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会儿不要哭,欧叶妮,”她母亲说。
“侄儿,”格朗台在客栈门前,抱住夏尔,亲了亲他两面的腮帮,说,“你走的时候穷,发了财再回来,你父亲的名誉不会受到损害的,我格朗台向你担保,因为,到那时,就指望你来……”
“啊!伯伯,您减轻了我的离别之苦。难道这不就是您能给我的最美的礼物吗?”
夏尔打断了他根本没有听懂的老箍桶匠的话,一个劲儿地在伯父黝黑的脸上洒下感激的眼泪,这时欧叶妮使出混身的力气握紧了堂弟的手和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一人笑眯眯地在一旁佩服格朗台的机灵,因为只有他听出了老头儿的弦外之音。四个索缪人挤在好几个人的中间等驿车出发;当驿车驶过桥面之后,就只有远远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了。“一路顺风!”葡萄园主说。幸亏只有克吕旭公证人听到这句祝愿。欧叶妮和她母亲已经走到站台角上还能看到驿车的地方,挥动着她们的白手绢,夏尔也扬出他的手绢,作为回答。
“母亲,我恨不能现在有上帝的法力,”欧叶妮在看不清夏尔的手绢时说道。
为了以后把格朗台家发生的事情一口气讲完,现在有必要先交待老头儿委托德·格拉珊在巴黎办的金融生意。银行家动身后一个月,格朗台就到手一张十万法郎的公债登记证,是八十法郎一股买来的。他死后为他做财产清单的人只提供有这一笔公债的情况,至于生性多疑的格朗台当初是用什么办法把十万法郎拨到巴黎,把登记证换成公债的,谁都不知情。克吕旭公证人认为是娜农不自觉地做了运送巨款的忠实工具。因为在那段日子里,老妈子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在弗洛瓦丰收拾什么东西,仿佛老头儿能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似的。至于纪尧姆·格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种种预计全都实现了。
大家都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户,都有极准确的调查。索缪的德·格拉珊和费利克斯·格朗台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没有抵押的地产作靠山的金融大户们一样,他们俩也享有可靠的信誉。索缪来的银行家,要为信誉清算巴黎的格朗台家的债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债主拒绝清算的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的公证人按规定清点遗物。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债主们召集到一起,他们一致推举索缪的银行家和弗朗索瓦·凯勒为清算员,把挽救格朗台家的名誉和同时挽救债权所必需的一切权限,都委托给他们二位。凯勒是一家殷实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索缪的格朗台的信誉,以及通过德·格拉珊之口在债权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协顺利达成;债权人当中居然无人从中作梗。没有人想到把债权放到盈亏的总账上去衡量,谁都对自己说:“索缪的格朗台会偿还的!”半年之后,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债券回收之后,把全部债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这是箍桶匠想达到的第一个目的。第一次碰头会之后的第九个月,两位清算员给每一个债权人分发百分之四十的债款。这笔饯是出售已故的纪尧姆·格朗台的证券,动产和不动产,以及其他杂物所得,出售的手续做得一丝不苟,账算得很精细。整个清理工作公正而绝无私弊;债权人都乐于确认格朗台家的信誉令人钦佩和毋庸置疑。当这些赞美之词被众人适当地传说一遍之后,债权人要求偿付债款的余数。他们联名写了一封信给格朗台。
“不就是这些吗?”老箍桶匠把信扔进壁炉;“耐心等着吧,朋友们。”
作为对信中提议的答复,索缪的格朗台要求把所有现存借据都集中到一位公证人处,并附上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正确做出遗产现状的总账。交存借据的要求引来重重的刁难。一般而言,放债的人都是些喜怒无常的怪人。今天准备达成协议,明天就想不顾一切地全都推翻;再过几天,他们又会特别好商量。今天他们的太太脾气好,小儿子长了牙,家里万事顺遂,他们就锱铢必争,一点小亏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们出不了门,心里憋闷,只要能了却一桩事情,任何条件他们都肯答应;到后天,他们提出要担保,月底,他们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这些刽子手!债主就像那种大人用来哄孩子的呆鸟:大人让孩子想法把盐粒放到鸟的尾巴上去;债主即使不是那只呆鸟,也把自己的债权看成这只呆鸟,结果他什么都抓不到。格朗台早把债主的气候变化摸透,他兄弟的债主们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有人对他的存放债据的要求愤愤不平,有人干脆拒绝。“好!好得很,”格朗台读着德·格拉珊有关此事的来信,搓着手叫好。另有几位同意交存债据,但必须确证他们的全部权利,而且任何权利都不放弃,甚至保留宣告债户破产的权利。经过几次通信磋商,索缪的格朗台同意债主们要求保留一切权利。由于这一让步,温和的债主们设法让强硬的债主们通融让步。尽管有人不满,债据毕竟都交出来了。有人对德·格拉珊说:“这老东西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呢。”纪尧姆·格朗台死后两年差一个月,许多债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团团转,早已把格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置诸脑后,或者即使没有忘记,也只是想:“看来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老箍桶匠早对时间的能量作过计算,用他的话说,时间是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写信给格朗台,声称他已设法让债权人同意,在格朗台家尚未清偿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债券悉数交还给他。格朗台复信说,因破产而拖累他兄弟自杀的那个公证人和那个经纪人倒还活在世上,也许早已成为太平度日的好人,应该对他们提出起诉,逼他们多少拿出点钱来,以减少拖欠的数目。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结算下来定为十二万法郎。接着清算员和债权人之间,格朗台与清算员之间又往返磋商了半年。长话短说,索缪的格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当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两位清算员,说他的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已表示更亲自来偿还亡父的全部债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权替他还债,他要等侄子的具体答复。到第五年年中,债权人们仍被“全部偿还”的说法搪塞着,神气的老箍桶匠不时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其实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说罢“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骂一句。这批债权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业史上闻所未闻的奇事。当我们这个故事让他们再度出场时,他们仍处于格朗台给他们安置的那个地位。等到公债涨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格朗台老爹抛出他的份额,从巴黎弄回二百四十万法郎的黄金和公债名下的六十万法郎的利息;他把这些本利收入统统倒进储金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为什么?因为第一,他当上了议员;第二他身为有妻室的家长,却厌倦索缪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剧院一个漂亮的坤角儿弗洛丽娜双宿双飞了,当兵时的老毛病又在银行家的身上复活。不用说,他的行为在索缪人的眼中极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走运,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缪银号的头脑,后来银号一直在她的名下继续营业,弥补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径造成的财产损失。克吕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这位活寡妇打肿脸充胖子的处境更狼狈不堪,以至于女儿的婆家找得很不称心,而且不得不放弃娶欧叶妮当儿媳妇的念头。阿道尔夫到巴黎去找父亲,据说他后来变成一个很下流的人。克吕旭叔侄得胜了。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格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钱给德·格拉珊夫人时说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个贤惠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太太回答说,“谁能料得到他从您府上动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毁灭的路呢。”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后都不让他去的。那时庭长先生还拚命想替他;他当初那样争着要去,咱们到现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这样,格朗台对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况下,女人的痛苦总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气,而且他的能量有机会发挥:活动、奔走、思考、瞻望未来,并从未来中得到安慰。夏尔就是这样。但是女人呆在家里,跟忧伤形影相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忧伤,她一步步滑到忧伤开启的深渊的底部.测量这深渊,而且往往用祝愿和眼泪把这深渊填满。欧叶妮就是这样。她开始认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痛苦,献身,这永远是女人生活的内容。欧叶妮整个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叙埃①崇高的说法,像外墙上稀疏的钉子,永远捡不满一把,填不满手心。忧伤倒是不劳久等,接踵而来。夏尔动身后的第二天,格朗台家在众人看来已恢复常态,只有欧叶妮一人觉得突然空荡荡的。瞒着父亲,她要让夏尔的卧室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格朗台太太和娜农乐意充当她的同谋。
①博叙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国作家,名僧,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善作演讲,尤擅诔词。
“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得比预料要早些呢?”她说。
“啊!我正希望在这儿见到他,”娜农回答说,“我侍候他惯了!他多和气,是个十全十美的少爷,说他俏也行,一头鬈发跟姑娘似的。”欧叶妮望望娜农。 “圣母哎!小姐,您眼神像灵魂入了地狱似的!可别这样瞅人家。” 从那天起,欧叶妮的美具有一种新的品格。对于爱情的深思慢慢渗入她的心灵,再加上得到爱情的妇女所具备的那种尊严,她眉宇间透出一种画家们用光环来表现的光彩。堂弟到来之前,欧叶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圣处女;堂弟走了之后,她就像当了圣母的玛丽亚:她已感受到了爱情。在一些西班牙画家的笔下,前后两个玛丽亚被表现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丰富、最光辉的形象之一。夏尔走后的第二天,她从教堂望完弥撒回家(在望弥撒时,她许愿要天天来教堂),路过书店,她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她把地图挂在镜子的旁边,为的是跟随堂弟一路去印度,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见到他,向他提出上千个问题,问他:“你好吗?难受吗?当你看到那颗你曾教我认识到它的美丽和用途的星星的时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树下出神,坐在那条蛀孔累累、覆盖青苔的板凳上,在那里他俩曾说过多个甜言蜜语,说过多少傻话,他们还曾一起做过终成眷属的美梦。她遥想未来,仰头望着墙上的一角青天,然后又向那面破旧的外墙望去,望到夏尔卧室上面的屋顶。总之,这是孤独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它持续不断,潜入了种种思念,变成了生命的本质,或者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变成了生命的材料。当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称朋友的人晚上来打牌的时候,她装得高高兴兴,隐瞒着真实的心情;但是整个上午,她跟母亲和娜农只提夏尔。娜农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恼,同时不玩忽对老东家的职守。她对欧叶妮说:“我要是有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进地狱。我甘心……那个那个……我甘心为他而毁了自己。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吗?那个老头儿高诺瓦叶,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围着我转,看上了我的钱,正等于那些来巴结您的人,其实是嗅到了老爷金元宝的气味。我心中有数,因为我这人,心可细呢,别瞧我胖得像塔楼;叹,我的小姐,虽然那算不上爱情,我也挺高兴。” 两个月过去了。过去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由于对秘密的巨大关切而活跃起来,秘密也使三位妇女的关系更亲密。在她们的心目中,夏尔还在这间客厅的灰色天花板下走来走去,仍然住在这里。一早一晚,欧叶妮打开梳妆盒,端详婶婶的肖像。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正从两幅肖像中寻找夏尔的相貌特征时,被母亲撞见。格朗台太太到那时才得知出远门的人用这件礼物换取了欧叶妮私房钱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给他了,”吓坏了的母亲问道,“你父亲过年的时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时候你怎么跟他交待?” 欧叶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俩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错过了正场弥撒,只好去做读唱弥撒。三天之后,一八一九年就要结束。三天之后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要发生,一出没有毒药、匕首