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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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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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不出火柴,谁也踏实不了。
    踏实不了就得出邪。
    出了邪,怎么收拾呢?
    曹老爷缓过来了。他脑袋里跟死有关的那个扣子是怎么解
开的,谁也不知道。他情绪好了许多,又伏在书案上画扇面写
字了。那个扣子早晚还得系上,总有他再也解不开的那一天。他
情绪不好还没什么,情绪一好反而叫人害怕,怕他自己戳穿了
自己的把戏。
    他说:耳朵,你给我烧点儿马尾巴灰儿去'
    我照他的话做了。
    他的小药锅咕嘟咕嘟直响。
    满屋子的燎毛味儿。
    他有滋有味儿地喝他的臭汤口
    老人家越来越像个孩子。
    他问我你看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外面有什么有意思的
事情没有,我说了蓝巾会造反的事。
    他说:他们找死呢。
    又说:再怎么折腾,也是皇帝指甲盖里的臭虫。不捏你则
罢,捏你就捏你个破j
    我又说了火柴公社的事。
    他说:玩儿吧,有玩儿够的那一天。
    他说得很平静,骨子里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情绪好的
日子,人很豁达,好像既然已经死而复生,就什么都不在话下
了。我还是更喜欢他怕死的样子。
你只用可怜他就可以了。
3月17日录
    机器一直有问题,刨不出成形的木头卷儿。大路说是木头
的毛病,二少爷说是机器的毛病。俩人起初还隔着机器顶嘴,后
来谁也不说话了。大路把机器拆散,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他
不让别人动手。我动手他也不让。少奶奶动手时,他想说什么
没说出来。少奶奶藕一样的白胳膊很快沾满了油,但她干得很
认真,这样一来问题显得更严重了。还是不行。机器装好之后,
突突一转,飞出来的还是碎片。大路再把机器拆散,不紧不慢
的,他看着少奶奶的时候,眼神儿里有一个意思:他没有办法
了,他只有把自己也当个零件装上去了。
    少奶奶擦零件像绣花一样仔细。她不像男人们那样愁眉苦
脸,她手上干着活,还忘不了盼咐五铃儿给大家斟水,让我给
路先生和二少爷扇扇子。我看出她操心的不是机器,她操心的
是他丈夫。
    二少爷眼看要垮了。
    他给公社的人放了假,自己像个鬼魂在木头堆里转。试机
器的时候,机器还没动,他的脸先白了,当着别人的面往院子
外面躲。机器一停,他隔好长时间才露面,看脸色好像刚从棺
材里爬出来。
    他还自己跟自己嘟嚷什么。
    吓得别人不敢跟他说话。
    少奶奶说:耳朵,你耳朵会动,动一个让我们看看。光汉,
快看耳朵。
    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我使出最大的本事,让两只耳朵前
后动,然后让一只耳朵动,再让另一只耳朵动。少奶奶快活地
大笑,只有五铃儿跟着她笑。路先生连头都不抬。二少爷看着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早就不动了,他还盯着看。他说;我没想
到。
    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
    他指的是别的事。
    这一下少奶奶也不笑了。
    我让耳朵跳舞她也不会笑了。
    她本来就不想笑。
    二少爷恍恍惚惚,整天缩着脖子,好像等着老天掉下来砸
他。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朝旁边一蹦,不知道是绕开地
上的蚂蚁还是躲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少奶奶很着急,没显在脸
上,都显在眼睛里边。除了着急,她还有点儿害怕。她可能害
怕生出自己料不到的事情。
    总算有一天,二少爷没影儿了。
    他天不亮就出了少奶奶的房,以为他在角院里蹈哒,迟迟
不回来,又以为他赶早去了古粮仓。我和大路赶到那儿做活,没
见他,还以为他到山上蹈跳去了口少奶奶领着人送饭,知道他
一直没露面,这才觉出大事不好。让公社的人分头去找,没有。
问守路的家丁,二少爷是不是去了柳镇,也没有。天黑的时候,
实在没有办法了,少奶奶让炳爷领着,把事情告诉了曹老爷。
    大少爷不在,他去县城察看曹家开的店铺。
      我以为曹老爷会跳起来,不是大哭就是大骂,可是他没有。
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样子很倦,话都懒得说。茶几上的油
灯笼着他的脸,看不出是发愁还是伤心。
      他说:没出息,成了家也不让人省心。
      又说:他从小就喜欢躲躲藏藏,你越找他他越不肯出来,干
脆不用理他。你们愿意找就找找,这事就不用跟太太说了。
      正说着,听到风声的太太来了。
      少奶奶给她行丰L问安。
    太太不吭气。她禁食过后,又在禁语,要七七四十九天不
能说话。这样子我们很熟。她每年都要这么来一回。机灵的炳
爷朝我努努嘴,我连忙把一个毡垫放在少奶奶前边。少奶奶想
了想,给太太跪下了。
      太太流了眼泪。
    少奶奶说:都怪我,我跟着他就好了。
    太太用手指指着少奶奶的脸。
    少奶奶盯着那根手指。
    太太嘴里含的玉石掉了下来。她每次禁语都含着它。圆圆
的,绿绿的,像个鸟蛋,掉在厅堂的方砖上弹出老远。我追过
去想帮着拾,让太太喝住了。
    她说:别动。
    然后说:他回不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她舌头很硬,哗哗地流着眼泪。少奶奶点点头,站起来,给
老爷和太太行过礼,转身朝外走。太太的女仆把石头捡起来,用
绢子擦擦。太太张大了嘴,女仆很小心地把石头压在她舌头上。
这么做的时候,太太的眼泪还在流,可能是后悔自己说话了。
    老爷在旁边坐着,很安稳。
    老人家知道儿子出不了事。知子莫若父么。不管是逃亡还
是投水,老爷都知道光汉少爷绝对没有那份儿胆量。二少爷要
有那份胆量就不是老爷的儿子了。
    那天夜里,炳爷领着半个镇子的佃民到山上去找二少爷,大
路和少奶奶也去了。我没去。我去了柳镇,’翻过琼岭的时候,我
看见盆地里到处是火把束子。
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像给二少爷
招魂口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她喊着光汉光汉,嗓子都哑了。
    二少爷就是死人也该听到了。
    老福居说没看到派少爷。我担心二少爷搭’卜水的客船。老
福居说:巡防营封河了,他搭什么船?他是杀了人还是劫了道,
往下水跑什么?换了我,花那么多钱买机器雇人,一根火柴也
造不出,我就扎到乌河里呛死完事,活着现什么眼w
    我摸着黑往榆镇赶,看到让月光照着的乌河里鼓着一块一
块发白的石头,觉着不定哪块石头会动起来,变成二少爷泡大
的身子。
    那么多人都想到了他的死。
    不为别的。
    就为他身上不吉利的味儿太凶了。
    我夭亮赶回愉镇口不知道少奶奶什么时候从山上回来的,我
走进角院,见她在廊亭里坐着,五铃儿伏在她旁边打磕睡。我
绕到她跟前,告诉她柳镇的情况。她问我脑门儿上青一块是怎
么回事,我说是在路上摔的。她要再多问一句,我就要哭了。幸
亏她间起了别的事。
    她说:耳朵,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要瞒我。
    我头一次看她脸上这么暗,灰巴巴的。
    她说:没成亲的时候,光汉少爷做事做人是不是很怪?他
有多少古怪的地方,你都告诉我。
    我说:少爷没病l
    话一出口,我知道说得不对,不该这么说。少奶奶的眼睛
眯起来,睫毛把眼窝都盖住了。
    她说:我没问你他有病没病。我问你他身上古怪的地方。你
想说么?
      我不想说。
    她看着我,把我看软了。
    我看看五铃儿。
    少奶奶把五铃儿支走。我说出了二少爷古怪的地方,包括
他配药面和吊脖子的丑事。这些事我跟老爷都没说过。少奶奶
听着听着,落了眼泪。
    我把自己的心掏空了。
    我说;少爷是好人。
    她说:我知道。
    她想笑笑,可眼泪止不住厂。
    她说:他本来不想成亲,是吧?
    我说:不是J他是害怕。
    她说:他怕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少奶奶捂着嘴哭起来了。
    我平生办了不少傻事。有些傻事过后想想并不傻,只有这
件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头。不单单是蠢,有
一些很糊徐的东西藏在里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跟挑拨没
有关系。跟趁火打劫更没关系!
    我是奴才。
    我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口明明看见少奶奶掉丫眼泪,我还
不闭嘴,把知道的全说了。在少奶奶眼里我是什么模样?我是
怕二少爷古怪的事情做得太少吧?
    我可能把二少爷当个死人厂o…
    这样说得通么?
    真蠢。
3月18日录
    二少爷第三天午饭的时候回到偷镇了。早晨,大路让我把
公社的人全都招呼到古粮仓,领着大伙把河湾里的木头码到岸
上来。从乌河上游漂来了一棵白毛杨,大腿粗细,过一会儿又
漂来一棵。一共漂来五棵。大路在河岸上看了一会儿,跳起来,
指着杨树说:曹l曹卫
    午饭的时候,大伙跟少奶奶讲着杨树的事,二少爷从粮仓
的豁口那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又脏又累,眨巴着眼,像
受了惊吓。他谁也不看,跟大路咕噜了一句就昏倒了,脑袋咚
一下碰在木轨上。
    我们把他抬到凉快的地方。少奶奶一直抱着他的头。他的
样子跟柳镇码头上的饥民差不多,腮帮子深深地陷进去,嘴唇
上全是燎泡。
    大路朝二少爷的脸吹口哨扫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可是少奶奶脸上没有表情。她老摸二少爷的脸,好像不摸
就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大路走开,跟到机器后边点了一支雪
茄,看着抱在一起的少奶奶和二少爷。
    我说:大路!
    他吓了一跳。
      我说:背?
      他说:背l
    他明白了我的手势。我让他们帮助少奶奶把二少爷扶起来,
我一猫腰,二少爷就压在我的背上了。我心里有愧。他压着我
能让我舒服一点儿。二少爷睡了一天一夜。这段时间,大路领
着人弄出了白白的火柴梗,用药水泡,在供房里烘,一根一根
成了象牙做的东西。我带回角院一把,让五铃儿放在二少爷的
枕头边上。我间五铃儿,他看见以后说什么了了
    五铃儿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每一根梗子都册断了,傻
子一样看木头茬儿。少奶奶在旁边掉眼泪。五铃儿说:少奶奶
心疼二少爷呢!
    这都是我造的孽吧?
    多嘴的奴才不是好奴才。
    泼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想想看,一根一根解火柴,这样子有什么?孩子气罢了。可
你知道了一些底细,这样子就不对了,就含了毛病了。毁了二
少爷的,是命I让少奶奶有了新眼光的,是我里二少爷动动手
指头都在少奶奶的注意中,我对不起他们谁?我对不起他们俩
了I
    我到现在也这么看。
    教训只有一个,你最喜欢的人求你逼你说实话,只要你觉
得划不来,你就对他们说谎。有时候,不说谎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觉得呢?
学着说点儿瞎话吧。
    巡防营封着苍河的码头,水路不通。在外边收完了帐的大
少爷,一直回不了榆镇。他的妾等不到他回来就临产了。我们
隔着墙听到孩子的哭声,我说,又是个丫头片子,炳爷揍了我
一巴掌,我不说了。果然是个女儿。炳爷事后总拿眼斜我,好
像那丫头不是娘们儿生的,是从我嘴里爬出来的。右角院的门
锁打开,把孩子抱给老爷太大看过,再锁回去。曹老爷心情还
好,还给女孩起了名,可是那把大锁证明了他的不痛快。他不
大计较这些身外之事,可八个孙女对谁都是太多太多了。
    你就不能不想老天爷是不是在找你的麻烦。
    老天爷找你的麻烦,就证明你做了亏心事。
    你没做亏心事,你就得琢磨琢磨上辈子做投做亏心事。你
自己琢磨还不够,别人还要帮你琢磨,直到你觉得谁都对不住
了才罢休。曹家的仆人和佃户们就爱琢磨这些事。我也琢磨。可
是曹家倒霉的时候,我从来不像别人那么高兴。大少爷风尘仆
仆从外边赶回来,那副样子,只能让我伤心。他看出事情不妙,
可还是说笑话给大伙儿听。他说:幸亏把头夹裤档里来着,要
不就见不着我老闺女了w他哈哈大笑,让人身子骨跟着一振。同
是一个爹妈,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不同,让奴才们怎么也弄不明
白。
    大少爷得知弟弟造出了火柴,特意宴请了火柴公社的人。席
上弄醉了好几个,二少爷一根挨一根划火柴,说:你看l光满,
你看。大少爷说:我看见了。别划了。我都看见了,真好左
    大路嘿嘿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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