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应了百姓口中的俗语“好事多磨”,我的高兴还是来得早了点儿。这件事遭到了剧院许多人的反对,领导方面有,还有群众舆论。“难道人艺年轻演员都死绝了吗?”“虽然是苏民的孩子,也不一定就他合适啊。再说,人艺从没什么先例外借演员排戏。”“蓝天野与苏民是不是……”各种议论都有,当然不是不可以理解。那可是百废待兴的年代,多少人在努力,多少人渴望机会。
使我钦佩的是蓝天野老师的不为所动。他坚持要我演,还去找王贵谈借我的事。2007年,我去蓝天野老师家探望,他谈到当时王贵听到这个想法,第一反应是:“好哇,咱们俩一起培养这个年轻人。”时隔那么多年,这句话才被我听到,心里真是一热!他们真是纯粹的艺术家,那些叽叽喳喳的本位主义观念、那些院团之间的壁垒,在他们心中压根儿不存在,他们看中的就是艺术创作本身。
面对人艺如此之大的议论与阻力,蓝天野老师居然就说:“那我就不排了。”这句话是对人艺当时的院长于是之说的。大师之间的谈话,彼此肯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一经出口就没有二话。于是之说:“能否不请濮存昕演?”蓝天野的回绝方式就是一句话:“那我就不排了。”也就蓝天野老师才说得出做得出。他在剧院有个外号叫“神秘的大佛”,当时有一部电影叫这名儿,大家觉得他经常少言寡语不可接近,这五个字用到他身上比较合适。坦率地讲,从艺这么多年,我一直钦羡他的风度与气质。央视《艺术人生》做他的节目,主持人曾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他。我说:天野老师是有高级趣味的人。之所以是高级趣味,是因为低级趣味的话语他不搭茬儿,他是在一种境界中生存着。包括他的画、他的字、喜欢玩的石头。他有那种物外真游的性情,晚年为了搜寻奇石,可以上戈壁、往贵州大山里钻。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认认真真地问他:您为什么就认为我合适,其他人艺演员演不了?我想如果真问了,也许他顶多还是三个字:合适呗。至于怎样合适,他心中自有尺度。
而我深感欣慰的是,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也让那些闲言猜忌不再流传。起码证明他不是因为是我父亲的挚友,才这么看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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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借调到转正,我最初的表现并不让蓝天野满意
转眼到了1986年,人艺最终同意借调我进《秦皇父子》剧组了。他们经过研究,决定还是要上这个戏。我就在五六月进了人艺。一排练就是两三个月,等于整个夏天都在排戏,秋天正式演出。到了连排阶段,我正式提交了调进北京人艺的申请书。
空政话剧团那时已经换了新领导,他们倒是想留我,但一听我是到人艺,又松了口。在他们看来,人艺是艺术殿堂,干话剧当然要到那儿干,没有拦的道理。
人艺也接受了我的请求,年底于是之还找我谈了话,问我有没有爱人进京问题、个人住房问题,我说都没有。人生的关键时刻往往是如此简单,就这么顺利办过来了。
戏演出了,但我演得并不好,令蓝天野老师有些失望。他想扳正我的概念化表演,一些附在台词表面的情绪,还有一些并不高级的创意与表演状态。就为这个,他在一个需要我独白的地方叫停了好多次,是带有惩罚性,让我当时很没脸面。但那时并不懂得他要我表达的是什么,所以他干急也没办法。有一次,恰好排练场有一块道具石头放的不是地方,他一脚就踢过去,没踢开,反而把他的脚踢疼了。一个人在那儿倒吸凉气,那是真发火,可想他有多着急。
连排之后人艺艺委会审查,曹禺、于是之他们都来了,坐满一大片前辈艺术家。每个人都紧张坏了,都卖力去演。演完了等着他们指正,曹禺就开诚布公说毛病:台词不清楚,也可以说听不明白,这里也包括老同志。大家就扭脸看郑榕老师,郑榕老师很认真严肃地低着头拿本子在记。
审查连排结束,我马上向于是之老师求教。我看出他的确不知从何说起,只说了一个根本的、对任何一个演员的总的要求,让我听得云山雾罩。他这样说:“你要明白这个角色的人生目的、理想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再去分析产生动作。”现在想,他说的是表演艺术规律啊,可我那时要的哪儿是这个?我想要“招儿”啊!
倒是郑榕老师点了我一下。他看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坐着,闷着头瞎琢磨,就把我叫到门外。“孩子,台词可不能这么说,太用力了。字字都挺响,但意思不明白啊。我们打个比方,你平常说话是不是都字字强调呢?”“你看这一句:‘小濮啊,我跟你说啊,星期天,在王府井,那天是车也多人也多,我在马路这头,你在马路那头,我看你跟人说话,那人是谁呀?’这么长长一句在表达什么,无非是问那人是谁,我看见了,但没好意思过去。但你要是每个字都强调,大家反而不知道你要表达什么了。”“好的演员台词比说话都精彩,因为他懂得台词的意图所在。而你作为扶苏在海边独白,意图又是什么呢?”
都是表演的至理名言,这些前辈都掏心窝子给我了,可我那时哪能懂啊,整个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这么上了人艺的舞台。当时剧院普遍的议论是:濮存昕虽然是苏民的儿子,演员天分条件还算不错,但再怎么着,他也得入人艺的槽啊,怎么看着磕磕愣愣的。观众对我也有议论,他们看了戏,然后说:你们人艺又来了一个演员,形象还不错啊!下面就没词了。
现在回头看,都是因为做演员的底子没打好。进了空政话剧团,跟着王贵演戏,王贵的表演要求多夸张啊,《周郎拜帅》一上手就是能乐式表演方式,等于还没学会素描,就玩起了抽象派、现代派。而人艺要的是“现实主义”,如果是美术界这就叫古典现实主义画派,我虽然尽量照他的要求在做,但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表现什么。念台词就是声嘶力竭用劲,以为那叫激情饱满。没办法,人不到悟的时候,别人掰开揉碎,往你耳朵里灌,也没用。现在看一些刚出道的青年演员表演,我经常想到当时的自己。也许中国的表演教学有问题,老逼着演员往上走,而没有让他们学会平心静气、从心出发。错、对且不论,但要心性通畅地表达。特别是小品式表演,演员太在意剧场性与观众效果,结果就特别容易流于表面化。看似有激情,有爆发力,但意图是讨好、炫技—看,我是这么创作的,我有这个技能。总之特别想显露出来,殊不知,表演真正感人的东西是品质上的,而非自我陶醉。
所以,我一直感激人艺,感激蓝天野老师。《秦皇父子》演出后他们并不满意,但还是留下了我。对于年轻演员,他们的心态一定在希望与失望之间。“你看这孩子真可爱,但怎么什么都不懂。”不懂,也让你上台,这是人艺的宽宏大量。这也让我知道,自己离戏剧艺术的高境界、更奥妙的门槛还有不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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