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画画仍是他的终生爱好。他去探望自己老师时,会带着我去。为了让我学画,父亲还请了专门的老师。心里有希冀,就会给我创造条件,但并不像现在有的家长那样,漠视孩子的好恶,按照自己意愿,逼着孩子一条道走到黑。只要我喜欢什么,父亲看出点苗头,就帮着我找老师。我学打快板,就是他领我去剧院,跟着李光复老师学会的。我现在演戏总是自己化妆,也跟小时候喜欢绘画分不开。只不过这些,在小孩子阶段,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1966年“文革”,正好是我小学六年级,没考试就毕业了,毕业后晃荡了一年多,也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大串联的后期常参加北京火车站清理外地人的行动。几天不着家,乐得自在。第一次晃荡了几天之后,半夜回家,担心父母发火,没想到我爸开了床头灯问明原由,只说了一句:“没关系,经风雨见世面。”就把我放过了。悬着的心一落下,我倒头就睡着了。还有一次在北京火车站遣送一个藏族宣传队,我们几个红卫兵孩子,哪抵得过人家人高马大,一被推搡就后退好几步,根本不是个儿。但这样的生活新鲜啊,后来有一阵子还住到景山公园里的北京少年宫。我参加的组织叫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红色造反团115师战斗队,这番号可是林彪大战平型关的队伍啊,想想就特别来劲。加上我们的红卫兵袖标做得很宽,红色绸面,黑或白绸的里子,戴起来特威风,人就怎么张狂怎么来。一伙年轻人常几十辆自行车前行,根本不管路口红绿灯是红是绿,高呼着打倒谁谁谁就冲过去了。想想也够无法无天的。
后来红卫兵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就有些闲得发慌。父亲看我没事儿,就到剧院给我借小说看。我看书的速度非常快,完全是凭兴趣速读,隔十天读完一堆再换回一堆。小说也读,科幻也读,也看了好多俄罗斯文学作品。这对我后来的人生影响不小。
我父亲是人艺的党委委员,那时被划到黑党委走资派。和曹禺他们一块都被隔离着不能回家,但每日的饭由我爸爸骑自行车到人艺饭堂打上,送到史家胡同的“牛棚”去。
有一次,父亲趁着送饭回了趟家,一进门就挨个跟家里人握手:我妈、我姐还有我。我姐就不跟他握,意思是要划清界限。我父亲本来火就没处发,气得一巴掌打过去。可我姐也委屈啊,本来红卫兵当得好好的,我爸的走资派身份传到学校里,就被红卫兵组织开除了,她能高兴吗?我爸这一打,我姐就往外跑,这下我家就乱了套。我妈说,哎哟嗬,这是干吗呀。赶紧追出去。我们找了老半天,才把她从同学家里劝回来。我想我爸心里也肯定不是滋味儿。
还有一件事儿我记得清,是我四大妈来家里。她曾是延安抗大毕业的,老革命,那时当一所中学的校长。红卫兵批斗她,剪了她的头发,她因为跟红卫兵抢剪子,把小拇指的韧带给弄断了。到我家来,她戴了一顶帽子,人看着灰灰的,不是我平常见到的状态。大人们关在里屋说
“文革”那些事儿,我在外屋闲来无事,就没心没肺地吹起了笛子,吹的是那首《造反有理》。我爸那个气,出来就呵斥:“外头玩儿去!”事后他跟我说,你害得四大妈“神经”了,居然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跟着唱《造反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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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知青生活刚开始,我觉得全世界都在我一肩上担着呢
很奇怪,“文革”的最初,我会那么地投入。满脑子都是革命,写大字报、刷标语,半夜踩着雪,提着用自家白面熬的糨糊去王府井贴大字报。后来“复课闹革命”了,1968年再进校,我上的七十二中是北京二中的分校。说是复课,基本上没有文化课。同年12月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我们这届所谓初中生都要离开城市去农村边疆。因为腿有毛病,我其实可以不去,但我就是要去,根本不恋家。跑到设在灯市口中学(也就是现在的二十五中)的招生办公室强烈要求,人家检查我正步走、蹲下去站起来。还要我写保证书,写就写。很快就被通知准备照片什么的,到派出所办手续,每个人还发票买到一只松木箱子,22块钱一个。可惜后来没留下,否则就是知青文物了。
听说我要走,我妈特意从河南“五七”干校赶回来。她要去火车站送,我不让,结果她还是到了学校。在校外的大客车上,同学们指给我看,说,你妈来了。其实我已经看到了她,只是故意躲着她,怕她动感情。被同学揭发了,只好不情愿地到窗口问什么事,我妈举着勺对我说:“勺没带。”我接了勺就又和同学说说笑笑去了,我妈一扭脸走了。我看到了她离去的背影,后背和肩微耸着,像是已经哭了。唉,那时候的我真是不懂事。
1969年7月我就这么离开了家,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那时我们一家人都不在北京,我父亲在北京市系统的团河农场,妈妈和弟弟在中国人民银行的河南淮滨“五七”干校,我姐1968年就已经去内蒙古插队。弟弟跟我妈到银行的干校放猪,我姐在内蒙古牧区放羊,我去黑龙江第三个月被派去养马,我们家成了畜牧之家。一家五口身在四地,写信得用两张复写纸复写出三份,给三个地方投。在一封信里,我总是先跟爸爸说,然后跟妈妈和弟弟说,最后跟姐姐说,一家人的信都互相看,跟任何一方说的事全家都知道。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时的知青,最能体会到这一点。写信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多人因为写信,提高了文化水平,这也是真事儿。这方面,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格。他常把我信中的病句、错别字标出,再寄回来。有一回,我因为想介绍自己的生活情况,把连队伙房、营房位置画出来,父亲还在回信中劈头盖脸批了我一顿,说,你那里是祖国的边疆,备战那么紧张,怎么能在信中暴露连队的方位图呢?
一到兵团就碰到水涝灾害,得赶紧抢救受灾麦子。每天都是上千人的大会战,排起横队一起在水中捞麦,那阵势,壮观!这事完了之后天就冷了,年初时,中苏边境珍宝岛发生武装冲突,这又快到冬季了,仗是不是还得打?水涝灾害之后接着就要备战。团里组织了架线连,马上奔赴6师所在的抚远(在祖国版图的东北角鸡形的尖嘴处)。指示:各个师要抽出一个营,组成架线团,架设抚远到虎林的国防电话线。保家卫国,大家都喊着口号报名,我幸运地被选拔进来。出发那天早上;全连欢送卡车上的我们,那时还讲究男女同学授受不亲,可一下子那么多女生都特真诚地泪别我们,真有点儿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感觉,让我特感动。我们坐大卡车转乘火车,再从火车转坐卡车。三天三夜到了抚远的目的地,发现那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打前站的人还没来得及为我们搭好帐篷。第一个晚上没地儿住,那可是冬天,黑龙江的冬天,你都想象不出有多冷。我们只好在卡车上过夜,在粮食麻袋中弄出个窝窝,把所有能穿的毛衣、绒衣、棉袄、棉大衣都穿身上,将就了一夜。早上发现,眉毛睫毛全都结霜冻在一起了。
开工了,干的活儿就是在草甸子里挖坑埋电线杆,每坑间隔五十米。每人发一把铁锹,铁锹得事先磨锋利,三人用一把镐。先拿镐把冰打开,然后下铁锹,以最快速度挖,挖出一个一米六长、六十公分宽、一米二到一米五深的坑,然后将电线杆往进一杵,连泥带水往里一埋。这活儿不能干慢了,因为一边挖一边还渗水呢,慢了水可就越渗越多,等于越慢越难干。经验告诉我们,穿棉裤、雨靴不好使,就得穿绒裤、球鞋。把干衣服搁在一旁,干完活,别人帮忙拿大衣围个圈儿挡风,脱光了换上冰凉凉的干衣服和棉裤,那个像冻铁板贴在身上的滋味现在还记得。连长年纪大不用干活,他揣着酒瓶挨个儿问:谁喝?有一次我逞能,接过去一仰脖,60度的北大荒酒,大半瓶下肚,从此有了个“海量”的美名。
白天干活,晚上还要轮着站岗。站岗的人当晚发一支枪,两颗子弹。守着一堆火,狼就在你的周围。它们是闻着食堂的肉味儿来的,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夜深人静,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我一个人保卫他们,就有一种自豪感,觉得这就是保卫祖国,在做最革命的事。心里还经常滚动着一些诗句,什么“枪刺挑落了晨星,战士迎来了黎明”,什么“淋一身雨水,就让我们用青春烈火烤干衣裳”。好家伙,觉得全世界都在我一人肩上担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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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种马班让我补了生理常识课
知青的生活当然艰苦,可也有许多值得回味的经历。放马就是其中之一。那可是我天高云阔自由自在的一段日子,别人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累个贼死,我则是吹着口琴去放马。马撒开在草地上吃草,喂饱了兴许中午还能回来抽空睡一小觉。这样的好差事连长为什么会找上我?可能我看上去像是那种认真负责的人吧。在农场,除了拖拉机,种马要算是连队最贵重的财产了。种马都有档案,户籍在哪儿,父系母系上溯几辈,都记录在案。我负责的主要是两匹种马,一匹叫苏宛,一匹叫阿尔登。苏联纯种马,浑身毛发缎子似的亮,蹄子有碗口大,被马蹄毛盖住了,真是好看。别看那是艰苦岁月,人再穷,种马享受的可是贵族待遇。我得给它吃鸡蛋、麦芽子,还有胡萝卜。鸡蛋不敢偷吃,胡萝卜没事儿,所以那时我没少啃胡萝卜。以前我是不吃胡萝卜的,自从养上马就开始吃了,它嚼我也嚼,看谁吃的香。每天还要刷马,保持它周身卫生。检疫员一个星期还不定期来检查一次。他要跟谁过不去,就专门摸马腿和肚子,那都是最容易脏的地方。
在种马班我也有光荣事迹上过黑板报,因为给马洗生殖器。开春是动物们发情的季节,马也不例外。配种的马得是干净的,可一冬天下来生殖器里脏得很,必须洗干净。这活儿躲不过去。这活也确实难干,因为洗之前,得有一个发情的母马拴在前面,种马那玩意儿才能伸出来。要泡上温水给它洗,并且还要用消毒液消毒。配种的活儿也干,当然事先得掌握母马的发情期,技术员对这活儿最溜儿,他们把手往马屁股里一伸,就能判断个###不离十。人工配种时,得让我的种马骑到母马身上,人在后面使劲把它的那玩意儿一推,马的精液才能喷到容器里,再分配给母马。一匹种马一次精液配得上好多母马,但得一两天内配完,否则就失效了。这些养马常识,也成了我的生理卫生课。人和动物是怎么一回事儿,真就是这会儿才开始懂的,当然,处在一群老职工堆儿里,他们满嘴也少不了这种“荤嗑儿”,拿马开涮,其实说人,开始还抹不开面儿,渐渐地也就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在种马班生活很自在,师傅有杆双筒猎枪,还养了一只大狼狗叫黑子。师傅枪法准,我们在后山上打野鸡,眼看师傅一抬手就能撂下一只,黑子那个兴奋,蹿着高冲上去扑它,黑子真有灵性,叼回来放在师傅脚下,尾巴拼命地摇,倍儿得意。我们还常到河里下挂子捕鱼,回家裹点面一炸,围上炕,就点儿酒,大家一起大嚼,嚼完了就睡,过瘾极了。在种马班还发生过一次险情。我在山上割草,马笼头脱了,马就顺着坡跑下了山。山下放的是一群怀孕的母马,要冲撞起来,麻烦可就大了。只要流产,就算事故。眼瞅着我的种马冲上去,母马一下炸了群,放母马的兄弟赶紧将母马往圈里赶。我想给种马上笼头,可马不老实,不听我的。这时候就看种马班老张头,他从马屁股后摸了上去,趁种马只顾嗅母马,一步蹿上,用胳膊把马脖子抱住,张嘴就咬住马耳朵,马立刻老实了。我这才有机会给它上嚼子,把马制住。好悬,但也算是有惊无险吧。
这样的经历没想到后来也用到了拍戏上。就是我拍过的那部《大漠紫禁令》,也算是早期的商业电影了。导演是个香港人,演员有周里京。电影在新疆吐鲁番拍时,我演一个武士,使一把剑冲进寇群。我骑的马是从甘南藏族自治州买来的,和当地马不合群。先是不进新疆马群,调教得终于能进了。正式开拍,没想到冲到演土匪的武师身边,我一挥剑,骑的马就受惊了,尥着蹶子把我从马头前甩下了马鞍。唐装的靴子有尖儿,钩住了马镫,我便一只脚在马上,一只脚在地上跳,被马兜了一圈儿。众人看得吓出一身冷汗,但我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撒缰绳,就拼命不让马头抬起来。后来一位新疆维吾尔族兄弟奋不顾身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