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两三天的时间眨眼便过,遵照方晏的吩咐,今年过年一切从简,连除夕晚宴也是照一般的规格张罗。唯一不同的是,方晏和易柳商议妥当,方晏照惯例自去召集各大臣饮宴,而皇后则出面邀请先帝所有的嫔妃在紫琼殿共渡除夕,这本是件好事,不妨易柳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蔚缌出席后宫的嫔妃宴,方晏迟疑了半晌,最终仍是答应了。
少年知道这个消息时已至傍晚,方晏摞下一句话便即匆匆离开,太极殿内群臣云集,开宴的时辰快到了。
蔚缌没有吱声,红珊在旁默默瞧了他半晌,正想出言相慰,却见少年抬头笑了笑:“小砚和小墨在哪儿?”
红珊突然不忍心逼他穿女装,找出一件白色滚银边的绣花外袍替他更衣:“他们这两天一直在药库忙着呢!”
蔚缌自己整理袖口:“连年夜饭也不吃了?”忽地轻轻一笑:“也是,以前在庄里大家都是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今年为了我他们不肯回庄,实是难为他们了。”
红珊的心完全偏向了蔚缌:“公子身体不好,小墨公子一直在药库里找药想法子,希望能替公子除去余毒。”
少年摇摇头:“这点儿毒其实并没什么危害,父亲说不定已经有办法了。”心里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如果蒲歆当真想出了办法,一定会来信告之,可是这几日也曾收到父亲的来信,只言为了京中店铺扩大之事,半字不提解毒。
蔚缌明白这几年生意上的事大多由尹氏兄妹挑大梁,这种扩大店面的小事父亲一向不予过问,怎会特意为此来京?想来还是因为自己。父亲与爹爹不同,不会对孩子很亲热,除却最年幼的小澄,蒲歆对另三个儿子都是冷冰冰的,但蔚缌却能轻易透过冷漠的外表看到最深层次的关爱与怜惜。特别是出庄后,父亲的书信日益频繁,三言两语间蔚缌便能读出父亲对自己的挂念,想必年后来京也是为了看看自己这个长年不归家的不孝之子。
红珊已将腰带替他束上,轻声道:“公子,可以了。”
蔚缌回过神来,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的装束,微笑道:“今日你倒不曾逼我穿女装。”
红珊抿嘴一笑:“奴婢是喜欢与公子闹着玩儿,但今日还是不要闹的好。”想了想,沉吟道:“王爷临走前跟奴婢说了,让奴婢与公子同去。”
少年摇摇头:“不用,你替我照顾小砚和小墨,等他们回来陪他们吃顿年夜饭吧!我自去便行。”
红珊闷下头:“公子,您知道。。。。。。”
蔚缌呵呵笑道:“她们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将我怎么样?对了,红珊,有没有解酒药?”
红珊点点头,莲步轻移,走到外室的书桉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回到内室将盒子递给蔚缌:“这里面是最好的解酒药,您随身带着。”
蔚随一笑接过,揣进怀里,大步向外走去。红珊犹豫着追上,小声问道:“公子,您觉得委屈吗?”
少年瞥了她一眼:“委屈?我既然决定与他过一辈子,便不曾想过会有委屈。红珊,你多虑了!”
美丽的侍婢突然眼圈一红:“是的,是奴婢多虑了,公子请!”
蔚缌冲着她咧嘴一笑,大踏步走出宫门,早有宫人弯着腰迎上前来,伺侯他往紫琼殿而去。
因为先帝刚刚崩殂不久,宫里的宫灯都蒙上了白色的纱笼,蔚缌一路走来,但见万木萧条下全是白惨惨一线,不觉心底微微发寒。
好不容易走过一段青石子路,拐个弯,蔚缌不觉眼前一亮,一熘儿的小冬青长得结结实实,虽然上头挂着的还是白色宫灯,但那一排排整齐的碧绿却跳跃般地渗进他的心里,将方才那点寒意驱赶得无影无踪。
行过冬青廊,抬头便是紫琼殿了。今晚的紫琼殿特意被收拾了一番,挂的仍是白色宫灯,殿内香气缭绕、云鬓雾鬟,一众嫔妃早已落席,易柳坐在面南的高阶之上,一身的素妆打扮。
蔚缌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迈进殿内,眼光扫过四周,略一拱手,声音朗朗传遍大殿各个角落:“蔚缌来得迟了,劳诸位娘娘久等,深感惶恐。”
这句话说出来,整个大殿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回头怔怔地看向他,连高坐在上的易柳也不例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后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明日便是新帝即位大典,贤王妃百事繁杂,哀家可以理解,但也不该错过时辰。众姐妹的意思,贤王妃先自饮三杯陪罪吧!”
少年心里暗暗失笑,知道她们虽有怨气,却也不敢当真把自己怎么样。毕竟方晏明日便是正统的君王,若真伤了他,只怕方晏第一个不会放过她们。想必贤王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方才让他前来赴宴,也算是对皇嫂们的一种安慰吧!左右不过是喝喝酒而已。
并不推辞,仍旧站在门边,看着易柳挥挥手,便有三名宫女端着三个海碗走到他面前屈膝行礼。蔚缌微微一笑:“有劳。”随即连饮三碗。
到这时候蔚缌发现自己果然很聪明,幸好先前向红珊要了解酒药,来的路上便吃了两颗。虽然知道这种药丸空腹吃对胃不好,但少年却明白不吃今晚定会被灌到失态。
果然,三碗喝毕,易柳又开口了:“贤王妃果然豪爽!明日新帝登基,贤王妃便是我圣朝的国母,姐妹们都为此感到欣喜,方才对哀家说想每人敬王妃一杯酒,不知王妃可愿赏脸?”
其时蔚缌仍旧站在门边,皇后一句不提请他落座之事,显然存心要让他站着,既然站着,菜是吃不到了,好在有宫女在一边伺侯,喝酒自是不成问题。
少年无话可说,仍是一拱拳:“多谢各位娘娘,只不过蔚缌年轻识浅,国母是当不得的。”
易柳笑了笑:“贤王妃何必自谦,莫不是不愿赏脸?”席间顿时哗然。
依着蔚缌以前的脾气,一个大男人在这儿受一群女人的气,于他是万万不可能忍受的,更不会乖乖来赴这种晚宴,早跑得人影不见,让方晏自个儿头疼去吧!可现在的蔚缌却已经不一样了,早就将隐忍二字学得精熟,面对皇后的咄咄逼人仍是一派心平气和:“在下并非自谦,所言的确是实情。不过,既然是诸位娘娘的一番好意,在下莫敢不从。”来都来了,若真的使性子,却叫方晏如何收场?
易柳气定神闲地点头微笑:“如此,本宫先敬王妃一杯。”她举起几桉上的小酒杯,一饮而尽:“王妃,请。”
蔚缌看着宫女奉上的大海碗,暗暗叹了口气。所有人用的都是小酒杯,独他一人用海碗,不知道那两粒解酒药是否能抵得住?早知如此适才应该多吃几颗。
如此轮番敬上,到第六碗时,蔚缌已是满脸通红,两粒解酒药药性早过,无奈之下,只能提用真气慢慢蕴化酒气。
幸好方荀的妃子不多!当最后一碗酒灌进喉中,蔚缌心里只剩下这么一句感慨。如果方荀也如唐宗宋祖一般,后宫佳丽上千,那今日的自己,蔚缌迷迷煳煳地想着,上千名,不醉死也要撑死。
一想到撑死,就莫名感到了尿意,这么多酒喝下去,肚子滚滚圆,不内急的不是人!可那些嫔妃敬过酒后便不再与他说话,易柳也只是遥遥远远看他一眼,而后招呼众妃吃菜用饭。
被罚站了!蔚缌无奈地笑了笑,还记得小时候身体弱,一旦做错了事,父亲舍不得打,爹爹更是护得滴水不漏,唯一惩罚自己的办法只有罚站。便是罚站,统共不过一个时辰,当他仰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委屈地噘起嘴,父亲往往会叹口气:“好了,你去玩吧!”
没想到长到十六岁,不对,明天便是十七了,居然仍会被罚站,而且罚自己的人还不是父亲。。。。。。
憋得难受至极,蔚缌决定不再站下去,转身便欲走出殿门。
谁知一只脚刚刚跨过石槛,便听到易柳温和的声音:“贤王妃要走了么?”
少年懊恼地皱皱眉,回身拱手作揖:“在下业已酒足,多谢娘娘的款待。”
皇后拈起酒杯:“业已酒足么?哦,贤王妃还没有吃饭呢!来人,给贤王妃。。。。。。”
蔚缌笑笑,截口道:“娘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今日是除夕夜,在下也已经让诸位娘娘尽了兴,多少容在下留些肚子,也好回去陪在下的两位弟弟吃几口菜。”喝了这么多酒,不让人上厕所,却又要强行喂饭,易柳,整人也不是你这么整的,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不要逼人太甚!
没料到他会插嘴,易柳倒是愣了愣,细长的柳眉慢慢掀起:“本宫倒是忘了,贤王妃的两个弟弟也跟着进宫了呢!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席上的众妃嫔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人听到最后一句话,掩唇轻笑。
蔚缌的火气终于被撩拨了上来,面色渐渐变冷:“在下曾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也算受过娘娘的恩惠,又尝听人言娘娘贤良淑德,堪比古之名后,今日看来娘娘身为国母,果然是后宫的典范。”他顿了顿,见易柳渐渐变了颜色,继续道:“只不过,在下还是要奉劝一句,自古来,名人文士不能自保晚节者甚多,娘娘若一直不能释怀,将来会如何,以娘娘之聪慧,蔚缌不说也当明了。”
皇后的手一颤,蓦然起身:“你。。。。。。”
蔚缌决定不再陪她演下去,复又抱拳:“在下言尽于此,娘娘好自为之。”回身大步跨出紫琼殿。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看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一众嫔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易柳气得全身发抖,慢慢瘫坐在玉椅上,一旁的贴身女官担心地扶住她:“娘娘。。。。。。”
皇后慢慢转过目光,神情带上了几分脆弱,低声道:“芳华,哀家将来会。。。。。。会如何?”
芳华怜惜地看着她:“娘娘。。。。。。”
易柳闭了闭眼:“哀家累了,让她们继续吃吧!”
芳华扶着她站起,冲领事太监使了个眼色,与易柳一起闪进内殿。
皇后悄无声息地走了,殿内众嫔妃俱都意兴阑珊,纷纷起身带着自己的女官离开,不过片刻,整个紫琼殿只剩下原有的几名宫人,一场闹剧转瞬落幕。
易柳回到坤宁宫便即歇下,芳华替她熏了香,并没有离开,坐在桌边看着床上的皇后怔怔发愣。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皇后对先帝的深情,为了得到先帝的垂青,易柳努力要求自己做一个好妻子、好皇后,可是压抑了那么多年,却只能无奈地接受丈夫爱着一个男人的事实,便连先帝临终,陪在他身边的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那个风华正茂的绝美少年。
第六十章
蔚缌刚刚拐出紫琼殿前的长廊,便觉腿一软,踉跄着险些摔倒。身后跟随的宫人们俱都吓了一跳,连忙抢手上前搀扶,却被少年避开:“你们先回寝宫,我想一个人散散步。”
一名管事的太监不放心地询问:“公子喝醉了,留个人照顾可好?”
蔚缌摆摆手:“不用!”
太监待要再劝,却见少年瞪起了眼:“还不走?”
宫人们再不敢多话,纷纷离开。有几个小宫女悄悄回头,暗忖着王妃的脾气可不太好呢!
挥退宫人,蔚缌闭了闭眼,并没有走亮堂堂的青石板大路,却慢慢行到背光的墙根下,顺着墙根一路向前走。
不辩方向地随便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少年忽然立定脚步,侧耳细听,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运气不错,居然走到了宫里的死角,此处并没有侍卫把守。
扶着墙骤然弯腰,一直压抑的呕吐感终于没有办法再忍耐,少年“哇”地一声张开嘴,酒水溷着胃里的粘液酸气熏天地呕了出来。
这一呕直呕得眼泪汪汪,好不容易停住,却又觉得呕空的胃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蔚缌按住胃部,低低呻吟一声,蹒跚地跨过呕吐物,试着往前走几步,却没能撑得住,软软地瘫倒。
微微蜷起身体,心里知道定是胃疾犯了,其时平日饮酒稍稍过量便会带来疼痛,何况此番如白开水般灌了那么多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胃疾之故勾起了筋脉中残留的毒性,躺了一会儿,疼痛不仅没有消退,竟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蔚缌忍不住将身子蜷得更紧。
冬夜里的寒风凛凛刮过,蔚缌低低叹了口气,这么躺着不要生病才好,明日是方晏的登基大典,答应了他一定会去观礼。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蔚缌的精神全都集中在噬骨的疼痛上,却不曾料到连侍卫都没有的地方还会有人来,故而并没有刻意隐藏形迹,被路过的人一眼望见。
来者有三名,前头的老宫女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后头跟着的一位宫装妇人牵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见蔚缌,牵孩子的女子断喝一声:“什么人?”
蔚缌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被一拨突如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