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恒 ---电视剧《〈《〈中国往事〉》〉》原著
--------------谨以此书献给我今生唯一真正爱上的女人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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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简介
出生年月:1954年 籍贯:北京
现任《北京文学》主编,北京市作家协会主席、驻会一级作家,北京市文联副主席,北京市人大常委。代表作:《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伏羲伏羲》 《狗日的粮食》等
主要经历
十五岁当兵。干过工农兵三业。鲁迅的信徒。创作以中短篇小说为主。《狗日的粮食》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伏羲伏羲》被改编成电影《菊豆》,在国内外引起反响。有小说集《东西南北风》、《虚证》、《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 已有五卷本《刘恒自选集》问世。2004年在“北京文学节”上获得终身成就奖。
一九九二年三月
3月l日录
说起来话长了,我从头给你讲。人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
的事记不住,腿后跟跺烂的事倒一件也忘不了。人都是怪东西】
别问我上顿吃了什么,我不知道。要问就间有意思的事。没意
思的事我一个字也不说,不信你就听着。兔息子,咱们从哪儿
说起呢?我嘴脏,你不介意吧?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看出
来了。
那天,我记不准是哪一年了,可能是戊申年。那天我去柳
镇的码头上等邮差,去早了,跑到福居家的茶馆里要了一碗碧
螺,一边吃一边看窗户。窗户对着河汉,来来去去的都是小船,
船上有猪、酱菜桶和鱼鹰,也有个把女人,一摇而过。我十六岁,
喜欢看打架,喜欢看女人的脸蛋子和胸脯,当然,还有屁股一。别
跟我皱眉毛,你不喜欢看吗?这就对了。我早就说过,你是个
好孩子。你知道不喜欢看女人屁股的人喜欢看什么东西吗?我
嘴脏,可是我还得说,他们喜欢看茅坑里自己拉出来的屎!他
们是蛆,让他们看去吧。我们是人,我们只看有意思的东西。兔
息子,你说对么?
女人立在船上过去,摇将的样子让我在白天也止不住做梦,
都是丑梦。我梦见自己贴着女人肥嘟嘟的后身与她一块儿摇,我
和她摇成一个人了。不怕你笑话,我昨天还做了这种梦,可惜
抱的不是人,是一只细巴溜长的野狐狸,是公是母我都没弄清
呢!我说的事有意思么?
你要觉着没意思,我就不说了。这世上跟我同岁的人还有
几个?我是九二年生人。九二年,你算算吧。他们和她们都在
土里烂成了泥,不小心让人挖一块骨头出来,都给当成羊骨头
和猪骨头,没人再拿他们当人。我该知足了。多嘴多舌不是好
兆,老人多嘴多舌就是活不长了,那是老天爷在催他的命呢!
孩子,你把茶杯给我递过来。
谢谢,把痰盂也端过来二
你耳朵真大。
你有福。
你知道我的小名么?
我小名叫耳朵。
你摸摸它,像什么?
对,海参。’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我不怕多嘴多舌,不管死人和老天
爷乐意不乐意,也得容我把话说完。我不比你们年轻人,说谁
的时间有的是,当一年哑巴也没关系。我是说一句少一句,一
天也不能耽误了。我不能让这么有意思的事情烂在肚子里,我
得说。实话告诉你吧,你爱听不爱听都没关系,我冲着这堵增
讲故事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墙上有女人。
不信你看。
你是个瞎子!
我都懒得张嘴了。
那不是屁股,那是去年夏天漏的雨水。你不能用眼睛看,得
用心。只要心思对了,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你
猜猜我现在看见什么了?
年轻人脸皮薄,我不能告诉你。
我看见了一个淫字。
淫,你懂吗?
福居家的茶馆卖水,还有一绝,·是给茶客梳头。你刚坐下,
小厮就凑过来解你的辫子,你在前边喝他在后边梳,哪痒痒了
用手指指,·}梳子齿儿马上就能刮过去;别担心头皮渣子脏了茶
碗,他早就往你脑袋上抹了粘乎乎的芝麻油了。阔不清老福居
凭什么把两样不相干的生意做到一处,只知道人们都喜欢亮晃
晃地从那里走出来,为了这点儿气振他们得多付两碗茶钱呢。
茶馆傍着柳镇的西街,走过码头的空场,是东街,那边花
花绿绿的什么都卖,卖的最俏的是肉,女人的肉。那些把芝麻
油味儿带过去的人,是穷酸的漂客。他们办完了事还回来。一
口气能喝于一壶茶水,喝够了把嘴一抹,一五一十吹嘘他干了
什么,怎么干的。说得高兴了,他们能把条凳比做女人,手是
手脚是脚地演起来。福居家的茶馆不光卖水梳头,还是个诲淫
的去处呢。不为这个我也不去喝那么贵的茶。以后我才知道,娟
寮里的茶更贵,用老缥客的话说,一碗人血也不过如此了。他
们缥以前漂以后为什么到福居那里去,你该明白了吧?
他们缺钱。
我也缺钱。我是乡下来的仆人。我是愉镇曹如器曹老爷家
的奴才。曹老爷是远近闻名的绅士和财主,我不能给他丢了面
子口我不喝本地产的绿针,我要了外省舶来的碧螺。我不看那
些下作的比划,我看窗户外头的船,我看着船上的女人做我自
己的梦。可是,茶客们的脏话我一个字也没漏掉。有人在吹牛,
说他靠着一瓶洋洒,干厂柳镇东街里最值钱的黑鹰,算那天他
一个小钱没花,已经白操了她七天了。
老福居带头嚷嚷:杂种操的你放屁里
那人忙说:我要说谎就不是人,她贪酒!
老福居说:七夭?除非你宰了她,奸尸!
茶馆里笑翻了。我不懂什么叫奸尸,可是我r一下子想到了
黑鹰的脸蛋子和两条长腿,脊梁沟里一阵酥麻。老福居的嘴可
真厉害。他对我倒很客气,_他知道我是谁。他给我续水的时候
很小心,让我直觉着自己是个有钱人。
他说:耳朵,你们家老爷近来可好?
我说:托大叔的福,他老人家好着呢!
他说:你又上药铺了么?
我说:老爷让我买高丽参和拘祀子。
他说:初夏了还补么?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是等邮差吧?别等了,萍水湾的饥民暴动了你不
知道么?官船和商船一时上不来,没有一旬两旬的别想等着信。
同榆镇去吧,见了曹老爷别忘r代我请安。你留心点儿,别让
他瞎补,小心补坏了身子口
老福居多会说,把自己当成和曹老爷平起平坐的一个人了。
实际呢,我们老爷见了他都不·定知道他是谁。福居的心眼还
是不错的,他竟然不知道我泡在他的茶馆里是图什么。不怕你
笑话,那些下作的故事可真叫我动心,我觉着我整个儿人都掉
到东街人肉的香味儿里去了。我在白日梦里听到老福居说:你
们听。茶馆里乱哄哄的。老福居又说:你们听呀J人们静下来,
苍河上飘出纤夫的号子,吼的人不少,是一条大船。
大家跑出去看热闹,码头上晃着一大片脑袋和辫子。人群
前边有许多灾民,他们刚才躲在柳镇的各个角落,听到动静都
饿狗一样扑出来了。东街街口的石台子上浪着几个娟寮的粉妞
儿,大红大绿,浑身上下都是不值钱的薄缎子,衣服样子不像
本地那么肥,是从下游富庶地方学来的。我往后站,仔细看她
们,我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太馋了,哪儿都想去,像贼的两
只手。
苍河比往年枯了一丈,岸边都是泡白了的石头,水草趴趴
着,像死人头发。纤夫踩着它们往上走,一直走上码头的石头
台阶,拢岸时舱底刮了河床,泥浆冒着泡儿泛出来。饥民们像
见了皇上,都跪下了,疯疯颠颠地叫唤:老爷赏一口吧卫老爷
赏一口吧r
船真大,不是客船和盐船,也不是米船。船的洋子很古怪,
中l可有桅,船头上漆了鱼嘴和鱼眼。你去过苍河没有?那真是
一个没头没尾的东西!它的下游是县城,是府城,完后是省城,
再往后就流到外省去了。那时候我不知道海,只觉着河水不管
流多远,也是在地皮的一条沟里来回来去地转悠,没有别的去
处。那条外省来的船没有吸引我。我用眼睛撬娟妇们的沟子呢二
大船的跳板吮一声砸在码头上了。
船舷里只有苦力,没别人。
饥民们突然改口了。
他们叫;亲爹!亲爹】赏一口吃的吧!
我想看看他们的亲爹是谁,一扭头看见跳板上走下来两个
贵人模样的家伙。一高一矮,都是洋装,黑颜色儿,礼帽和斗
篷也是黑的。他们让岸上的人吓住了。一片瘦胳膊!一片讨食
儿的破碗:码头上活像长满了脏蘑菇。他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高个儿摘了帽子,一脑袋金丝头发,鹰鼻,鸽眼,白皮,我不
说你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是个地道的洋人。
这二一回是岸_L_的人给吓住了,匆匆闪出一条道来。饥民们
不再吱声,都举着碗往跟前凑。洋人一路走一路往破碗里扔小
钱。矮个儿也在扔,施舍得不耐烦,一把抛出去了二残人们抓
挠着搅成了一团,只有疯狗才能打成那个样子。洋人丢光了小
钱,随手扔了几块鹰洋,不要脸的饥民又叫起来,你再有灵性
也猜不出他们叫什么。
他们叫:洋祖宗,您赏聋拉孙儿一块吧圣
人饿到那个分儿上就不是人了。
那位矮个儿不是洋人,脸蛋子倒比洋人白净。他走过来的
时候一真瞧我,走过去了又瞧瞧我,我也礁他。我很熟悉他脸
上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我记不起这个垂头丧气的人是谁了。那
时候,凡是有点儿文化的人都是这副眉眼,小学堂的教师,串
洒铺的秀才,省城高等学堂的读书人更不用提了,你只要看他
们的脸就知道老天说话就要塌下来,哪个也别想跑。
我真该死,怎么没认出他来。
他站在离我两丈远的地方不动了。
我们中间隔着饥民和娘妓。
他说:耳朵,是你吗?
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他的脸真苦,我差一点儿掉了眼泪。我
几步抢到前边,跪下来给他磕头。我很会磕头,脑门子在青石
板上碰得嗡嗡响,又麻又晕,可一点儿也不疼。我把那些要饭
的卖肉的吓坏啦。
你听过评书没有?
我最喜欢评书的最后一句。
咱们下回…—再讲。
我该出去踢弯儿去了。
他是谁,我明天告诉你。
又飞过去一架。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敬老院盖在这个地方。
这地方安静。他们一定以为上岁数的人都是聋子。我可不聋,这
是今天的第三十八架了。我刚搬来的时候很娇气,听到飞机的
声音头皮都发炸。现在我习惯了,我把它们看成鸟。我看它们,
就像在老福居的茶馆里看船。苍河绕来绕去,流到我头上去了。
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人叫曹光汉,是曹家的二少爷。他有
一个远房舅舅在光绪的朝廷里做着外交官,攀了这层关系,老
爷出钱把整天唉声叹气的二少爷送到西洋留学去了。曹家不指
望别的,他们只害怕他窝在榆镇的盆地里变成古怪的人,变成
疯子。他是甲辰年十九岁的时候走的,回来的时候有二十三岁
了吧?他穿戴变了,身材也变了,没怎么变的是那张脸,还有
那令人担忧的性情。他对我说:耳朵,是你吗?听声调好像他
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好像他刚刚爬出来又得马上爬回去了】
二少爷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这是第三十九架了吧?
孩子,你坐过鸟吗?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忘记告诉你了。洋人穿过柳镇码头的
时候,东街口上的婿妇们一阵骚动。有个穿粉衫的娘们儿呀地
惊叫了一声。她不是黑鹰,她叫白马。她说那句话的时候风骚
地扭来扭去,好像孙悟空躲在她后边,要甩金箍棒把她给支起
来了。
封建社会怎么样!
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尸/J’很一多名堂的。
她说:好一根洋毡毡】
去吧,祝你睡个好觉。但愿你早晨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活
着。不管怎么样,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边,我要下功夫干到底口
去休息吧,不要为女人的一句话害羞了。
干真万确,那是她的原话。
我累了。
3月2日录
榆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