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蔚缌的伞早已歪倒在地,白皙的脸颊上挂着清幽幽的水珠。黄需本想掏出丝帕替他擦拭,却忘了自己也是满手泥污,丝帕刚掏出来,便被手抹得黑一块白一块,只得放弃地随手扔在泥地里。
不知道又挖了多久,仍是什么都不曾见着,黄需抬头看看天色,正想说不早了,回去吧。。。。。。目光却蓦然凝住。
离二人不过三尺的距离,方荀静静地站着,身后不见一名侍卫或宫人跟随,长袍没有撩,裤管没有卷,黄软缎的鞋面、裤脚沾满了泥污,玉冠束在头顶上,冠边犹自滴着水珠,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只俊朗的容颜带着一股沈肃之气。
黄需一屁股坐倒,险些摔进自己挖的坑里:“陛。。。。。。陛下。。。。。。”一只手扯住了旁边蔚缌的衣角。
方荀冷冷清清地看着他,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少年并不曾发现皇帝,却感觉到太医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心下一喜:“黄大哥,你挖到。。。。。。”声音倏然顿住。
方荀的目光从太医身上转向蔚缌:“缌缌,你与黄需在这儿找什么?”
少年愣了愣,眼前的皇帝让他产生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一动不动的站立、平和的语调、清冷的眸子,毫无表情带着点微白的脸色。。。。。。少年觉得有些无措,扶着黄需慢慢站起:“陛下。。。。。。”
方荀看着他:“你是他的什么人?”
话里的他是谁,三人心知肚明。黄需别过脸去,蔚缌叹了口气:“你没有让人查一查我的身世吗?”
方荀的眼眸中终于起了一点情绪:“你也姓蔚。。。。。。”
蔚缌勉强笑了笑:“你想到了什么?”
皇帝慢腾腾地开口:“没听说他还有别的子嗣!”
蔚缌苦笑:“我是凭空冒出来的。。。。。。”忽地睁大双眼:“你。。。。。。你知道。。。。。。”
方荀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除非朕不想去查,否则,这世上不会有朕不知道的事情。”
少年愣了愣,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自己一直不曾告诉方荀自己的身世,而他也一直不知道,他对自己。。。。。。看来确实很尊重。。。。。。
面对着这样的人,蔚缌忽然不想隐瞒了:“他是我的义父。”
方荀微怔,目光重又转向一旁有些惴惴不安的太医:“黄需,你一开始就知道缌缌是他的义子么?”
到这会儿,提点大人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在蔚缌将话拦了过去:“黄大哥不知道,是我再三央求黄大哥带我来这儿的。”
其实他这个谎话很不高明,到这儿来也便罢了,两个人蹲在地上挖泥是哪门子的道理呢?要说蔚缌是有心,那黄需为什么会跟着他无聊地挖泥?提点大人就算再孩子气,也不至于玩这种三岁小孩才会玩的游戏。
可方荀不想问,也不想关心黄需是否有所隐瞒,只仰首向天默然半晌,缓缓道:“他带走了父皇,如今,朕又被他的儿子。。。。。。”
话只说了一半,皇帝转过身去:“走吧!你要找的不在这里。”
蔚缌拉着黄需紧紧跟上:“方荀。。。。。。”
皇帝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不免又喜又悲,低声道:“你全身都湿了,回去洗个澡休息休息,莫要再生病!至于你要找的。。。。。。过几日,朕带你去!”
少年愣了愣,听他这话,看来弟弟和卓乐的尸骨并没有被随便处理,皇帝定是有所安排了。忽然起了些懊恼,早知如此应该直接询问方荀,或许到现在都已经将遗骨迎上云岫了。
皇帝走得不快,一步一步下脚似乎很沉重,路边偶有侍卫宫女太监遇着行礼也是不理不睬,蔚缌与黄需跟在后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讲。
磨磨蹭蹭回到水庭,早有太监打来了热水,蔚缌独自进浴房洗了个澡,再出来时便见皇帝换了身衣服坐在窗前,黄需却不见身影,想来方荀将他遣走了。
皇帝的脸色仍然带着几分苍白,神情有些憔悴。蔚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静静地注视了半晌,方才慢慢踱进去,关紧门,径直走到窗前:“陛下!”
方荀转了转目光:“朕想过很多,却从不曾想过你与他竟然会有关系!你的身世,晏弟知道吗?”
蔚缌眼睛一眨不眨:“大哥不太清楚,我没有向他提起过。”
方荀望着他,眸中掠过一抹痛楚:“大哥。。。。。。前次你向朕询问永安梅林之事,朕本起了些疑心,只是其后你大病不起,朕。。。。。。缌缌,你与他并不相像。”
蔚缌笑笑:“我只是他的义子,并非亲生,哪来相像之处?”
方荀垂了垂眼眸:“说得也是,是朕糊涂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悲哀。
这样脆弱的皇帝蔚缌是首次看到,心头莫名软绵绵的,居然低声下气地说着:“陛下封闭永安、移出梅林,全是因为义父吗?”
方荀一只手撑着桌面慢慢站起:“也是,也不是。只不过是年少时的执念罢了!缌缌,你不要再去那地方了,过几日朕带你去瞧瞧那。。。。。。那孩子。。。。。。”
蔚缌看着他向门口走去:“移林后你将他重新葬了?”
皇帝一只手伸向木栅:“他总是皇家的骨肉,朕将他葬入了皇陵。”
少年愣了愣,忽然大声道:“谢谢你!”
方荀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不再说话,自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蔚缌立在窗口怔怔凝望,皇帝的背影再不似以往一般意气风发,默默地散出一股阴郁之气,瞧得他心口微微一凉,方荀这是怎么了?难道义父在他的记忆中是十分灰暗的吗?
长廊的拐弯处,有个人向方荀规规矩矩地行礼,皇帝视若无睹地绕开,那人一只手托着碗,一只手摸摸后脑勺,若有所思地往水榭的方向走来。
蔚缌上前开了门:“黄大哥!”
太医飞快地跑进,将药碗递到少年手中:“喝了,适才淋了雨,不要再生病。”回身关紧房门。
少年感激地笑了笑:“谢谢黄大哥。”托了碗送到嘴边。
黄需闲闲地坐倒在椅子上:“别谢我!你洗澡的时候,陛下命我去煎了这碗药来。我说小美人啊,陛下对你的情意比之当年先帝对太傅,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蔚缌顿了顿,依着窗坐下,默默地饮尽苦兮兮的汤药,将空碗搁在案头上:“在云岫,每个人都对方炫很生气,可是后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黄需却已明白了:“其实先帝去世前真是非常可怜,有一次我去给他诊脉,发现他的手腕直至上肘处全是刀伤,当时的总管公公告诉我这是先帝自己割的。”
蔚缌没有接话,这些细节云岫山庄人人都知道,方炫灰飞烟灭后,爹爹带自己去看义父,说的话只有一句:“或许方炫的魂魄已飞到了师叔身边。”
当年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已没有必要再去分辩,人死万事空,便有再多的纠缠也随着人间的沧桑变幻烟消云散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方荀带着些恍惚来到御书房,门前侯立着的一众太监宫人看出皇帝脸色不善,俱都不敢吱声,苏文推开御书房的大门,恭恭敬敬地跟着皇帝走了进去。
方才本是随同皇帝前去水榭探望蔚公子,谁知到了水榭却听伺侯的太监禀报,说是蔚公子与黄太医到御花园去了,陛下听了这话还有些失笑,下着大雨,这两人居然还有这等兴趣,爱好雨中赏景。
御花园内并没有找着两个人,皇帝既疑且惊,吩咐在宫内寻找,不久便有侍卫来报,说是在永安宫处见着两个人,当是蔚公子与黄提点无疑。
皇帝一听永安宫便皱眉,却不知为何,竟打发自己一干人到御书房侯着,独自去找那两个贪玩的人。皇帝的话自然是不能不听的,苏文只得带着一大拨子人来到了御书房。
可现下,苏文偷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心下忐忑不安。陛下紧抿着嘴,眉间带着一股郁气,半个字都不多说,坐下来拿起奏折便开始批阅。
太监总管研着墨,不时瞥一瞥帝王的气色,总觉得陛下这段时日来似乎不太对劲,光说这脸吧,白白的,要说陛下本就生得俊朗白皙,可这几日那脸白的。。。。。。苏文心里惊惶,有些日子,陛下早时怎么唤都唤不醒,难道。。。。。。陛下生病了?
不行,得找个太医来瞧瞧,陛下这样子太不正常了。。。。。。可陛下自己都不提。。。。。。苏文不由自主加大了磨墨的力度,要不然让易护卫问问,陛下平日里对他最是信任。
想起曹操曹操就到,门外随即传来小太监通报的声音:“启禀陛下,易大人求见。”
方荀手里的笔微微一顿:“让他进来吧!”
苏文忙不迭跑去开门,易杨进屋的一刹那,便见太监总管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大护卫有些摸不着头脑,苏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话对我说?他也是个机警的人,很快地回了个眼色,立即跪地参拜:“微臣参见陛下。”
方荀好不容易露出了点儿笑脸:“起来吧!”接着又道:“苏文,你出去,朕有话与易杨说。”
太监总管唱了个诺,拎着拂尘退出门去,皇帝放下笔站起身,挥挥手:“把门关了。”
沉重厚实的大门吱吱呀呀缓缓关紧,易杨回头瞧了瞧,有些莫名:“陛下有什么事要单独吩咐微臣?”
方荀冲着他笑了笑,再笑笑,突然晃了晃身体,似乎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只手撑住桌面,鲜红的血顿时喷了出来。
易杨这一下骇得不轻,抢步上前扶住皇帝摇摇欲坠的身体,单掌抵住他的后心,真气源源不断输送进去。
第二十一章
方荀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推开易杨的扶持,举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淡淡道:“没事!”
大护卫近乎哀求地望着他:“陛下,请您把解药服了吧!”
方荀摆摆手,喃喃道:“有时候朕与父皇一样固执。。。。。。”父皇最后不惜自残也要跟随蔚绾而去,而朕。。。。。。得不到缌缌的爱,这解药不服也罢!
易杨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陛下,您说什么?”
方荀笑笑,低头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奏折染上了几点榴艳,微微沉吟片刻,提起朱笔,顺着红点走过的路势画了个圈,正巧把字划进去勾了,方才轻笑道:“这人就喜欢说废话,每次呈上来的奏折都这么罗罗嗦嗦,还要朕给他改文章!”
易杨不敢再碰他,退后几步:“陛下。。。。。。”
方荀瞧了瞧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快夜了!”
易杨到这时候几乎忘了来找皇帝的目的,可怜巴巴地恳求着:“陛下,把解药服了吧!毒一直留着,总会有伤身体。”
皇帝不理他,慢慢矮身坐稳,提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画圈圈:“你来找朕,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易杨瞧了瞧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默默叹了口气。这个君王啊,自小就任性固执,脾气倔强,曾记得这人年少时为了训服一匹夷邦送来的野马,竟不惜以身犯险,差点儿连腿都摔断了。到如今年将而立,这破性子怎地还是改不了啊!
皇帝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不禁好奇地抬起头:“易杨,你来这儿难道只是为了看着朕发呆?”
大护卫顿时回过神来,俊脸一红,嗫嚅着闷下头:“并非。。。。。。不。。。。。。不是。。。。。。”
方荀瞧着他受窘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轻松,扔了手中的笔失笑道:“说吧,为了什么事?”
易杨好不容易把那层尴尬压了下去:“是为了小王爷的事。”
方荀愣了愣:“小王爷?”赫然领悟:“是方曦啊,他怎么了?”
易杨单膝跪地:“小王爷想出宫!”
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心腹护卫:“你这样子,莫不是要替他求情,让朕放他出宫去?”
易杨犹豫着:“他的武功已被废了,淄阳王的旧部也全都投靠了朝廷,钱离那伙人合着船沈了海,属下。。。。。。属下瞧他那模样实是不忍心。。。。。。”
方荀敲着桌面:“若说钱离此人,蠢是蠢了些,倒也颇有几分野心哪!”
易杨微微一笑:“幸好当日他的尸体被网拉上来了,要不然属下还真是不放心呢,留着这么个人总是祸害!”
皇帝嘿嘿笑着:“钱离是死了没错,那个郎坤嘛。。。。。。”
大护卫突然没了声,默默低下头,方荀看着他:“方曦还是不死心吗?”
易杨点点头:“没找着郎坤的尸体,小王爷总是不甘心。”
方荀歪了歪脑袋:“他既已跟着回京了,便是再去又如何能找着郎坤,说不定那人早死了,到这会儿尸体在海中被鱼吃得连骨头都没了。”
易杨皱皱眉:“小王爷说要出宫去寻找师父。。。。。。”他没有再往下说,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可信。
方荀笑了起来:“寻找师父?呵呵,他师父不是已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