他未去火
柴场之前,从炳爷那儿得知了洋人的防火措施,据说反应很平
静。他赶去看了几天前被拆掉的院子,从少奶奶手里接过调药
间钥匙的时候,脸色很好。这些我都没看见。我不在榆镇。我
到乌河对岸的乱坟岗子里给老爷抓蟾蛛去厂。蟾蛛剥皮,开膛,
从腰那儿姗成两截儿,趁药锅里的水还凉着丢进去,能看到上
下半身分别在里边游水,水越来越热,它们也越游越快,最终
随着开水一块儿上’卜翻滚二这时候才能把盖儿盖上,彻底地闷
它们。这次逮的蟾赊肉很白,血管很蓝,爪子像筷子一样有劲
儿,游水时拨得哗哗直响,老爷看得乐不可支。我等他把盖儿
盖上才出来,顺手把蟾赊皮晾在台阶旁的青石板上,晒干了捣
成粉,给老爷彻水喝。
我回到左角院,见太阳偏西,就蹲下来收拾卵石铺的甫道。
我把松动的卵石拨出来,在土坑里撤一撮石灰,兑点儿水,再
把石头照原样镶好。五铃儿和少奶奶先回来,过一会大路也回
来了,最后我听到二少爷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有粉身碎骨,我
很高兴,也有点儿别扭。他左边的小半张脸捂着洋纱布,戴了
又黑又圆的水晶眼镜子,嘴唇显得很红。我给他行礼。
我说:少爷,请安啦!
他没有答话,慢慢从雨路上迈过去。我蹲下来继续干活,感
觉他好像站住了,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在看我怎么摆弄手里
那块石头,就吐着舌头很卖劲儿地对缝儿。他一直站着不走,我
正纳闷,想抬起脸来看看,脖子上,就是脑袋和肩膀中间,耳
朵下边的这个地方,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跌到地上的时
候还没想到他会打我,我脸朝上,刚想爬起来,鼻子上又挨了
一拳。这次我看清是谁了,可心里还糊涂着,不明白出了什么
事。我马上想到了让大路拆掉的院子。我想喊跟我没关系史你
别打我!可是我咬紧了嘴,一个字也喊不出。我不能喊r我还
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弄明白他是不是疯了。他下手真狠,
打中我的时候颠乱的眼里好像很快活。我不躲,我连头都不低,
干脆让鼻血顺着下巴、脖子往下流。他打我一下,我在心里数
一声,数到十一下的时候,出屋的五铃儿看见了,杀猪一样叫
起来。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
她喊:住手,跟他没关系i
又喊:耳朵,还不快跑!
我凭什么跑?他打了我第十二厂,又打中了我的鼻子,我
倒退了好几步,总算站住了,可热乎乎的血窜到嗓子里又从嗓
子里喷出来,红红的一帘儿水,让人腿软。大路跑出来,揪住
了二少爷的衣领,把他往后提。
他问:什么事?l什么事?】
二少爷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上边有我的血。他又看
看我。我的脑袋差不多成了血葫芦。他用手背擦擦脑门,好像
要想一件事,可是想不起来。
大路叫唤:打我!打我l
他把发呆的二少爷推到廊子里去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太
难堪,连忙钻进了小耳房。我从褥子的破洞里向外抽棉花,堵
严了鼻子之后,擦脸,捡袍子的前襟,擦手。我脑袋里嗡嗡的,
不想动,也不想出去。五铃儿进来看我,一看衣襟泡了那么多
血,抽抽嗒嗒哭起来了。
我说:又没揍你,你哭什么?
她说:光汉少爷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心里不痛快吧?
她说:他算个正经人吗?他算吗?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你帮我给大路弄饭去,我这样出不
去。晚上帮我把袍子洗洗,明天还得穿呢。
我心里很踏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打我是以为我在大路
跟前多嘴。可是我没多嘴口向大路透了底的只能是少奶奶。如
果这就该打,他应当打少奶奶。他打r我,等于我替少奶奶挨
了这一顿口我舒服i不过,二少爷心里兴许是明白的。他打我
是给人看。打一个不该打的人给一个该打的人看!他打我的时
候眼里蹦着一个字:狗!
狗J!
他打我终归是打对了。
我活该生
可是那关我咽着自己的血,一直在想,如果他像打我一样
打少奶奶,我就杀了他l别说打十二下,就是打一下,我也要
让他偿命!我在暗夜中自己问自己,你敢么?你这狗奴才敢么?
我说:敢!
可是突然变成凶神的二少爷并没有动少奶奶一指头。他很
老实。五铃儿说他手里摸着鞭子在油灯跟前叹气落泪,稀奇古
怪地骂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猪狗不如的蛆一样的人。不过他没
想像上次那样求少奶奶抽他,他只把手心扣在灯罩子上,自已
给自己燎了鸡蛋那么大的一个水泡。。五铃儿说:肉皮晾啦晾啦
的,都闻到糊味了!
这个没出息的疯子!
让人说他什么好呢?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万
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我可怜他。
3月26日录
炳爷问我你的鼻子怎么了,怎么歪了?我说没事,在台阶
上绊了一跤,叩门闲子上了。他说宅子里台阶那么多,你上。卜
下下小心着点儿。我说知道了,往后走路我长着眼。我不想让
人知道自已挨了揍。我心里有数。让佃户们知道我像狗一样让
人打,他们会用叫人难受的眼光看我。我得挺着腰板走路,跟
没事一样。
二少爷打了我以后,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也跟没事一样了。
不过他看我的时候,就像在找他打在我脸上和身上的记号,就
想要寻找一个重新下手的地方。我不得不提防着他。他要选一
个机灵的雇工跟他学配药,试了几个不行,结果选中了我。我
不想去。他对搭配各种药面着迷得发了狂的样子让我不放心。我
怕我跟着他着迷。我喜欢药面。可是我不喜欢炸弹。他就是一
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开来。我想躲着他点儿。
我说:我去了,谁伺候路先生?
他说;他用不着伺候。
我说:他干活爱出汗,老得给他测毛巾。
他说:让五铃儿帮你做。
我说:好吧。我去。
我去了调药间,一个像坟窟窿一样的鬼地方。最初光很暗,
过一会儿就什么都能看见了。二少爷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变成
了像老娘们一样认认真真细声细气的人。他让我分辨白粉、玻
璃粉、石膏粉,让我用手指肚儿一次次摸它们,他让我闻松香
和骨胶,闻锰粉和硫磺。他说话很轻,’像咬耳朵,像说梦话,像
背着人偷偷地乐着什么。
他说:分开没什么,凑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你让它们怎样就怎样,它们在你手里。
他还说:耳朵,把自己也当一样东西放里吧d
他说:耳朵,别对着药钵打喷嚏。
配药的法子就那么几样儿,他嘟嘟嚷嚷的话可是数不清了。
以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老能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在墙角,
一会儿在哪个坛子里,瓮声瓮气的,比他平日的冷冷的声调强
多了。他在配药面的时候是个温和的平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