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大少爷说:我看见了。别划了。我都看见了,真好左
大路嘿嘿傻笑,后来吐了。
他喝不惯米酒。
大少爷讲了蓝巾会劫狱放人的事,少奶奶听得很仔细。她
还问:死人了没有?大少爷说:不少死!蓝巾会死了六个,脑
袋在巡房营的船上挂着呢!
有人问:怎么挂着?
大少爷说:挂着就是挂着,还怎么挂着?
宴席上没有人说话了。醉了的二少爷还在划火柴。火柴头
里搀了不同的药面,冒出绿的光和蓝的光。光里的脸一张张都
像厉鬼。只有少奶奶的脸,火花映上去,比平常还漂亮。大路
看着她傻笑。
大路后来吐了。
他跟我说:我想回家了。
他吐了我一身。
大少爷没有醉,可是舌头像是让马蜂蜚了。他对二少爷说:
就看你的了,你得想办法让她生个公的出来r
他人没有醉,话可醉了。
二少爷说:咱们给火柴取个名字吧?
大少爷说:叫乌龙好不好?乌河的乌,龙王的龙,这是我
给儿子起的名,儿子没生出来,名字留着也没用,我送给你们
了。你们好好看,火柴造得越多越好,都是曹家的儿子呢!
醉酿酿的就把名字定了。
乌龙?这不是茶么x
醒过来知道不好,也徽得改了。
那天夜里,二少爷的屋里有人划火柴。间隔不长不短,老
在划。我觉得这么玩儿的是少奶奶,不是二少爷,又说不清为
什么这样想。我攀上房顶,一心要看个究竟。堂间里没有人。火
柴光是从卧间里射出来的。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堂间地上扔
着一只绣鞋。她孤零零,不知为什么离床那么远。火柴光摇着
燃得很慢。
后来就漆黑一片了。
我的心里搁着那只鞋二
仔细看我看不见的东西口
做梦的时候还在看。
鞋动弹起来了,
3月19 }录
大路想走,曹家不放他走。火柴质量不行,好一批,坏一
批。坏的时候让人没办法,擦不着火,一擦断梗,擦着了火又
乱滴,烧人衣服。二少爷说:不能让他走,他一走前功尽弃了,
别人使不动机器。大少爷说:那好办,我们多给他钱。
给钱也没有多大用,他是真想家。闹到后来,连吃惯的饭
也吃不动了。他一直在等信。我又陪他去过一次槐镇札拜堂,教
会的邮差说没他的信,他一听腿都软了,在没人的礼拜堂里坐
了半天。马神甫人确实不坏,又送给他一罐奶酪。这一回没让
饥民抢走,可是他回到榆镇时间不长就拉稀了、在床上躲了好
几天,古粮仓的机器没有停。我给他送饭的时候,他就摇头叹
气,说:一样里一样!你、他、我,一样I
他的意思是离了他,机器照样转。
我说:你,这!我们,这了
他看了大拇指摇头。
看了小拇指,他笑了。
他心里还是那个老毛病。
他喜欢少奶奶又怕这种喜欢离了谱。
他受不了心里那份折腾。
曹家的人大老远把他请来,使他,用他,管他吃喝,管他
冷暖,可就是没人问间他身子骨难受不难受。真要把他当个人,
应该指点他到柳镇东街去吧?进了东街,他又下不了决心,是
嫌她们脏呢?还是嫌她们践呢?他要真有那份念想,我再怎么
给他捣乱也没有用。第二次去槐镇路过东街,他的眼睛都不往
旁边看了。
他宁肯一个人站在水缸里。
这叫洁身自好么?
大路的厚道说得过去了。
你让他怎么能不想家里
别怪我老提这件事。
凡事都有个根儿。
根儿呢?
咱们得找它。
难旦
比摸着自己的屁股找尾巴还难。
不是没有。
是变成别的东西了宝
它换地方了。
一天夜里,二少爷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太难受了,终
子露了自己人品的底数。我睡得不牢,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叫了
一声,是女人。声音不太大,就像在台阶上差点儿踩着娱蛤,又
像抓抽蜘,一翻石头翻出一只大尾巴蝎子。第二天早展,我问
五铃儿:你昨黑间叫什么呢?
她脸红了,支支吾吾不说话。
我说:有人偷偷掀你被窝了吧?
她说:坏蛋I
我说卜你不告诉我,我半夜装鬼吓你,吓死你宜快告诉我,
你叫唤什么?
她说:不是我,是少奶奶。
我说:她怎么了?
她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按五铃儿的说法,她听到叫声就从隔间跑到少奶奶屋里去
了。她看不见卧间里的事,听到少奶奶让她出去她就出去了,她
只看见了堂屋地上的几只碗和花档架子上的一根绢带。她说绢
带像根上吊绳,碗里像是祭品,两个人里有哪个人要寻死么?
我说:你看花了眼了。
她说:瞎说里我进去上吊绳还晃呢:一夜合不上眼,它老
晃,吓死人了。
我说:你就是看花了眼了。
她说:不会吧?
我说:没看准的事别瞎说,跟我说说也罢了,你敢跟别人
说,我掐死你:
我用两只手做了个合拢的样子。五铃儿很老实,你一吓唬
她她就害怕了。她不是怕你真敢掐死她,她是怕自己说错了话,
犯下什么罪过。看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就像上吊绳是她挂在那
儿的。
这就对了!
那天二少爷在火柴场张落大小事情,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他
守着调药糊的机器,手抓着摇把一直在摇,一边摇一边指使这
个指使那个,什么也没有耽误。少奶奶来送饭的时候,二少爷
才显得很没精神,很弱,脑袋有点儿抬不起来。少奶奶也有变
化,她不好意思看人,她躲大路的眼,躲二少爷的眼,连我的
眼她也躲。别人吃饭的时候,她拿了个艳子艳剥了半院子的树
皮,五铃儿跟她一块儿艳。吃饭的人都看着她,大概觉得有点
儿奇怪。平常这时候,少奶奶是躲到阴凉地的竹椅上看书去了。
我走到她跟前,对她说:留着让他们干吧,您上那边儿歇着去。
倚子我给您擦干净了。
她说:耳朵,你忙你的事情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她跟睛里的东西让人难受口她看我是看一
个知道底细的人。她在知道底细的人跟前装不成样子。还像往
日那么富贵漂亮,里面可苦透了里二十岁的女人,再怎么见过
世面,性子再硬朗,也受不了男人这副怪作派吧?读过女子学
堂,自己把自己看得不低,嫁给留过洋的少爷,自己不把自己
当神仙看就不错厂。到头来碰L些奇奇怪怪的事,多好的梦也
得破了!
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天天都能看到她天生的笑容。她
笑得像个心里不装事的闺女。二少爷把她的笑容抹掉了。二少
爷抓着稻草过河,以为抓着木头,到河心才看出是稻草,一下
子就掉到水底下去了。结婚救了他的命。女人也救不了他的命。
池的命在老天爷手心儿里棋着,老天爷把他撰得出鬼,让他丢
尽了曹家的脸面,出尽了自己堂堂大少爷的丑!
他还有脸慢条斯理地给火柴调药糊。
他还有脸跟我说:给路先生拿把椅子I
他还有脸给父亲和母亲去请安。
他还有脸把大路叫过去跟他下洋棋:
最要紧的还有一件。
他还有脸跟少奶奶睡一张床万
他为什么不真的把自己给吊死呢?
我这也是瞎操心。他有脸没脸关我什么事?把他从少奶奶
的床上羞下来,谁去?我去么?我可顶得上少奶奶帐子里的一
只蚊子?l
少奶奶的哥哥到榆镇来。我们才看到少奶奶有了往日的笑
容。郑玉松问她:日子过得好吧?
她说:怎么不好,好着呢。
她哥说:在盆地里过日子闷不闷?
她说:闷什么,榆镇哪像外边那么乱。
她哥说:男人没用条帚疙瘩捶你吧?
她说;捶了怎么不捶。比你捶嫂子捶得还厉害,捶得我满
世界乱跑呢!
她说完咯咯大笑,大家也跟着笑。这是在左焦、院的廊亭里,
大家围着郑玉松聊天。二少爷和大路都在。她笑得很开心,像
一朵花儿。我知道她在装相,她不想让家里人看出她的苦处,甚
、至不想让婆家人看出她的苦处。可惜她哥哥一走,她就不再笑。
想笑笑不出来了吧?
我要是她哥哥,能不为她高兴么?
她装洋蒜装得真厉害。
不是哪个女人都有这种本事。
她把什么静惫在肚子里了f
我佩服她。
3月20日录
郑玉松来愉镇,除了探望妹妹,还在屠场买了五百斤腊肉,
在扇场买了二百把扇子。他带来的挑夫一个个膀大腰圆,走路
轻得没有声音。他参观了火柴场,问妹夫招牌上的公社两个字
是什么意思。二少爷简单支吾了一下,郑玉松连声说:好旦这
个名字好t以后我聚了人搞实业,也取这个叫法,大度互响亮!
这是第一个夸奖公社两个字的人。事后知道了他是蓝巾会
的首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在酒桌上,郑玉松跟大少爷商量,想匀点儿硫磺,结果弄
得差点儿下不了台。大少爷说金子银子我都能给你,就这个东
西不能给。私卖硫磺犯法。
郑玉松说:我不买你不卖,就当我是要饭的,你给我一点
儿还不行吗?
大少爷说:你千什么用?
郑玉松说:过几天我父亲七十大寿,想糊几个爆竹让老爷
子听个响儿。
大少爷说:给你五斤够用吧?
郑玉松说;随便,我琢磨你得给我一百斤呢1。
大少爷说:你不如把我的脑袋拿了去。
俩人嘻嘻哈哈地下了台阶。五铃儿跟我嘟哦,说你们曹家
人真是小气鬼!我说:你懂个屁呀里硫磺是总督批的。给了人
自己用什么吗?
她说:那么大一堆,只给五斤?
我说:够做十挂响鞭了,不少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着大少爷太小气。我看二少爷变
着脸,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送郑玉松出去的时候,大少爷说:
硫磺让人查出来我不管,你招了我也不承认,我就说是你偷的‘
郑玉松说:我凭什么招?我就说这是榆镇曹光满卖给我的
金矿砂,要抓也抓不着我呀】
他们笑得挺快活,可是骨子里都不满意。曹家兄弟俩在夹
道里叽叽咕咕。我听见大少爷说:你糊涂!你知道他做什么用ri
你做得了人家的主吗?
少奶奶从他们旁边轻轻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远处有大路的口哨声。
他要不想家立即就是愉镇最快活的人了。
愉镇最难受的人是谁?
曹老爷?
太太?
二少爷?
玉楠?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我!
是我丁
别问为什么。
别问。
难受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你还问么?
我们来到柳镇码头,在码头中间的旗杆上看到了几个血淋
淋的脑袋。旗杆底下有巡房营的兵站岗,站累了,在那里蹲着
抽烟。福居茶馆的墙上有告示,等船的人围在那里看,有人大
声地读出来。又是蓝巾会。在苍河上劫夺官船,被斩首了。我
一眼看见人头,本想让轿子停到街里去,可轿夫们见路上人多
就把轿子放下了。二少爷和少奶奶走出轿子就看见了头顶上的
东西。少奶奶连忙背过身去。二少爷皱着眉头,绕着旗杆把每
一个脑袋的脸都看过了。没有熟人。他忘了少奶奶,又绕着旗
杆走了一遍。他的样子很着迷,好像在琢磨圆滚滚的脑袋是怎
么挂上去的。
他去桑镇给岳父拜寿,带了满轿子礼品’,里面有一百盒乌
龙牌火柴。他们登上渡船的时候,少奶奶偷偷看了旗杆一眼。她
怕血二我记得领她去看曹家的屠场,本来兴致很旺,一见乌河
里淹的猪血就不想去了。
血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的脑袋生出来也不是给人挂着用的。
不过挂着自然有挂着的道理。
我等渡船漂过河心,就到福居茶馆喝茶去了。离人头太近,
喝茶的人就不多,老福居不免骂街。他说:挂哪儿不好,挂我
窗户外边。是我们看他们,还是他们看我们呀了你看那王八蛋,
剩一个脑袋了还咧嘴儿笑呢!
一个茶客说:杀吧!要杀得完算新鲜a
老福居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茶客说:拿个三岁大的兔惠子来管我们,明明是气数尽了,
杀人有什么用?
福居说;操你妈!少在这儿说这个,你说点儿逛窑子戳媛
子的事好不好?人家三岁大的小人儿当你祖宗当你爷,你管得
着吗?!
茶客说:我滚我滚,我把头切下来挂着去,
福居说:挂着倒便宜,小心煮了你!
一只老鹅在旗杆上飞,几次拍着翅膀要往那些脑袋上落。站
岗的兵和看热闹的百姓噢噢地吓唬它,见它果真给吓住了,都
开心地笑起来。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