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拍拍孩子,把她支使开。慢慢地稳定下情绪。我开始望起面前的青年。望望,垂下头去,深刻思索。然后我缓和起语气,接下来的话,像是另外一个灵魂之躯,它从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去,它在替我说。
“月光,对不起,刚才我是……说得急了。我是太性急了,为阿芷性急了。我想自己也是女娃,阿芷和我是一个模样的,我为她担心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和你也是姊妹一个模样的。她的遭遇,会痛在我们的心头上。拿阿芷当我们的阿妹,你肯定也会为她难过。再有,我们天天这么转经磕头,佛祖看到阿芷这个模样,也不会忍心……大慈大悲的观音,救苦救难的度母,你们若能显灵,那就救救阿芷吧……唵嘛呢叭咪吽……
要不要我也来这样念一段?”
是的,如果经声真的具有神通,它也会在我的身上显灵,那是因为我,必须懂得你,理解你的经声,才能走近你,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因为信仰是你的心,经声是你心灵的语言……
我突然流泪了!捂着脸啜泣,心堵得慌,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淌什么泪!”月光瞧着我有些烦躁,有些言不由衷,“说吧,现在你要我怎么来做?”
“……谢谢你月光,我只是想把阿芷从茶楼里叫出来,告诉她,我们来帮她,脱离那样的生活,往后学校里还会有更多的娃娃进来,你一个人真的有些忙不过来。而阿嘎,我们总不能让这孩子做太多活计,他还要学习!”
月光立即说,“那周围的人肯定也是不能接受一个勾引扎巴的女人!”
“我们不能慢慢说服周围人吗?……月光,那个在拉萨唱戏的青年什么时候回来?”
月光怔怔地望我,“你是说班哲?怎么?找他回来做什么?”
“我想他回来,要唱一个《玛尼神墙》的故事……”
“好啦我知道你的用意了!但是你的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
“我是汉地女娃,进茶楼也不会取得阿芷信任,不好说话。她也不可能随便跟上我走。你呢,是当地人,她肯定会信任你的。”
月光不应声,陷入沉思。
天空那么蓝,流云的影子掠过地面,投影一个花花浮动的世界。我的目光要跟随流云一起,探索到遥远的地方去——我要怎样才能联系上班哲呢?现在,我朦胧中意识:只有一面之缘的班哲,他对于我的工作似乎很重要。他编唱的《玛尼神墙》的故事,我想亲眼来看一看。也要让麦麦草原上的牧民们来看。让呷绒的家人来看。我们的阿芷姑娘,也许只需要班哲唱一场《玛尼神墙》,草原人即会接受她。
“月光,真的,我想联系到班哲,想请他回来给我们草原人唱戏。”我说。
月光立马回绝,“这个的肯定不行!他在拉萨是和东家定了合同的,一时回不来!好啦我不是说了,我明白你的用意,我去茶楼把她找出来还不行么!”
第37节:阿芷的背影(1)
阿芷的背影
月光终是跟随我进县城,从茶楼里把阿芷姑娘带出来。我们在距离茶楼不远处的街道上见面。
才看到阿芷,她是一位身材单薄的姑娘。看起来确有几分美丽姿色,但形态却似是芦苇花儿模样的弱不禁风。脸色也不同于一般草原少女油红发亮的气色。那是一张贫血的面目,有点干燥的白。头发松散,淡淡的黑,大半束在脑勺后面,扎成一条“马尾巴”。小半扑在前额上,又见不得人样地遮住眼睛。那眼睛应该是好看的,可以想象当初它在呷绒面前,会有格桑梅朵一般的柔媚。而如今,她那有些绝望的,叫人心怜、低迷含恨的神色,拖走了她的灵魂,改变了她的气息。她再也没有高原女子的饱满,却是更多的卑微,寂寞。
她望起我,神色陌生,又诧异犹疑。
“阿芷!”我上前去,“你肯定不会认识我,但是你认识苏拉!她是你阿妹!”我说,急切跟她解释。
阿芷惊诧在我的声音里。
“你阿妹现在我的学校里上学呢,我是她的老师,我叫梅朵。”
阿芷的目光在先前的惊诧中又添加一道惊诧。神情喜泣,也惊疑。
“你阿妹现在生活得很好,已经有这么高。”我用手比划在自己的胸口前,“你有几年没见到阿妹了?你想看到她吗?”
阿芷的目光有些混乱。一句话没回应,就那么地望我,不,望我的胸口,刚才我比划她阿妹的那个高度。好像她阿妹已经站在我的心窝旁。她很想说话,朝我蠕动着嘴。却又一个劲地抽泣起来。声音伤痛,决裂,恨不得要连同身子一起钻进泥土里去,死了,埋了,才算安心。这些年,失散的阿妹寻找多久也不见踪影,都以为死了。一家人只剩她一个,才会这么绝望,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她所经历的苦难呢。
“好了阿芷,别哭,现在不是可以见面了么?你的阿妹多多地想你呢!”我说,身子朝阿芷贴近来,也是不敢真正亲近于她,怕她不自在。
果然阿芷对我有些生分。只偏过面目,哽咽着声音问月光,“我的阿妹……她有说过什么?”
“她说想见你。”月光回答,简单干脆,神情平淡并不热情。这个自己同族人的冷淡表情,叫阿芷喜泣的情绪由巅峰慢慢跌落。她的哽咽声从起伏不定,变得稳定,一点一点地,气息回落。
“阿芷,你愿意去看望阿妹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却垂下眉目,旧时尘封的烟云爬上脸面,她在答非所问。“我记得,我们阿妹小时候,走散之前的时候,患有一脸的冻疮……鼻孔上,眼睛,还有嘴角,那些地方,后来有没有冻破她的面相?”
“没有,一点没有!你阿妹那小脸可光滑着!”我紧忙回应。
“哦呀!”阿芷庆幸地、深深地嘘下一口气,又问,“那她现在有多长的辫子?”
我望着阿芷那稀松的头发,语音跳跃起来。“你阿妹有一头又浓密又乌黑的长发,扭成麻花辫子,有头花戴,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呢!”
阿芷脸上晃过一丝放松的笑意。她抬起头,把视觉投放到远方去。
“阿芷……嗯,我知道,你是一个勤快的姑娘。从饭店里出来的姑娘都很勤快……”
阿芷朝我空闪了下眼神,目光还在远处。
“嗯……要是我们的学校能有你这样的姑娘帮忙,那就太好了!”
我的话,自己佯装得不经意,只是随口说说。但是阿芷却听进心里了,她慢慢收回投放到远方的目光。这目光一回来,一下却又涣散了,不是望天,望地,望身旁的人,不知在望哪里。
“哦呀阿芷,就跟你直说吧,我们学校现在正缺少人手呢,你愿意去帮助我们吗?”我说。
阿芷愣在那里,没有吃惊我的请求。不表态,也不感动。她的神态是盲目,或者说是麻木。
“阿芷,你会考虑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目光空洞。
“……要不你先过去看看阿妹,感觉适应的话再留下来?”
阿芷垂下头去。
“阿芷……”
阿芷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钻进了脖子里。
月光终是有些不耐烦,瞧着迟疑不决的姑娘硬梆梆地道,“答不答应也要有一句话!天色已经不早,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犹豫的姑娘便从口里发出蚊虫叮咛一样的声音。“我想一下吧。”顿了顿,又说,“你们明天再来找我。”
阿芷朝我淡淡地笑,不等我回应,转身朝茶楼走去。
傍晚,绵延在县城四周的横亘大山寂寞无语。钢灰色山梁皱褶着钻进云雾里。天气不好的时候,山顶上的雪冠总喜欢和厚厚的流云厮混在一起。流云经常会在雪冠当中定格不动。如果真的流动起来,也是非常迟缓的过程。除非你有很大耐性等待,不然你很难在傍晚时分完整地看到雪山。我站在空荡的街口上,目光的跨度很大。一面被阿芷的背影扯着不了断,一面寻望四周云雾厮混的雪山,那种厮混也搅乱了我的心情:答应跟我们走就走,为什么阿芷的神情会那么淡漠,她在顾虑什么?
第38节:阿芷的背影(2)
她离去的背影寂寞无声。风从背后朝她吹去,把她稀松的头发和衣袍送在她的身体前方。那身后的形态,单薄而柔弱,给人的感觉是,她的背后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正在推着她往前走,离开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上月光赶往阿芷茶楼。来得太早,她的茶楼还没开门呢。月光一边打哈欠一边抱怨,“你也不瞧瞧现在是几点,这里的店面,不到上午十点的样子都不会开门。”
“那就门口等待吧,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我说。
月光一脸不屑。“有什么乱子?那样的女子还巴不得我们帮忙呢,你怕她一夜过来会有变卦?”
“当然!谁知道!我总感觉不对,昨晚一宿也没睡好!”
是的,我心里的确担心了。昨天阿芷离开时的那个形态搅乱了我思想上的常规意识,叫我越来越有预感:某种在常规中本来可以常规进展的事情,它可能会不如人愿地发生改变。但具体以什么形式改变,我被高山缺氧折腾得疲惫的思维难以对这种“具体”加以确定。
这种担心叫我不敢大意。
我靠上门去,把周身衣物裹得紧紧实实,想就着茶楼的大门等待下去。月光一脸惊讶,说这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天这么冷,要等你等,我还是回旅馆睡觉去。他一转身跑得老远。见我没跟上,回头一把拉了我就走。
“不要拉我,你一个人先回去吧,我等好了!”我推开他。
他却抓得更紧了,“怎么?你还真的生气了?再生气我的要把你塞进长途汽车里,送你回老家去!”他拉着我直往茶楼对面的长途汽车站跑。
清晨六点的时候,高原上晨曦还躲在遥远的雪山背后。街面上大约在凌晨时分下过一场大雨。阴冷的雨雾舍不得离去,鬼影一般在街头巷尾来回晃荡。风很大,呜呜叫着,把街道两旁的商店招牌吹得“哗哗”作响。这个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外,有两个卖早餐的人。都是汉地来的。在冷风中不要命一样地出摊做生意。月光推我坐进其中一个摊位里,才说,“喝碗热茶吧,这么冷的早晨你以为你是神哇,在那个北风呼叫的大门口等待不会感冒?”
一碗热乎乎的茶水端上来,在我面前翻腾着热气。车站内响起长途大客车的发动声,“哧哧”地哼着,叫空气不再冷清。
一会后,两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客车射着雪亮灯光,陆续从车站内轰隆隆开出来。屁股后冒出浓浓黑烟,把我和月光泡在烟雾里。黑烟消失的时候,车也跑了老远,驶向县城外的草原公路。月光瞧我两眼追随远去的客车,笑起来。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的动心了?想跟上班车回家吧?可它们不是到你的家乡!”
“哦,那它们到哪里?”
“我们县城里的,只有去两个地方的车。一个是遥远遥远的青海,一个是更遥远遥远的拉萨。”月光仰头望着天空说话,像是那两个地方有天空那么远。
第39节:所画(1)
所 画
我们在小摊位上不紧不慢地喝茶。一碗又一碗。直等到天色大亮,云霞扑上天空,太阳又出来,爬上雪山,蹦到了天空去,阿芷那茶楼还不开门。月光有些奇怪了,向小摊主打听,“阿哥,对面那个茶楼以往不是在日上三杆的样子就会开门么?今天怎么了?”
小摊主笑起来,“肯定是开门的姑娘早上走掉后那里没人开门了呗。”
“什么?”摊主的话叫我心头一晃。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阿芷姑娘嘛!”摊主说起大名鼎鼎四个字,眼神里充满微妙,“她是每天负责开门的工作,但今天早晨她坐长途汽车走啦。”
天!我刚刚喝进口里的茶水又喷出来,溅了月光一脸。月光抹抹脸也很吃惊,只追问摊主。“你说她上长途班车了?”
小摊主非常肯定地回答,“是!”
月光跟后追问,“那她上的是哪辆班车?”
“不知道。”摊主摇头,“只看她进了车站,那一共有两辆车,不知她上的是哪一辆。”
天!县城外的公路可是有两个方向!一正一反,一条通往拉萨,一条通往青海。 我趴在小茶桌上周身无力,再爬不起来。
月光说,“这就是天的意思了!你看,我们也尽力了,客车就擦着我们身旁过去,我们却看不到阿芷,这不是天意么!”
“什么天意!早晨阿芷肯定在车窗内看到我们了!是她躲着我们你明白吗?不是天意,是她在逃避我们!”我朝月光没好气。
月光一脸不悦,低声自顾叨唠了下,“跑就跑吧。她当然没脸到我们那样干净的地方去。”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