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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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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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小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小白脸儿,要不然我走着也要找他去。”
    “隔着大海呢,”她说。
    这阴冷灰暗的房子就是这可怜的女继承人的整个世界;正当她同娜农在这里相对饮泣的时候,从南特到奥尔良,无人不在谈论格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法郎的家产。她签发的第一批文书中,就有给娜农的一笔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原先已有六百法郎年金的娜农顿时成了有钱的攀亲目标。不出一月,她从老姑娘变成新媳妇,嫁给了被任命为格朗台小姐田产庄园总看守的安托万·高诺瓦叶。高诺瓦叶太太比起当时的一般妇女来,有一个了不起的长处。她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看上去不超过四十。她粗糙的轮廓经得起岁月的攻击。多亏长期过着修道院式的生活,她面色红润,身子骨像铁打的,衰老对她无可奈何。也许她从来没有像结婚的那天那样漂亮过。她占了长得丑的便宜,显得粗犷、肥硕、结实,毫不见老的脸上自有一股春风得意的神气,有些人甚至眼红高诺瓦叶的艳福。“她气色多好,”布店老板说。“她能生一群儿女呢,”贩盐的商人说;“说句您不见怪的话,她像是盐缸里腌过的,保鲜。”“她有钱,高诺瓦叶这小于算是娶着了,”另一个邻居说。在邻里中人缘极好的娜农、从老屋出来,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行婚礼,一路上受到人们的祝贺。欧叶妮送她三套十二件的餐具作为贺礼。高诺瓦叶没有料到女主人如此大方,一提到她不由得热泪满眶:说为她丢脑袋也甘心。成为欧叶妮的贴心人的高诺瓦叶太太还有一件跟她找到如意郎君一样称心的乐事:她终于可以像已故的东家那样掌管伙食库的钥匙和早晨调配口粮了。其次,她手下还有两个佣人,一个是厨娘,另一个的职司是收拾屋子、缝缝补补和给小姐做衣裳。高诺瓦叶兼当看守和管家。不用说,娜农挑选来的那个厨娘和女佣都是名符其实的“珍品”。这样,格朗台小姐就有四个忠心耿耿的佣人。佃户们倒觉察不出老东家死后有什么两样,他生前早已严格建立一套管理的例行章程,现在由高诺瓦叶夫妇继续遵照执行。
    到三十岁,欧叶妮还没有尝到过一点人生的乐趣。她的凄凉惨淡的童年是在一个得不到理解、老受欺侮、始终苦闷的母亲的身旁度过的。这位母亲在高高兴兴离世之时为女儿还得活下去而难过,她给欧叶妮留下了些许的负疚和永远的遗恨。欧叶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恋爱是她郁郁不欢的根源。她只草草地观察了情人几天,便在两次偷偷的接吻之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就走了,把整个世界置于他俩之间。这段被父亲诅咒的恋情,几乎要了她母亲的性命,只给她带来了夹杂着淡淡希望的痛苦。所以,她耗尽心力扑向幸福,迄今却得不到补偿。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一样,也有呼气、吸气:一个灵魂需要吸收另一个灵魂的感情,需要把这些感情化作自己的感情,然后再把这些变得更丰富的感情,送还给另一个灵魂。没有这美妙的人际现象,也就没有心灵的生机;那时心灵由于缺少空气,就会难受,就会衰萎。欧叶妮开始难受了。在她眼里,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依靠爱情、依靠宗教、依靠对未来的信念才能活命。爱情给她解释永恒。她的心和福音书都告诉她:以后有两个世界需要期待。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之中,对于她来说,这也许是合二而一的。她退居到自己的内心,她爱别人,也自以为别人爱她。七年来,她的热情向一切渗透。她钟爱的财宝不是收益日增的几百万家当,而是夏尔的那只盒子,是挂在床头的那两幅肖像,是从父亲那里赎来的那些首饰,她把它们像样地摊在一块棉垫子上,放在柜子的抽屉里,此外,还有婶婶的那个顶针,以前母亲用过,现在她虔诚地、像珀涅罗珀做着活计等待丈夫归来①那样,戴着那个顶针绣花,这仅仅是为了要把这件充满回忆的金器套在她的手指上。看来格朗台小姐决不会在服丧期间结婚。她出于真心的虔诚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克吕旭一家在老神父高明的指挥下只用无微不至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女继承人。每天晚上,她家的客厅里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狂热、最忠诚的克吕旭派,他们用各仲调门拚命地向女主人唱赞歌。她有随从御医,大司祭,内廷侍从,梳妆贵嫔,首相,尤其还有枢密大臣,一位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倘若她要一名替她提裙边的跟班,他们也会给她找来的。她成了女王,所有的女王得到的谄媚,都不如她得到的那样丰富而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它是小人的伎俩,他们都缩身有术,能钻进他们所趋附的那个人的要害部位。谄媚还意味着利益。所以那些天天晚上挤在格朗台小姐客厅里的人,才能围着她转,称她为德·弗洛瓦丰小姐,而且有办法把美妙绝伦的赞词把她捧上天。这些众口一词的恭维,欧叶妮听了觉得很新鲜,起初她还脸红,后来不知不觉地,她的耳朵习惯于听人家夸她美,尽管有些奉承话说得太露骨,她也不觉得刺耳;倘若有哪位初来乍到的人觉得她难看,她对这样的非议就不会像八年前那样不在乎了。后来她终于爱听她在对偶像膜拜时私下说的那类甜言蜜语了。就这样,她逐渐习惯于被人捧为女王,习惯于看到她的宫廷里天天晚上朝臣如潮。德·蓬丰庭长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头牌明星,他的机智,他的人品,他的教养,他的斯文,在这小圈子里受到不断的赞扬。有人说,七年来,他的财产很见涨,蓬丰庄园至少有一万法郎年收入,而且跟克吕旭家的所有产业一样,都被格郎台小姐大得没边的产业围住了。“您知道吗,小姐?”一位常客说道,“克吕旭家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还不算积蓄呢,”一位克吕旭派的老党羽,德·格里博古小姐接茬说道。“最近有位巴黎先生来找克吕旭,愿意把自己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价钱让给他,因为如果他能当上调解法庭的法官,他就得卖掉事务所。”“他想接替德·蓬丰先生当庭长呢,先做些铺垫,”德·奥松瓦尔太太说,“因为庭长先生要当法院推事了,然后再晋升为院长。他的门路多,早晚达到目的。”“是啊,他真是个人才,”另一位说。
    “您说呢,小姐?”庭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打份得跟他想充当的角色般配。虽然年过四十,虽然他那张紫膛皮色、令人生厌的面孔,像所有吃司法饭的人的尊容一样干瘪,他却打扮得像个小伙子,耍弄着藤杖,在德·弗洛瓦丰小姐家不吸一点鼻烟,来的时候总戴着白领带,穿一件前胸打宽裥的衬衣,那神气就像公火鸡的同族。他跟美丽的女继承人说话的口气很亲密:“我们亲爱的欧叶妮!”总之,除了客人比过去多,除了摸彩换成打惠斯特牌,除了没有格朗台夫妇二位的尊容,客厅里的场面跟我们故事开始时的昔日,几乎别无二致。猎狗们总是追逐欧叶妮和她的百万家当;不过今天的猎狗数量增多了,叫得也更好听了,而且是同心合力地围住了猎物。要是夏尔从印度忽然回来,他会发现还是同一批人在追求同样的利益。德·格拉珊太太认为欧叶妮的人品和心眼都是十全十美的,她一直跟克吕旭叔侄过不去。可是,跟过去一样,欧叶妮仍然是这个场面的主角;也跟过去一样,夏尔还是这里的人上人。不过,毕竟有些进步。从前庭长只在欧叶妮过生日和命名日才给她送鲜花,如今变得经常了。每天晚上,他给有钱的女继承人一大束华丽的鲜花,高诺瓦叶太太有心当着大家的面把它插进花瓶,等客人,一走又偷偷地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开春的时候,德·格拉珊太太有意想搅乱克吕旭叔侄的美梦,跟欧叶妮提起德·弗洛瓦丰侯爵,说倘若欧叶妮肯通过婚约把侯爵的地产归还给他的话,他就可以重振家业。德·格拉珊太太把贵族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响,而且,由于把欧叶妮轻蔑的一笑当成赞同的表示,她到处扬言,说庭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像有人想象的那样进展顺利。“虽然弗洛瓦丰先生五十岁了,”她说,“可是看上去不比克吕旭先生老气;不错,他妻子死了,留下一堆孩子,但他毕竟是侯爵,早晚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眼下这个年月,找得着这种档次的人家攀亲吗?我确实知道,格朗台老爹当年把他的全部产业都归并到弗洛瓦丰,就有把自己的家族嫁接到弗洛瓦丰家谱上去的打算,这话他常常对我说的。他的心眼儿灵着呢,这老头儿。”  
  
  ①见荷马史诗《奥德赛记》。

   “怎么,娜农,”欧叶妮有一天晚上临睡时说:“他七年当中连一封信也不来?……” 正当这些事情在索缪发生的时候,夏尔在印度发了财。先是他带去的那批货卖得很顺手。他很快就积攒到六千美元。赤道的洗礼使他丢弃许多成见;他发现,在热带地区和欧洲一样,致富的捷径是买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做贩卖黑人的生意,同时贩运最有利可图的商品,到为了求利而去的各类市场上做交易。他有生意方面进行的活动,不给他留一点空闲,唯一的念头是发笔大财,回到巴黎去显耀显耀,同时攫取一个比落魄前更光彩的地位。在人堆里混久了,世面见得多了,又见识了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逐渐改变,终于变得怀疑一切。看到同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被说成犯罪,在那个地方又被看作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定见。不断地追逐利润,他的心冷了,收缩了,干枯了。格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在他身上失传。夏尔变得狠毒、贪婪。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吹鼓手;他大放高利贷。惯于在关税上做手脚,使他对人权也不放在眼里。他到圣托马斯贱价买进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出售。初出门时,欧叶妮高贵纯洁的形象,像西班牙水手供在船上的圣母像一样,伴随他在世道上奔波;他曾把生意上最初的成功,归功于这温柔的姑娘祝福和祈祷产生的法力;后来黑种女人、黑白混血女人、白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他跟各色人种的女人花天酒地胡混,在不少国家有过放纵的艳遇之后,对于堂姐、索缪、旧屋、小凳以及在楼梯下过道里的亲吻的回忆,给抹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破墙围着的花园,因为那是他冒险生涯开始的地方;但是他否认这是他的家:伯父只是一条骗取他首饰的老狗;欧叶妮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思念里都不占地位,她只作为曾借他六千法郎的债主,在他的生意中占一席之地。这种行径和这些思想说明了夏尔·格朗台杳先音信的缘由。在印度、在圣托马斯、在非洲沿海、在里斯本、在美国,这位投机商为了不牵连本姓,起了一个假姓名,叫卡尔·西弗尔。这样,他可以毫无危险地到处出没了,不知疲倦、胆大妄为、贪得无厌,成为一个决心不择手段发财、早日结束无耻生涯,以便后半世做个正人君子的人。由于这一套做法,他很快发了大财。一八二七年,他搭乘一家保王党商社的华丽的双桅帆船“玛丽·卡罗琳”号,回到波尔多。他有三大桶箍得严严实实的金末子,价值一百九十万法郎。他打算到巴黎换成金币,再赚七八厘的利息。同船有位慈祥的老人,是查理十世陛下的内廷侍从,德·奥布里翁先生。他当年一时糊涂娶了个交际界芳名显赫的女子,然而他的产业在西印度群岛。为了弥补太太的挥霍,他到那里去变卖产业,德·奥布里翁夫妇的祖上是旧世家德·奥布里翁·德比什,这一世家的最后一位都尉早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如今德·奥布里翁先生一年只有两万法郎左右的进账,膝下偏偏还有一个相当难看的女儿。由于他们的财产仅够他们在巴黎的生活,所以做母亲的想不给陪嫁。社交界的人都认为,任凭女界闻达有天大的本领,这种打算的成功希望恐怕极为渺茫。连德·奥布里翁太太本人看到女儿也几乎感到绝望,无论是谁,哪怕想当贵族迷了心窍的人,恐怕也不甘背上这个碍眼的包袱。德·奥布里翁小姐腰身细长像只蜻蜓;骨瘦如柴、弱不经风,嘴轻蔑地撇着,上面挂着一条太长太长的鼻子,鼻尖却很肥大,平时鼻子蜡黄,饭后却变得通红,这种类似植物变色的现象,出现在一张苍白而无聊的面孔的中央,显得格外讨嫌。总之,她的长相……一个三十八九岁的母亲,倘若风韵犹存而且还有点野心的话,倒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在身边守着。但是,为了补救那些缺陷,德·奥布里翁侯爵夫人教会女儿一种非常高雅的风度,让她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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