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涵之的笑容中带了几分不屑:“丧家之犬有何资格与本公谈条件?”
蔚缌轻轻笑了起来:“大哥……”伸手拉住辅国公的右手,微微晃动。温涵之和蔼地拍了拍他的手,两人默契于心。
钱离怔了怔,脸色阴沉了下去:“国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郎坤隐有怒气:“快写。”
温涵之索性不再理睬他们,竟然默默闭上了双眸,蔚缌毫无顾忌,靠进他怀里,见大哥阖眼休息,打了哈欠,也自闭上眼睛。
两人这种漠视的态度终于把师徒二人激怒了,郎坤抬手一掌挥过去:“别装死!”
蔚缌怕他伤了温涵之,立时坐直身体,抬手迎向掌风,“啪”地大响,少年轻轻哼了一声,辅国公心下一跳,连忙拢住他:“缌缌……”
钱离笑了笑:“倒是忘了,原来这小子是有武功的,可惜,瞧这份功力,实是差得很哪,蒲歆是怎么教儿子的?教出个废物!坤儿,点了他的穴。”
蔚缌怒极:“你放屁!”跳至一旁,横身拍出一掌便要开打。
可惜人家不愿意和他打架,郎坤欺身抓住温涵之的肩膀,笑嘻嘻地问著:“还要打吗?”
少年顿住了,辅国公摇摇头:“缌缌,你不用担心我,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钱离也在摇头:“国公有所不知,你们昏迷了那么些日子,途中国公几次呼吸艰难,险些便过去了,亏得坤儿给你喂了雪参丸,我们自是不会杀你,可是若是不小心失手伤了你,以国公这样的身体只怕……”
温、蔚二人暗暗吃惊,听这话音,竟是已昏迷了好几日了,那么这里必定离京城很远了。
钱离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微笑著解释:“好叫二位得知,这是条大船,我们早已离岸出海了,朝廷再精明,也很难想到我们会从蜀地逃到海上来!”
辅国公心下一沉,贤王还在蜀地苦搜,贼首却早已远离了蜀来到海上,这……缓缓道:“钱先生的算计果然不一般!”
钱离拱拱手,谦虚地接口:“国公谬赞。”话虽如此,眉眼间却是一派洋洋得意之色。
岂料辅国公的话还没有说完:“贼窟既破,天网恢恢,诸位如何还敢在中原安身立足?除了海外,本公也想不出哪里才能让诸位放放心心地生活了。”
蔚缌忍不住又想笑,钱离眉间戾气顿起,郎坤手下使力,温涵之只觉得肩胛骨剧痛无比,猛地咬住嘴唇,抑制住快出口的痛呼。
郎坤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温公果然好耐性,骨头都快被在下夹断了,犹是一声不吭,好好好,在下佩服之至。”
蔚缌骇然:“你放手!”
郎坤冷冷道:“乖乖束手就擒,在下必定放了温公。”
温涵之身体不佳,被这么一捏,疼痛入髓,脸色已渐渐变了,强自支撑著:“缌缌,我没事……”
郎坤抿嘴不语,加大手劲,“咯咯咯”骨骼磨擦的声音隐隐约约,温涵之轻轻皱了皱眉头,蔚缌大喊:“你放开大哥。”急急凑了过去。
郎坤笑了笑:“好孩子!”空著的手抬起,转瞬封住了蔚缌周身数个大穴,少年站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郎坤倒也守信,果然放开了温涵之的肩膀,却转向他师父问道:“温公也不听话,可要将他制住?”
钱离摇头:“温公是个文弱书生,写得一手好字,我们不可太粗鲁。”郎坤醒悟过来:“不错,还要让他写信呢!”钱离颔首,这个徒儿总是很合心意。
辅国公甫一得了自由,便即扑至少年身边,将蔚缌搂进怀里,语气有些不稳:“缌缌,你这个傻孩子……”
蔚缌只是不能动弹,说话却是无碍,到这时候他也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开口安慰道:“大哥,我没事!”
钱离劈里啪啦地拍著手:“两位果然情深意重,本座看得十分感动!国公爷,这下你可以写信了吧?”
温涵之默然,双臂下意识将少年拢得更紧,蔚缌依在他怀里,微眯了眼,轻轻唤道:“大哥……”辅国公轻轻一笑,抬手缓缓抚摸他的长发。
钱离沉下脸:“国公若是仍不听话,莫怪本座无情。”
温涵之只看著蔚缌:“你想怎么样?”
钱离冷声道:“国公骨头硬,本座已见识过了,但是你搂在怀里的这位,骨头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硬,本座现下还看不出来,不妨……咱们来试一试!”眼中恶毒之意更甚。
郎坤充当打手,听了钱离的话,上前便要强行拉出蔚缌,手指堪堪触及少年的衣角,忽听一声轰然大响,船身倾斜,站著的三人立足不稳,钱离没有功夫,“扑通”摔倒在地。
郎坤抢前一步扶起师父,钱离怒喝:“出什么事了?”
一个兵士模样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钱先生,后面追来一艘大船,用火炮攻打我们。”
钱离一惊:“火炮?”
士兵满脸灰渣:“看样子象是朝廷的官兵!领头的……领头的……像是……像是……”
钱离喝问:“像是什么?”
士兵吓了一跳,连忙回答:“像是小王爷!”
钱离目光一沉:“胡说,小王爷在我们船上,哪儿又来了一个小王爷?”
士兵有些糊涂:“先生说得是,可是那人一身红衣,长得确实很像小王爷啊!”
钱离一耳光刷了过去:“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炮响,船身摇晃不定,士兵挨了一巴掌,捂著脸颤颤兢兢地请示:“怎么……怎么办?”
钱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们上去瞧瞧!”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温涵之与蔚缌二人:“将他们一起带上来!”士兵忙不迭头前引路。
斗笠人仍是站著一动不动,钱离缓步经过他身边,低声道:“是你报信给方曦?”
斗笠人垂下了头,低声道:“曦儿是我的弟子……”钱离怒哼,甩袖离去,郎坤怕他再次摔倒,牢牢地扶著他的胳膊。
斗笠人没有随他们而去,反倒慢慢走近温、蔚二人,辅国公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更紧地拢住了蔚缌。
斗笠人蹲下身,缓缓开口,声音沉闷:“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竟然伸手抚了抚蔚缌的秀发:“无咎的儿子果然与无咎一般痴心……”
几名士兵走进舱来,斗笠人站起身,默默地瞧著温蔚二人被强行分开,反缚了双手带出舱去,上了甲板。
这条船很大,甲板上排了两队兵士,钱离师徒立在板舷边,瞧著后方一条官船急速驶来,钱离忍不住冷笑:“倒底是皇家的种,没有半点骨气。”
郎坤默然,官船上一人裂裂红衣,那身影自己肯定是熟悉的,正是真正的淄阳小王爷方曦,此时正在与身边的一名侍卫打扮的人说著什么。
钱离吩咐:“问问他为何倒戈?”
郎坤皱了皱眉,不敢违背师父的命令,运气大呼:“方曦,我们为你父子出生入死,想不到竟是你背叛了我们!”
他的功力深厚,这一高呼,后面船上的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方曦眼眶微红,身体有些颤抖。
陪在他身边的正是皇帝的心腹、一品带刀护卫易扬,听了郎坤的话,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用怕,回他吧!”
方曦眼中流出泪来,高喊:“钱离,我父王在何处?”
郎坤怔住,回头瞧著自己的师父:“师……师父……”
钱离沉着脸,抬手一挥,一人走了出来,头戴玉冠,身穿紫色袍服,与师徒俩并肩相站,郎坤似是有些犹豫,隔会儿方才大喊:“方曦,你瞧瞧我们身边的是谁?”
少年泪流不止:“父王已被你们害死了,还想用这个假货来骗我么?钱离,你好狠!”
原来逃亡时,方曦的父亲与钱离起了争执,不愿远徙出海,宁肯死守淄阳,二人相峙不下,钱离失手将之捅死,索性抛了尸体,自行带人离开了蜀地。
却不知叛军中也有原方恕的旧部,忠于方曦父子,见主子死了,顿时大怒,带著一部分手下找著主子的尸体投降了方晏。贤王快马传报至京,方荀一得消息,便将书信交给绍和,让他转交方曦。其时方曦仍在京城外转悠寻找著郎坤二人,看到绍和亲自交来的书信,悲痛欲绝,发誓定要杀了钱离为父报仇。
他与斗笠人另有一套书信通传的办法,在信中声泪俱下地诉说了丧父之痛,斗笠人不免动容,又极为心疼小弟子,偷偷传了讯,告知自己目前的方位。方曦收到师父的消息后,再不犹豫,直接通报绍和,方荀下令,命易扬带著一拨人马配了海船火炮与方曦一起出海寻找叛党。
钱离见骗不了方曦,脸色更见阴沈,挥手令那冒牌货退下,又一抬手,四个士兵将温、蔚二人押了上来。
郎坤明白师父的心思,顶著风大喊:“你们看看这两位是谁?”
方曦不认得二人倒也没什么,易扬却是大吃一惊,前头船上立著的清清楚楚正是辅国公温涵之与皇帝兄弟俩的心上人蔚缌,不好,这两人怎会落到了他们手上?
郎坤继续喊:“不想他们有事的话,就快快停船放我们离开!”
钱离发怒:“什么离开,告诉他们,让朝廷立即发兵攻打云岫,否则将姓温的杀了!”
郎坤愣了愣:“师父……”
钱离喝道:“快说!”
郎坤忙道:“只要你们发兵攻打云岫山庄,我们便放了姓温的,否则,立时要了他的性命!”
方曦皱眉:“云岫山庄?”
易扬却是有些了解的:“是一个江湖门派,看来这个钱离与云岫有仇,只怕利用你们也是为了报仇。”抬高声音:“你们先放了他们二人,朝廷必定发兵攻打云岫。”
钱离冷笑:“把我们当小孩子玩耍吗?坤儿,让他们转向,待攻打云岫时告知我们再行放人。”
郎坤喊道:“你们且掉头,待朝廷真正出兵了,我们得了消息自会放人。”
钱离一挥手,一名士兵长剑抬起架上温涵之的脖颈,郎坤仍在喊:“看到了没有,再不调头,我们先杀了温涵之。”
两边喊得热闹,却听一个清悠的声音轻轻叹息著:“要杀我何必如此废劲?”不待众人反应,辅国公忽地抬起右手,迅捷地抓住举剑士兵的手腕,微微一折,那士兵哎哟一声,手中长剑掉落,温涵之左手旋即接住,握在剑柄处。
这一下变故令众人都有些发怔,这个书生什么时候会武功了?蔚缌喃喃道:“大哥……”
温涵之冲著他笑了笑,长剑指向拥上来的士兵:“别动!”眼神倏地冷厉。
温涵之曾任太子太傅、中书令,又当了十几年位高权重的辅国公,自有一番威严的气度,众士兵一时倒被他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再敢上前。郎坤皱眉,正待出手,却听温涵之慢悠悠地开了口:“昔日我与蔚太傅相交甚笃,太傅也曾教过我一招两式以求自保,想不到终是有了用处。”
“本公一生罪孽深重,自知必不得善终,却也容不得尔等小人利用本公威胁朝廷!”
蔚缌听这话,心头忽地突突乱跳,忍不住喊道:“大哥……”
温涵之转眸定定地瞧向美丽的少年:“缌缌,我死不足惜,可惜却连累了你!”长剑微转,横在雪白的脖颈上。
蔚缌双目泛红:“不,大哥……大哥……”
后头船上的易扬也看清了辅国公的举动,骇然大呼:“温公不可!”
温涵之微笑著,只是望著蔚缌,目光越见柔和,至最后竟是深情缱绻、丝丝难断。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缌缌,你我年纪相差太大,我如何能够耽搁你的青春年华?何况我双手沾满鲜血,怎么忍心让你陪伴我,却落得与彤英一般的下场……唉,不想,最终还是牵累了你!
锋利的剑刃缓缓划破了咽喉,鲜血泉涌,钱离师徒措手不及,俱都愣在一旁。
温涵之站得挺拔笔直,剑刃深入,割破了喉管,眼睛却仍是望著几欲疯狂的少年。舍不得挪开,舍不得闭眼,这一辈子便放肆这么一回了!缌缌,你可知,自你向我表明心迹,我便沦落了我的心,只是苦苦压抑,见著你难过,我亦伤怀,若知我们相处时日不过这么些许,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可惜,终是晚了!让我再看看你,好孩子!
风打浪急,遽起的海浪拍向甲板,水雾间,蔚缌的面容渐渐模糊,长剑“!”地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温涵之觉得气息已不能呼到口中,不由微微一笑。缌缌,你是在哭么?不要哭,真想看你笑著送我走,你笑起来是天际最美丽的云彩,是春天最娇艳的鲜花,缌缌……
身体慢慢倒下,沉重地摔倒在甲板上,如秋水般澄净的双眸却仍然大睁著瞧向蔚缌的方向,只是不愿闭上。
少年的哭喊声和著海浪渐渐远去,温涵之想叹息,却发现已张不了嘴,神智渐渐流失,迷迷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